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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43章 舊名

  養心殿內, 蕭桓沉默著坐在案幾后,將手中的密信折好扔進炭盆中。


  紫檀色的衣裳襯得他膚白而挺拔, 眸子明亮, 但眉眼間已有了成年男人一般的沉穩,彷彿長大隻是這一夜之間的事。他屈指叩了叩案幾,盯著炭盆中燃燒的火焰道:「去將玉蔻姑娘請過來, 朕, 有話問她。」


  「是!」那不知名的暗衛抱了抱拳,飛快地消失在門外。


  火盆中的密信燃燒殆盡,嗤地一聲熄滅,化作點點黑灰飄散在冬日的寒風中。


  有急促的腳步聲靠近, 接著,一名年輕的內侍於門外躬身道:「稟告陛下, 皇後娘娘醒了。」


  蕭桓本盯著炭盆出神, 聞言,他眼中凝結的深沉散去,閃過一抹欣喜之色。


  蕭桓趕到坤寧宮時,肩上纏著繃帶的梁幼容正強撐著身體要下榻,約莫牽扯到了傷處,她咬著蒼白的唇,眉頭緊蹙, 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幾個宮婢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 擔憂道:「娘娘, 您的傷還沒好呢, 還是躺著歇息吧!您想要什麼東西,奴婢們替您拿。」


  梁幼容披散著長發,更顯得一張臉白得令人心疼。她哆嗦且執拗地推開前來攙扶她的宮婢們,咬牙道:「本宮要見陛下。」


  「皇后。」蕭桓從藏身的屏風後轉出來,大步向前扶住梁幼容纖瘦的身姿,略微沙啞的少年音中有明顯的擔心,道:「朕在這呢,有什麼話,你躺下同朕說。」


  說著,他輕柔而強勢地將怔愣的梁幼容按在榻上躺好,細心地給她蓋上被褥,又轉而吩咐伏地叩拜的宮婢們:「命膳房熬幾碗葯膳來,再準備熱湯和乾爽的衣物,伺候皇后沐浴更衣。」


  梁幼容靜靜地盯著蕭桓。


  不知為何,她昏迷一覺醒來,倒發現這個比她年幼的夫君變了許多。他仍是一副年少單純的模樣,但說話不再遲疑吞吐,眼神也不再膽怯躲避,他笑得依舊懵懂,可懵懂之餘又多了幾分看不透的威儀……


  蕭桓身邊的內侍和宮女全都撤換了一批,原先太后的眼線被拔了個徹底。現在坤寧宮中的奴才全是新面孔,他們安靜而又聽話,可是,卻十分陌生。


  「皇后,」蕭桓坐在梁幼容身側,打斷了她的沉思,擔憂道,「你還好嗎?」


  重傷未愈,梁幼容張了張嘴,聲音如被砂紙打磨過,暗啞問道:「陛下,太后呢?」


  蕭桓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只問道:「傷口疼不疼?」


  梁幼容望著他,又重複了一遍:「陛下,太后如何了?」


  「哎。」蕭桓似是無奈地嘆了聲,委屈道:「容姐姐為何總是這般執拗?太後有謀逆之嫌,已被軟禁在慈寧宮的偏殿,每日有人照看著。你且放心,在東廠抓捕霍騭歸案審訊之前,朕不會動她。」


  這是蕭桓第一次叫她『容姐姐』,很親昵,可梁幼容卻無一絲旖旎心思。她只知道:蕭桓說在抓到霍騭之前不會動太后,並不意味著以後不會動她。


  梁幼容從小習武,對危險有著超乎尋常的敏銳度,譬如此時,她明白蕭桓是動了殺心的,他的殺意隱藏在純良無害的外表下,埋得很深,恨得也很深。


  梁幼容忽然有些悲哀。


  她知道樹倒猢猻散的道理,太后謀逆的罪名一旦坐實,梁家便會徹底倒台,連她也不會倖免。她並不後悔自己在最後一刻選擇站在了蕭桓的身邊,但她很內疚,因為她成了梁家的罪人。


  自古忠孝難全,大抵如此。


  梁幼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請求蕭桓的饒恕,但她仍是努力用微弱的聲音懇求道,「不管霍騭能否抓捕歸案,臣妾都願自貶為廢人,與太后一同幽禁冷宮,了此殘生。」


  幽禁冷宮,至少還能保下太后的性命,為梁家爭取活命的機會。


  但蕭桓顯然不贊同。


  他微微睜大雙眼,隨即隔著被褥握住梁幼容的手,笑道:「皇后在說什麼呢?皇后救駕有功,朕怎忍心將你送去冷宮?不要胡說啦,好好養傷……」


  「陛下。」


  梁幼容打斷他的話。她眼神閃爍,掙扎了一番,掀開被褥起身,跪坐於榻上,雙手交疊置於額前,緩緩朝蕭桓一拜到底,虛弱的聲音已帶了幾分乞求,道:「臣妾生而姓梁,不敢苟活,因而懇求陛下將臣妾廢為庶人,從此願青燈古佛,以償梁氏之罪。」


  屋內的光線靜謐而柔和,蕭桓坐在榻邊,望著梁幼容柔順的黑髮從肩頭滑落,望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背,陷入良久的沉思。


  那一瞬,他的眼神晦暗,如有千萬念頭交疊閃過,又緩緩歸於平靜。


  「你不知道吧,今天是朕的生辰呢,不要說這種話好不好?」蕭桓蹙著眉,眼裡泛起水光,伸手扶起叩拜的梁幼容,委屈道,「皇后永遠是朕的皇后,除了朕的身邊,你哪裡也不可以去。」


  梁幼容張了張唇,然而話還沒說出口,蕭桓伸指壓在她的唇上,放軟聲調可憐兮兮道:「朕喜歡皇後送我的那尾鯉魚,也喜歡遇到危險之時皇后緊握著朕的那隻手。皇后,你說過會永遠保護我的,難道忘了嗎?」


  蕭桓這副脆弱的模樣,彷彿又回到了初見之時的場景:孤獨,無助,又可憐。


  千言萬語涌到了嘴邊,卻不知該如何說起。梁幼容怔了片刻,才啞聲道:「可是,陛下已經不需要臣妾的保護了。」


  「不,朕根基未穩,正是需要皇后的時候。」蕭桓期許地望著梁幼容,伸手攥住她冰冷的指尖,說,「而今局勢未定,容姐姐,你會一直陪著我的,對嗎?」


  他的眼睛太清澈,清澈到彷彿沒有一絲雜質,可又是那麼的深邃,深邃到猜不透他內心中的真實想法。


  梁幼容頭一次如此茫然,進退維谷,舉步維艱。她想拒絕,卻又不忍拒絕,十年前的初見,十年後的姻緣,哪怕熱血涼透,這羈絆豈是說斷就能斷的?

  屋內陷入了一陣詭譎的沉默,梁幼容將臉扭到一旁,避開蕭桓的視線,眼瞼疲憊地垂下,蓋住了眼底的濕意與掙扎。


  蕭桓還想再勸她兩句,思緒卻被內侍的嗓音打斷。


  「陛下,玉蔻姑娘來了,在偏殿候著。」內侍於屏風外躬身通報。


  「知道了。」眼下有更正經的事要處理,蕭桓便只能安撫地握了握梁幼容的指尖,低聲道,「皇后沐浴更衣后,要記得吃些葯膳,好生歇息,過會兒朕再來看你。」


  說罷,他隔著被褥輕輕抱了抱梁幼容,說:「等我,容姐姐。」


  白日隱入雲層,起風了,琉璃瓦上的殘雪吧嗒一聲墜下,落在階前,轉瞬被踏成泥水。


  偏殿中,見到蕭桓的身影出現在門外,玉蔻安靜地垂首跪拜,低聲道:「奴婢玉蔻,叩見皇上。」


  蕭桓收斂起眼中的溫情,視線落在這個其貌不揚的大宮女身上,一邊進屋一邊道:「姑娘平亂有功,不必多禮,快起身就坐吧。」


  玉蔻順從地起身,卻並未落座,只垂首站在一側,恭謹而冷清地等待蕭桓發落。


  很快有宮婢呈了茶點上來,蕭桓親自捧了一杯茶水遞給玉蔻,溫和地笑問道:「姑娘是河內人?」


  玉蔻雙手接過茶盞,答道:「回陛下,是。」


  蕭桓繼續道:「姑娘立了大功,本該重賞,朕尋思著封姑娘為鄉君,允你回河內置辦宅邸奉養雙親,如何?」


  這個恩賞對於區區宮婢來說,實在是太重了些。玉蔻飛快抬眼看了蕭桓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去,平靜道:「奴婢雙親皆已故去,貧寒之人,不敢受此大禮。」


  「抱歉,朕不知姑娘雙親仙逝。」蕭桓眨眨眼,似是平常閑聊般追問道,「那夜太後宮變,姑娘挺身而出制服太后時,曾提到過一個心上人……姑娘不必介懷,朕並無惡意,只是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姑娘。」


  蕭桓頓了頓,好奇道:「那夜你說自己的心上人是死於太后之手,故而才捨命刀挾太后,以此為含恨九泉的心上之人雪恨。朕感動於姑娘與那不知名男子的情意,便讓人查訪了一番姑娘的心上人是誰,結果卻讓朕十分不解:姑娘的心上人,叫沈七……」


  聽到這,玉蔻捧著茶盞的手微微一抖,茶水在杯中盪開層層漣漪。


  蕭桓似乎並未注意到她這個小小的失態,仍是滿目疑惑,一派天真道:「可據朕所知,沈七乃是東廠提督沈玹之舊名,而沈提督不是還活得好好的么?請問姑娘,何來死於太后之手一說呀?」


  東廠內。


  蕭長寧的滿腹疑惑一點也不必自家弟弟少。她盯著沈玹,像是不認識他似的,恍惚道:「本宮一直以為,沈七是你的舊名……」


  她停頓了一會兒,顯然想起了什麼,喃喃自語:「我想起來了。越瑤說過,七年前司禮監的沈七侍奉父皇出宮秋狩,回來后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難道,從秋狩回來之後,你便與沈七對調了身份?」


  說到這,蕭長寧頭疼地甩了甩腦袋,思緒打結,懵懂道:「可如果你不是沈七,那真正的沈七又去了哪兒?」


  那絕對算不上是美好的回憶。


  沈玹長眉微微擰起,眸光冷了下來,片刻方道:「他死了。」


  「死了?」蕭長寧一愣,神情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了。她伸手撫過沈玹臉頰的輪廓,指腹停在他凌厲的眉眼上,輕聲道,「所以,你取代了他,替他入了宮?」


  實在是太過於匪夷所思了!


  蕭長寧道:「可是,你是如何做到的?在你替代他之前,他已經在宮中做了三年多的太監,有許多人認識他、見過他,光論相貌……你是如何瞞過所有人的?」


  沈玹輕嘆一聲,湊到她耳邊道:「長寧,沈七與沈玹同姓,還不明白么?」


  一語驚醒夢中人,蕭長寧瞳仁一縮:「你們……」


  篤篤篤——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在靜謐的午後顯得尤其突兀。


  蕭長寧一驚,尋聲望去,聽見方無鏡陰柔的嗓音在門外響起,十分凝重:「大人,宮中來信,玉蔻被皇上的人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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