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62章 紅杏
越瑤楞了一下, 而後擺擺手笑道:「殿下,你在開什麼玩笑。」
蕭長寧誠懇道:「本宮沒有開玩笑。」
越瑤繼續哈哈笑著:「懷孕?太監怎麼會讓你懷孕呢?臣雖然是不學無術的武官, 但常識還是懂的!」
蕭長寧只是托著腮看她, 沒有說話。
越瑤自顧自地笑了一會兒,半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蕭長寧的神色太過認真, 於是她不笑了。
而後, 越瑤極其小心地試探道:「所以說你是真的懷孕了?!」
蕭長寧點點頭,坦然道:「是真的啊。」
越瑤張了張嘴,猛然起身,一副深受震撼的模樣, 片刻才凌亂道,「發生了什麼!殿下怎麼還可以如此淡定?」
蕭長寧被她一驚一乍的樣子弄得有些糊塗, 反問道:「本宮為何不能淡定?」
「你、你……」越瑤在屋內來回踱步, 而後又挨著蕭長寧坐下,緊張道,「沈玹知道這事么?」
蕭長寧剛要回答,越瑤卻是打斷她道:「定是知道了。怪不得沈玹將你送回了洗碧宮,還命蔣射的人馬寸步不離地看管你,想必是他早已知道你有身孕了!」
蕭長寧點點頭:「他自然是知道的。沈玹一向關照本宮,說起來, 本宮有孕之事還是他先發現的呢。」
不知想到了什麼, 越瑤又是一驚, 愕然地看向蕭長寧。
蕭長寧往後縮了縮, 小聲道:「越姐姐,你怎麼看起來有些怪怪的?」
越瑤道:「孩子他爹是誰?」
蕭長寧:「什麼??」
「不行,臣不能讓你一個人呆在這兒,沈玹那瘋子指不定會對你做出什麼喪心病狂之事來。」說著,越瑤一把拉住蕭長寧的手腕,低聲道,「放心,臣拚死也會將你救出去!」
「……等等。」蕭長寧終於覺察出哪裡不對了,沉默了一會兒,方問道,「你是否誤會什麼了?」
見蕭長寧淡然自若,越瑤也有些糊塗了,問道,「殿下是否在嫁給東廠提督太監后,有了身孕?」
蕭長寧點點頭,「本宮是有了身孕,但沈玹他……」
「門外的番子和蔣役長,是不是沈玹派來看管你的?」
「是這樣不錯,但沈玹……」
越瑤抬手,示意蕭長寧不必多說,沉重道:「那應該沒錯了,殿下不必多言。臣與殿下從小一同長大,一直拿殿下當親妹妹看待,不管殿下犯了什麼錯,臣永遠站在你這邊!」
「不……本宮覺得有必要同你解釋一番。」
「不必說了,臣都懂。沈玹再位高權重也不過僅是一個太監,殿下青春正盛,沒必要為了他守活寡。天涯何處無芳草……」
「越瑤!」見她越說越離奇,蕭長寧憋得肚疼,又好氣又好笑道,「你是不是以為本宮紅杏出牆了?」
越瑤一副『活該沈玹倒霉』的神情,「反正他也配不上你。」
蕭長寧沒忍住伸手去捏她的腮幫,直將她的臉頰拉扯變形,這才低低笑道:「越姐姐啊越姐姐,天下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姑娘啊!簡直是一根筋的活寶!」
越瑤被扯著腮幫,一臉莫名,含糊道:「什麼……意思?」
「自己猜去罷。」蕭長寧笑眯眯道。
不過以越瑤的直腸子,興許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沈玹竟然是個鐵錚錚的假太監。
越瑤望著蕭長寧,似乎在認真地替『因紅杏出牆而被軟禁』的長寧長公主憂慮著,沉思良久才道:「長寧,你好好照顧自己,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宮的。」
聞言,蕭長寧又心酸又感動,在心裡說了聲『傻蛋』,笑道:「好啊好啊,本宮等著。」說著,自己倒撲哧一聲笑趴在案几上。
她笑吟吟的模樣,哪裡像是被軟禁的模樣?越瑤饒是再粗枝大葉也覺察出了不對勁,一雙明艷的眼睛盯著蕭長寧眨呀眨,以掌覆在蕭長寧的額上,問道:「你沒事罷長寧,我怎麼覺得你的樣子有些古怪?」
蕭長寧搖了搖頭,只拉著越瑤的手笑道:「謝謝你對本宮這麼好。不過事情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般簡單,等再過些時日,本宮會將全部真相都告訴你的。」
越瑤心想:還有什麼真相會比紅杏出牆更複雜呢?
「這又沒什麼,當初貴妃娘娘也對我很好。」越瑤仍有些不放心,又詢問了一番,「你真的沒事?」
「真沒事,本宮命好,總是遇見貴人。」蕭長寧用力攥了攥越瑤的指尖,真誠道,「越姐姐,遇見如意郎君可要把握住呀,早日成家和和美美的過日子。」
越瑤被她突如其來的甜言蜜語弄得渾身發顫,抖了抖滿身的雞皮疙瘩道:「真不知你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對了,臣手下有一名女千戶,身手甚是不錯,可要讓她假扮宮女進宮照料你?」
蕭長寧卻是搖頭:「不必,蔣役長將洗碧宮安排的很好。」
「可是……」
越瑤仍有些不放心,蕭長寧道:「城中細作未除,你們正是用人之際,就不必再分流來本宮這兒了。本宮身處深宮,雖幫不了你什麼,但至少也不該拖你們後腿才是。」
越瑤又堅持了幾番,見蕭長寧不同意,只得放棄,起身道:「那臣先回去了。雖然受傷不能前去殺敵,但府內的公文還是要處理的。」
「去罷。」蕭長寧籠著袖子笑眯眯道,意有所指道,「要對溫指揮使溫柔些呀。」
聞言,正起身的越瑤一個趔趄。
蕭長寧又拖長語調吟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哎呀呀,好一段良緣佳話呀!」
氣得越瑤在她腰間撓了幾把痒痒,這才神清氣爽地離去。
越瑤這活寶一走,洗碧宮又一下安靜了下來,像是一汪波瀾不驚的水,倒映著蕭長寧的孤寂。
奇怪,以前獨自在洗碧宮生活了六年,也不曾體會過孤獨是何滋味,現今不過與沈玹分離數日,便嘗盡了離別心酸。
午後的陽光正盛,有暮春的頹靡之氣,蕭長寧嘆了一聲,起身拿起了那兩罐青金石黛藍顏料。
熟稔地鋪紙研墨,畫萬丈山河,一筆筆畫出遠山起伏的輪廓,淺墨暈開宛轉的河流,黛藍的墨潤了水,一層層暈染在山巒之上,極致的藍和黯淡的青交相輝映,一幅旖旎明麗的山河圖躍然紙上。
為了使顏色更富有層次,需要在一層顏料幹了之後再染下一層,如此反覆十餘次,方能繪成一幅。蕭長寧趴在案几上等墨干,趴著趴著便犯起困來。
自從有了身孕后,她便總是容易體乏嗜睡,每日午後總要小睡一番養精神的。她打了個哈欠,揉著眼睛回到內間,命阿朱一個時辰后叫醒她喝葯膳,這才脫了鞋襪上榻,安心睡去。
窗外的柔風陣陣,捲起書案上的紙張嘩嘩作響。寧靜深沉的夢境里,蕭長寧彷彿又聞到了沈玹身上乾淨溫暖的氣息……
而另一邊,從宮中出來的越瑤提著兩罐桃花酒,哼著小曲兒回到北鎮撫司,剛進門,便見站在門口執勤的劉千戶乾咳一聲,眼歪嘴斜地給她使眼色。
越瑤福至心靈,立刻會意,轉身就走。
然而已經晚了,身後傳來一個熟悉又清冷的嗓音:「越撫使。」
越瑤現在一聽見『越撫使』三個字就頭皮發麻,也不知這上司哪來如此多的精力,每日沒事幹就總愛來北鎮撫司查崗。但畢竟是借著公務之便強吻過溫陵音的,越瑤心裡想逃,腳卻因心虛而釘在原地,背對著溫陵音乾笑:「好巧啊,溫大人……哈哈哈哈。」
沉穩的腳步聲靠近,接著一柄綉春刀沉沉地壓在越瑤未受傷的那邊肩頭,警告似的拍了拍。身後,溫陵音用古井無波的嗓音道:「越撫使傷勢未愈,不宜飲酒。」
偷偷飲酒被愛管閑事的上司逮住,該如何置之?
然而越撫使自認為是極其聰慧的,很會隨機應變。她伸出一根手指,將肩上的綉春刀撥開些許,這才轉過身,將酒罈遞到溫陵音面前道:「沒喝酒,這是卑職孝敬給溫大人的,溫大人日夜操勞實在是辛苦了。」
聽到『孝敬』二字,年少英俊的溫指揮使眉毛一擰。
酒罈是用稻草繩串著的,粗糲的繩子勒在越瑤的掌心,令她指尖微微泛白,像是那時初見的梨花飄雪。溫陵音望著她的指尖半晌,而後伸手將酒罈草繩攥入自己的手中。
溫陵音的指尖在越瑤掌心劃過,一觸即分,一個忍不住心弦微動,一個卻仍是情竅未通,只心痛地望著兩壇好久落入溫指揮使的『魔掌』之中,咽了咽口水。
溫陵音的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愉悅:「如此,便多謝了。」
「應該的……」越瑤擠出一個笑來,眼底卻寫滿了不舍。
話說,錦衣衛有規矩不許私下受賄的罷?不知溫指揮使公然拿走她兩壇好酒,算不算得上受賄呢?
但這個念頭僅在越瑤腦中過了一遍,轉瞬就煙消雲散。溫陵音活得太端正清高了,一舉一動都像是精心設計好似的不逾矩,自制力強到可怕,偶爾露出貪婪的小性子,倒也比他冷冰冰的模樣要可愛得多。
如此想著,越瑤心裡的那點不舍也沒有了,覺得那兩壇酒送得值。
越瑤跟上溫陵音的腳步,竭力讓自己的樣子看起來可靠些,問道:「溫大人,北狄細作的事,可有眉目了?」
溫陵音『嗯』了一聲,「那些人都是北狄死士,一旦發現危機,便會服毒自盡。」
越瑤同仇敵愾道:「那大人豈不是又白忙一場了?」
「有一個活口,但被東廠捷足先登。」溫陵音出了北鎮撫司的大門,立即有下屬牽來了他的駿馬。溫陵音並沒有立刻上馬離開,而是站在階前,身披陽光,提著酒罈道,「接下來,就看東廠能不能審訊出有用的線索。」
越瑤點點頭。雖然東廠和錦衣衛一向不和,但現在是非常時期,沒必要去較個高下。
春風襲來,衣袂翻飛,越瑤敏覺地發現了溫陵音深色的袖口處有幾點深色的印記,不由擔心道:「溫大人,你受傷了?」
溫陵音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袖口上果然有幾滴暗紅。方才去城中稽查回來,先是與那群碰頭的細作交了手,半路又殺出一隊東廠番子,將現場唯一活著的細作劫走了。酣戰一場,衣裳上不知何時沾了血漬。
「府中有葯,屬下給您包紮……」
越瑤拉起溫陵音的手,溫陵音卻是一怔,而後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躲開了,和在樂坊強吻之後的反應如出一轍,說不出是厭惡還是慌亂。
「不是我的血。」
越瑤愣了一會兒,沒有絲毫被拒絕的尷尬,反而饒有興緻地風流一笑,「放心啦溫大人,這次屬下絕不會再亂來。那日樂坊之中實屬迫不得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走了。」溫陵音擰眉打斷她,幾乎是有些急促地翻身上馬,將酒罈抱在懷中,單手執著馬韁繩,雙腿一夾馬腹,揚長而去。
「唉。」越瑤有些惆悵地倚在北鎮撫司階前的石獸旁,嘆了聲,「忽冷忽熱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
蕭長寧睡得不□□穩,夢裡總覺得自己抱著一隻大火爐,熱得慌。
渾渾噩噩地醒來,睜開眼一看,正對上一雙深邃狹長的眼睛,那雙眼睛里倒映著她怔愣的模樣。
蕭長寧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伸手撫過那雙凌厲的眼睛,用睡后慵懶軟綿的聲音小聲道:「本宮不是在做夢罷?」
翠色的紗帳微微晃動,光線朦朧而溫馨。
沈玹摘了官帽,亦沒有穿官袍,只披著單薄的中衣,胸膛微微敞開,身上有沐浴過後的清爽氣息。他抓住蕭長寧的手包在掌心,將她柔軟的身子拉得更近些,吻著她的臉頰道:「如果是夢,那定是美夢。」
他炙熱的唇和微癢的呼吸都是如此真實,蕭長寧感覺自己一個期待已久的夙願終於達成似的,見到日思夜想的人,反而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她記得自己還在生沈玹的氣,但見到他眼底有疲色的模樣,卻又不忍再生氣。
「怎麼不同我說話?嗯?」沈玹的手在蕭長寧腰線處游移,帶著顯而易見的渴求,與她鼻尖對著鼻尖輕蹭。
蕭長寧悶悶道:「你總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哪裡用得著同我說話。」
沈玹知道他上次不辭而別,蕭長寧醒來后一定生氣了,便含著她的耳垂輕吮,如願以償地聽到了她敏感的輕哼聲。
「桌上的畫,我見著了。」沈玹在她耳畔低語,「青金石的顏色很適合你。」
那千金難買的顏料,也不知花了沈玹多少心思,想到此,蕭長寧的氣消了不少,只道:「回頭畫好之後便送給你,左右是你買的顏料。」
「好,」沈玹說,「你送什麼我都喜歡。」
沈玹已經許久不曾在她面前自稱過『本督』了,而是以『你、我』稱之,似乎隨著兩人關係的深入,不服管教的野獸心甘情願地收斂爪牙,匍匐在她的裙裾之下。
蕭長寧更用力地環住沈玹的腰,將臉埋在他胸膛,問道:「你的事,解決了嗎?」
沈玹沉吟了片刻,方用低沉好聽的嗓音道:「有了眉目。我來看看你。」
那應該還沒結束,下次見面可能又是十天半月之後。蕭長寧有些失落,輕聲說:「聽越瑤說,廠衛之中有內賊通敵,你們折了不少人馬?」
「是折損了一些,不過抓捕到的細作已經招供。」那名北狄細作還未來得及服毒,便被沈玹利落地卸了下巴,敲了牙齒,便是連咬舌自盡也做不到了,這才抓到活口。
「內奸是誰?」蕭長寧有些緊張。她生怕從沈玹嘴中知道某個自己熟悉的名字。
沈玹並未隱瞞她,只道:「霍騭。」
萬萬沒想到是他!蕭長寧訝然道:「霍騭不是已經死了么?」
沈玹道:「霍騭的確已死,不過他在入宮營救廢太后之前便做了兩手準備。」
錦衣衛曾經在祭祖之時攻破過東廠,對東廠格局十分了解,且霍騭本人又曾擔任錦衣衛指揮使一職,對錦衣衛的人員布防乃至朝中重臣的家宅俱是一清二楚。他料到營救梁氏此行兇險,便昧著良心通敵叛國,將京師布防拱手相讓,乞求獲得北狄人的支持,推翻根基未穩的小皇帝,將他的情人送上金鑾大殿的龍椅……
然而霍騭的計劃還未完全實現,便死在了自己一心想要營救的梁氏手中,一箭穿喉。
霍騭已死,北狄人卻不甘心就此放棄中原這塊肥肉,他們得到京師布防圖,輕而易舉地偷潛了進來。蠻夷之族兵力不足,只能靠暗殺取勝,所以才有了朝臣接連遇刺之事,鬧得京師人心惶惶,險些不攻自破。
「真是陰魂不散。」蕭長寧道,「若不是霍騭和梁氏作亂,我們如今也該是太平盛世日。」
「甘露寺的蕭萬安逃走了。」
沈玹的聲音冷了幾分,又拋出一樁駭人聽聞的事件,「甘露寺監管她的老尼姑和侍衛一夜之間全被滅口,光靠她一人之力是做不到的,興許北狄人入侵京師也有她的一份功勞。」
蕭萬安和霍騭都是瘋了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蕭長寧擰眉道:「在佛門重地造下殺孽,她是要遭天譴的。」
說著,她抬首望著沈玹道:「所以,這些就是你將我丟在洗碧宮一走了之的理由?」
沈玹不說話,只是用力地親吻她。
蕭長寧卻不吃這一招了,伸手抵在他結實的胸膛上,憤憤道:「有什麼不能攤開和我說的,非要藏著掖著?你以為這是為我好么,可我不喜歡這樣。」
「長寧,我很想你。」沈玹在她耳畔啞聲道,「可我的腳步不能因為思念你而停留,在戰場上,我必須是無堅不摧所向披靡的沈提督,你可明白?」
沈玹極少說纏綿入骨的情話,所以才會顯得彌足珍貴。蕭長寧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心一軟,抵在他胸口的手不自覺地垂了下來,被沈玹趁虛而入,撈入懷中來了個深吻。
「等等……」半晌,蕭長寧紅著臉,喘息道,「你受傷了嗎?」
「沒有。」沈玹眸色深沉,嗓音沙啞。
「我不信,你沐浴過了,是不是為了掩蓋血腥味?」蕭長寧有些急切地從他懷裡掙開,「你脫下衣裳給我看看。」
下午的陽光慵懶,連光線都變得曖昧,點亮空中浮動的塵埃。沈玹輕笑一聲,摩挲著她的臉頰道:「我怕這衣裳脫下來,就穿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