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一句到尾（03）
這些日日夜夜以來, 喬霧曾經幻想過無數次, 再次跟家人見面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爸爸媽媽會不會抱抱她，問問她這些年來過得累不累。
可結果每一次都是截然相反的，每一次她回到家裡, 回到自己家人的身邊，看起來都像是一個外人。
比如現在, 她跟在喬彬身後進了門，自己的爸爸正坐在木凳上盛飯，而媽媽背對著她, 站在冒著裊裊熱氣的灶台邊忙碌。
此情此景太像是副尋常人家的寫意畫, 喬霧一時間竟然有些膽怯地往後退了幾步。
後背立刻貼上來他的掌心，帶著淡淡溫度。
大概是看她老不開口, 覺得有些不耐煩, 喬彬走近幾步，拖拖沓沓地喊了聲「媽」。
很快, 她看到自己的媽媽回過頭來。
喬霧手指無意識捏緊了衣袖。
「媽……」
她開口之後，戴著深色圍裙的中年女人終於反應過來，一張布滿風霜的臉上，依稀還能窺見當年的美貌。
而此刻，她把手往髒兮兮的圍裙上抹了抹，語氣刻薄, 「喲, 還知道回來啊。」
指甲往掌心裡掐了掐, 她抿著唇, 正欲開口，忽然聽見身邊喻舟的聲音：「初次見面，叔叔阿姨你們好。」
他說著，慢條斯理向前幾步，半個身子都擋在她前面，「我叫喻舟，是喬喬的男朋友。」
喬霧忍不住抬頭去看他，雖然語氣很禮貌，但是這人此時此刻的表情……簡直冷到不像話。
「男朋友？」
喬母皺了皺眉，視線又回到她身上，「你不願意回家的原因就是這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嗎？」
毫不費力地被這個詞激怒，喬霧抿抿唇，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什麼叫不三不四的朋友，媽媽，他是我男朋友。」
說到「男朋友」三個字的時候，還特意強調了下。
聽完依舊無動於衷，喬母端著碗坐在四四方方的木桌邊，淡淡道，「我之前電話里怎麼跟你說的？你全當耳旁風是吧？」
大概是察覺到了忽然凝重的氣氛，喬父抬頭，跟喻舟打了個招呼：「小喻是吧？」
點點頭，喻舟嘴角還是笑著的，一副好風度好脾氣的模樣，「叔叔您好。」
「既然大老遠的來了，坐下一起吃飯吧。」
沒有客氣，他從旁邊的角落裡搬了個板凳，隨手擦了擦上面落的厚厚一層灰，動作很自然地坐下來。
喬父端過來一碗玉米粥，神色還算和藹，「小喻今年多大了？做什麼工作的？」
「二十六了，平時自己開店，偶爾在網上做遊戲直播。」他答得雲淡風輕。
「遊戲？！」
正在給喬彬夾菜的喬母聞言，聲音連著高了好幾度，「那不就是不學無術的流氓痞子嘛！」
還不待喬霧解釋，就聽她絮叨著繼續說，「你自己在外面亂談什麼朋友，就該聽我的話，你爸爸都幫你張羅好了，隔壁鄉的小李，人踏實，長得也不錯，你明天去跟他見見面，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我們就定日子了。」
「阿姨。」
一直等她說完，喻舟才禮貌地開口，他面上還是笑著，語氣也雲淡風輕，只有喬霧知道，這個人已經要炸毛了。
「我跟喬喬目前的感情很穩定，沒有分開的打算。並且，我可以跟您保證一生一世都會好好照顧她，如果您對未來女婿有任何要求，請儘管提，我都會做到。」
偷偷拽了拽他的袖子以示安撫，喬霧也跟著搭腔，「媽媽，喻舟對我真的很好，我也真的很喜歡他。這次帶他回來就是想跟你們說，我以後就打算跟他在遙市結婚定居了，什麼分手，什麼相親，都不可能會考慮了。」
「你一個小姑娘動不動就喜歡來喜歡去的，知不知道害臊？」
喬母猛地把筷子一放，原本就安靜的房間內更是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桌面上擺著的三菜一湯看起來略顯寒酸，喬彬這會兒抱著碗坐在旁邊，津津有味地看熱鬧，神情事不關己。而自己的爸爸，正不住地嘆氣，彷彿她做了天大的錯事般。
可事實上她根本就沒有做錯任何事。
喬霧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她做的每一個決定都不能被家人理解接受，為什麼自己會活得這麼失敗。
後背一陣陣地發冷，緊握成拳的手忍不住開始顫抖，她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哽在喉，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
喻舟偏過頭看她，不動聲色地把她緊握的手指慢慢掰開，然後，用力握住。
「叔叔阿姨，我這次過來，本來也沒打算徵求你們的意見。」
他挑了挑眉，狹長眼尾微揚，還是一副洒脫不羈的模樣，「我會跟喬霧結婚，如果你們有什麼顧慮或條件，都可以提。」
話說到這裡，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狀似不經意地提起，「對了，這次過來拜訪，我還給叔叔阿姨帶了禮物，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
「禮物？」
先開口的人反而是喬霧，「你怎麼都沒告訴我呀？不用帶禮物的……」
抿著唇笑了笑，他神色溫柔，從雙肩包里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遞到喬母手上，「不知道阿姨平時喜歡什麼，就聽導購的建議買了這套翡翠首飾，如果不滿意的話，隨時可以拿去退換。」
等看清楚禮盒上印著的品牌logo，喬霧一雙眼睛瞪得黑白分明，驚訝過後，下意識伸出手想把禮盒奪過來，卻還是晚了一步。
自己的媽媽已經搶先把這個包裝精美的禮盒拿在了手裡。
等她打開之後，顯然也有些驚訝，摩挲半天才有些懷疑地問，「你該不會是從哪個地方搞的假貨，來糊弄我的吧？」
完全在意料之中，喻舟行雲流水般地回答，「盒子的夾層里有翡翠鑒定證書，阿姨可以自己拿去任意一家珠寶店做鑒定。」
罷了，還不忘安撫其他兩個人，「給叔叔和弟弟買的禮物應該還在路上，過幾天就到。」
喬彬聞言，不屑地冷哼一聲，小聲嘟囔了句什麼，沒聽清。
「你什麼時候背著我買了這麼多東西……」她踮起腳尖，壓低了聲音問。
喻舟聞言，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也低聲回答，「你的事，在我心裡最重要。」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的喬父，盯著他倆看了半天，忽然開口：「我們好不容易把女兒養這麼大，你現在要把她帶走，彬彬才剛升高中，我們一家人以後要怎麼辦？」
聽見自己的親生父親說出這句話，喬霧只覺得如置冰窟。
原來，親口聽到的那一刻，還是會那麼難過。
原來，她的父母，真的只是把她當成賺錢的工具而已。
不知道過去多久，寂靜空氣里突然響起一聲笑，低低的，嘲諷又不屑。
身側的男人緊緊握著她的手，平時總是淡到毫無情緒的眸，如今黑沉沉的，像盛滿了烏雲，很壓抑。
他開口，聲音里也聽不出多少尊重，只是在平靜地做陳述，「這樣吧，我留個聯繫方式，以後要錢的話，直接找我就可以了，如果我反悔不給，你們隨時可以讓喬喬跟我分手。」
「你瘋了嗎？」
喬霧毫不猶豫地拉住他手臂，「這個你別管，我自己可以處理。」
「聽話。」
他回頭，為了看清她此刻表情，特地彎了點腰，眉眼裡沒了剛才的冷漠，笑得很真心，也很動人，「在我眼裡，你才是無價的。」
……
竟然有人會認為，這樣懦弱又自私的她，是無價的。
上帝是不是終於聽見了她的祈禱呢？
*
天寒地凍的夜裡，狂風大作，吹得人直打冷顫，枯黃色樹葉卷著風紛紛起舞，最後又歸於大地的懷抱。
喬霧戴上羽絨服的帽子，視線盯著地面上凌亂的落葉，沒敢看他，「對不起啊喻舟……大老遠地叫你過來，結果連頓飯都沒吃上。」
幸好她早就知道今天是場鴻門宴，提前在附近的加油站旁邊預定了一間快捷酒店。
只是不知道這個點兒了，還有沒有吃的。
回想起剛剛經歷的那些畫面，簡直可以算得上是她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如果不是喻舟提出負擔喬彬之後的所有學費生活費，以及每個月固定往家裡打一筆錢，恐怕這場刀光般的對話永遠也結束不了。
心底里一直被刻意忽略的負面情緒又湧上來，她垂著腦袋，輕聲道：「你說，為什麼他們總是把我當成一個外人呢……彬彬是我弟弟，不用他們說，我也會負擔起他的開支啊。」
「其實我早就習慣了，其實我心裡都明白……只是一直都在逃避，我不想一個人孤獨的活著，我受不了。」
「你不會孤獨。」
他安靜地聽到這裡，終於出聲。
得到安慰的喬霧彎了彎眼睛，笑起來比春日黃昏還要溫柔明艷。
勉強打起精神來，她有點不放心地提醒，「對了喻舟，以後每個月家裡的生活費還是我照常打就好了，反正他們只是想要錢，並不在乎來處。」
「那可不行。」
身形削瘦的男人伸出手，把她凍得通紅的手放進自己口袋裡，慢條斯理地補充，「這些錢就當是我的聘禮了。」
「聘禮？」
喬霧眨眨眼，「你……你真的想好了，要跟我結婚嗎？」
她除了這張臉簡直毫無長處，偏偏他還是一個不在乎皮相的人。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喻舟笑了笑，漆黑的眼睛里有細碎光影在跳躍，「總之，我先把你預定好，結婚的時間地點這些都可以隨你，但是不能反悔。」
夜空廣袤無際，月朗星稀，像是一張巨大的網，遮住所有光亮，只餘下霧沉沉冷冰冰的一片。
明明凍得手腳都要發麻了，心底里卻還能感受到某種灼熱的情緒，如潮水般洶湧而來，然後將她淹沒。
「喻舟，謝謝你。」
「嘖，小矮子突然語氣這麼溫柔，還有點不習慣。」
「……你的意思是我平時很兇嗎？」
「……」
漫長的沉默過後，他湊過來，冰涼的唇吻在她薄薄眼角，「沒，你最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