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父親
蕭景鐸在下人的帶領下,朝書房走去。
下人停到門前,彎著腰退到後面,輕聲和蕭景鐸說:「大郎君,侯爺就在裡面。」
蕭景鐸伸手推門,當手心觸到質感溫潤的檀木門時,他不由地頓了頓。
這九年來他日夜期盼的父親,現在就坐在這扇木門裡。一旦推開了這扇門,他就不再是那個普通的鄉村孩子,而要成為當朝侯爺的兒子了。
蕭景鐸定了定神,手上使勁,推開了這扇分割命運的木門,大步朝他的父親走去。
雖然天色還沒黑,但屋裡已經點燃了燭火。聽到腳步聲,正在桌案后翻看軍報的蕭英抬起頭,鷹一樣銳利的眼神朝來人射來。
蕭英的眼神犀利明亮,如有實質,蕭景鐸在這樣的目光下感到緊張,他聲音微微顫抖,試探地喊道:「父……父親?」
蕭英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尤其長的時間。在蕭景鐸幾乎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才惹父親不快的時候,蕭英開口了:「你就是……蕭景鐸?」
蕭景鐸鬆了口氣,連忙應道:「是。」
蕭英點點頭,臉上這才露出些許笑意來:「很好。你今年幾歲,識字了嗎?平日里都做些什麼?」
實話說,當屬下回來報告稱老家有一個他遺留的兒子時,蕭英還不太相信。直到手下將蕭景鐸帶到他面前,一看到蕭景鐸那張臉,蕭英心裡就確定了大半。
這個孩子,長得和他太像了,所有見到這個孩子的人都不會懷疑他們倆的親緣關係。確定了這是自己的血脈,蕭英的心情也明朗起來。這些年戰亂不斷,蕭英大部分的時間都耗在軍營,實在沒有精力顧及家業。雖說如今他的年齡並不算大,相反,蕭英正處在男人權勢和體力相互平衡的巔峰期,有的是貌美如花的女人給他生兒子。但是男人不可能不看重子嗣,蕭英也不例外,沒有後代是他心中隱秘的遺憾,可是如今有人告訴他,他已經有了一個九歲的兒子,而且劍眉星目,極肖於他,蕭英難得地露出笑意,看著蕭景鐸的目光也和善了許多。
這是他的長子,失散了九年的兒子。蕭英高興之餘,心中也飛快地盤算起兒子的教養問題來,雖然這些年蕭景鐸流落在外,但是他的可造性還很大,從現在起精心栽培,一切都來得及。
回答完父親的問話后,蕭英良久都沒有說話,蕭景鐸自然也不敢出聲。他心中暗暗想道,父親不愧是靠軍功封侯的開國將軍,舉手投足間無不散發著殺伐之威,一看就是在戰場上見過血的真軍人,渾身氣度遠非凡夫俗子所及。
面前這個人和他想象中父親的形象一模一樣,甚至比他的幻想更為高大,蕭景鐸對父親的崇拜更甚,不住用眼角偷瞄父親。
蕭英是何等人,自然察覺了長子的小動作,他淡淡一笑,和善地對蕭景鐸說道:「這些天忙於趕路,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你的院子我已經讓雪蘭替你打點了,如果手邊還缺東西,直接和下人說就是。」
對於自己唯一的兒子,蕭英出手還是非常大方的。
「是。」蕭景鐸應諾,他本該就此退下,可是腳上卻沒有動作。蕭景鐸抬頭快速地看了蕭英一眼,發現父親還是那般隨和慈愛的模樣,蕭景鐸一狠心,便將驛站的事情說了出來。
「父親,兒子懷疑,有人慾對母親不軌,甚至在葯里給母親下毒!」
蕭英的眼神閃了一下,但他的語氣卻沒有絲毫波動,僅是淡淡地追問:「哦?此話怎講?」
蕭景鐸將驛站的事情說了出來,從他發現葯被調換,到用狗試驗,再到去廚房查看藥渣,俱都和盤向蕭英托出。
艱難的童年大大鍛煉了蕭景鐸的處世能力,他清楚地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下毒一事怎麼說都沒問題,但是與祖母和父親身邊侍女相關的事情,卻一個字都不能提。
蕭景鐸說完后,滿懷期待地等待父親做出裁決。然而蕭英的反應卻非常平淡,他反而追問:「你懂得藥理?」
「說不上懂得,只是會背一些常見的方子罷了。」在父親面前,蕭景鐸不敢自大,謙虛地推拒著。
蕭英點點頭,道:「好了,我知道這回事了,你先下去吧。」
蕭景鐸見父親對自己關懷備至,於是便滿心以為父親會對母親遇害一事大動肝火。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父親竟然這樣輕描淡寫地就掀過這一章。蕭景鐸皺了皺眉,還想說話:「父親……」
「行了。」蕭英比出一個停止的手勢,神色平淡地說道,「這件事情我會處理,你不要再管了。」
既然父親都這樣說了,蕭景鐸再多不甘也只能咽回肚子里。「遵命,兒告退。」
等蕭景鐸走後,蕭英盯著晃動的燭火,突然長長嘆了口氣。
他願意承認蕭景鐸,卻並不代表他會承認蕭景鐸的母親,兒子和女人自不能同日而語。蕭英和趙秀蘭婚前並不相識,成親后沒多久,他就離家投軍了,所以算起來,蕭英和趙秀蘭相處的時間並沒有幾天。
為了一個不甚熟識、出身不高,甚至連相貌都很一般的女子,就犧牲掉侯府的夫人之位,也未免太過可惜了。
他不放心將趙秀蘭留在老家,一來這樣會授人以柄,二來他害怕趙秀蘭鬧出什麼事來,而將她帶到長安也有諸多不便,若被吳家知道就更不好了。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讓趙秀蘭在上京的路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死掉。旅途顛簸,一個弱女子因病而亡再正常不過,而且趕路途中,許多痕迹自然而然就會消失,甚至都不用他去善後。為此,他按捺著思家之情,在秦王受命攻打涿郡的時候,沒有派任何人同去探望。如果被軍中同僚知道他在老家有家室,那就棘手了。
可惜了,趙秀蘭怎麼就活著來京城了呢?蕭英伸手去挑倒伏的火芯,心中不無遺憾地想著。路上雪蘭沒有成事,接下來再動手,就要困難的多了。
蕭景鐸一入府就被侯爺叫去,姐妹們躲在馬車裡,艷羨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蕭玉麗放下帘子,有些吃味地說道:「親生的和隔房的就是不一樣,這才剛進府,大兄就被伯父叫走了。」
蕭玉芳說道:「那可不是,阿父對你和對蕭玉芒,這能一樣嗎?」
「我還沒見過大伯父呢,不知道大伯父長什麼樣。」蕭玉麗艷羨地看著侯府的擺設,壓低了聲音和姐姐說道,「大姐,你說侯府里的這些東西,以後是不是都歸大堂兄了?」
「我看多半是。」蕭玉芳也露出羨慕的神色,心中再一次想道,如果她是大房的女兒就好了。
可惜,她只能想想,所以蕭玉芳很快就把這個念頭擱下,她反而動起蕭景鐸的主意來。
聽侍女說大伯父現在只有大兄這一個兒子,而且看方才的情況,大伯父也格外看重他。蕭玉芳如果想在侯府里活得好,不再什麼東西都被蕭玉麗這個奸賊拐去,那麼蕭景鐸對她的態度,就尤為重要。
直到從高壽堂退下,蕭玉芳都在思索如何討好蕭景鐸。高壽堂的富麗讓蕭玉芳大開眼界,她們姐妹三人都在偷偷摸兩邊的花瓶玉器,聽雪蘭說,高壽堂是侯府最尊崇的院子,只有祖母才有資格住,蕭玉芳感到喪氣,這麼多好東西,都不是她的。
她們又被擺弄了一通晨昏定省的禮儀,好容易折騰完了,雪蘭這才放女眷們出門。
蕭玉芳性子老實,被人當提線娃娃一樣擺弄也毫無脾氣。雖然家裡人多說她這個性子會吃虧,但是蕭玉芳卻知道,很多時候不一定叫得響的才是最厲害的,悶不做聲的老實人反而咬人最狠。蕭玉芳這個老實人跟著母親退下時,就敏銳地發現大伯母趙秀蘭不見了。
就連二房三房的人都守在高壽堂給祖母行禮,為什麼大伯母這個正經侯夫人卻不見蹤影?蕭玉芳察覺出不對,但是她悶悶的什麼也沒說,順從地退下。
高壽堂。
雪蘭扶著蕭老夫人坐下,一個湖藍色衣服的侍女輕輕停到雪蘭身邊。雪蘭只是淡淡掃了一眼,然後不咸不淡地說道:「周圍都清理乾淨了?」
「是,二娘子想要偷聽,被我送回去了。」
蕭老夫人露出尷尬的神色:「蕭玉麗這個妮子不懂事,讓你看笑話了。」
「哪裡的事。」雪蘭沒有在意,只是輕柔地說道,「老夫人,侯爺喜事在即,這才忙著接您過來。我們趕路著急了些,不敬之處請老夫人諒解!
「沒事。」蕭老夫人大手一揮,不在意地說,「大郎要娶妻,就是刀山火海,拼了這條老命我也要來。大郎好不容易出息了,當然要娶門當戶對的官家小姐!」
雪蘭露出笑意,糾正道:「老夫人,我們的新夫人可不是官家小姐,人家是世家女,堂堂清河吳氏的女兒。世家的門第聲望連當今皇族都比不上,我們侯爺能娶到吳家女,乃是天大的福氣呢!」
蕭老夫人聽不懂雪蘭的話,她的新兒媳不是大官的小姐?世家和官家有什麼區別?但這些老夫人都不關心,她只知道雪蘭和蕭英都說好,那麼這門親事就是極好的,所有阻礙她兒子娶高門媳婦的人和物,都要被無情掃開。
雪蘭和蕭老夫人都沒有提及那個失去蹤跡的原配,在她們心裡,蕭家長媳的位置已經空出來了。能在死前享受一把榮華富貴就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其他的,著實不是她一介農婦該奢望的。
蕭老夫人沉默片刻,突然問道:「雪蘭,那你說,鐸兒要怎麼辦?」
「大郎君是侯爺的子嗣,自然是我們府中的主子,該有的一樣都不會少。」雪蘭道,「大郎君以後會和那位分開住,反正郎君現在也不算大,等過上幾年,這些事情早就忘了。而且大郎君聰明伶俐,等他長大些,他會明白侯爺的苦心的,有一位世家出身的母親,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呢!」
最後,雪蘭像是為了說服什麼人一般,再一次重複道:「侯爺這是為了他好。」
「對,都是為了鐸兒。」蕭老夫人跟著喃喃。
蕭老夫人停頓片刻,突然用力地閉住眼,低聲說道:「這幾天,你繼續給她送葯吧。這次換成慢性的,雖然耗時長些,但好歹不會惹人疑心。」
「奴明白。」雪蘭也低聲應承,「上次是我們思慮不周,這才被大郎君看出端倪來。這次我們一定處理的乾淨利落。」
「好。」老夫人點頭,她又想起了那個一向柔弱的婦人,雖說她不喜大兒媳,但好歹趙秀蘭和自己在一個院子里住了十年。一想到活生生一條人命要在她手裡斷送掉,老夫人就會感到心悸。路上雪蘭曾背過眾人,偷偷和蕭老夫人轉述蕭英的意思,老夫人雖然猶豫,但無疑她絕對向著自己兒子,何況老夫人也發自內心地認為,趙秀蘭配不上蕭英。
於是沒多久,老夫人便同意了雪蘭的計劃,在驛站給趙秀蘭下毒。可惜百密一疏,毒殺計劃竟然毀在蕭景鐸一個半大孩子手裡。
雪蘭還在和老夫人說下慢性毒的具體細節,言談間,趙秀蘭的生死便已經被定下了。此時被帶到偏院的趙秀蘭還不知道,她的命已然不再自己手中了。
生死一線中,屋外忽然響起一個急促的喊聲:「大郎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