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早朝
每逢朔望上早朝, 這也算是長安獨一份的奇觀了。
上朝是頭等大事,每到這種時候清正又嚴苛的御史台就打起十二分精神, 眼珠子都不轉地盯著文武百官。儀容不整會被參, 站在隊伍里和同僚竊竊私語會被參, 若是遲到……身為有幸能朝見聖顏的京官,上朝是多少外放官員求之不得的美事, 你竟然遲到?
暴脾氣的御史當天就能在金鑾大殿上,當著文武百官和皇帝宰相的面,將遲到之人罵個狗血噴頭。
所以,每逢一五,天沒亮各座朝官府邸就行動起來,等到晨鼓一響,坊門一開,穿戴整齊的官員們立刻往外跑,家住的近些還好, 若是家住城南, 那可有的折騰了。
有人笑言,朔望這幾日,就連坊門也開的格外麻利,坊正生怕耽誤了諸位相公上朝,若不然他這個小人物可吃不了兜著走。
蕭景鐸為官四年,今日是第一次參加早朝, 他三四更天就起身, 鄭重地換上了全套官服。他裡面穿著黑色內襯, 外著深綠寬袖官服,腰束銀帶,最後繫上黑色襆頭。穿戴整齊后,整個人英姿勃勃,盛氣逼人。
秋菊盯著下人服侍蕭景鐸穿朝服,看時候差不多了,就示意丫鬟們在外間擺飯。大冬天上早朝可不是個輕省活,此時天還是大黑的,蕭景鐸哪裡有胃口吃飯,他隨便動了幾筷子,就讓人撤下了。
蕭景鐸這裡收拾妥當,下人連忙點起燈籠,送蕭景鐸往外走。蕭景鐸走到侯府門口,下人早已牽了馬等候在側,看到蕭景鐸的身影,忙不迭跑過來問好:「大郎君安好,馬已然備好了。」
宣朝官員無論文武,都是騎馬上朝,坐馬車坐轎子想都不要想。蕭景鐸接過馬韁,隨手順了順愛馬的鬃毛,他正要和清澤園的下人囑咐些什麼,隨即就看到一行人點著燈籠,護送另一個人穿過拐角,朝門口走來。
蕭景鐸牽著韁繩,靜靜站在原地。等到來人走到身前時,他面無表情行了一個晚輩禮。
蕭英掃了蕭景鐸一眼,竟然一句話都沒有向第一日上朝的兒子囑咐,直接錯身而過。蕭英的馬夫也早就候著了,見了這副場景不敢多說,連忙將韁繩遞上。蕭英蹬著馬鐙翻身上馬,行動間英武不減當年,隨即就用力抽了抽馬,快速消失在冬霧中。
目睹這一幕的下人都尷尬不已,許多人都知道前幾日大郎君和侯爺剛剛吵了架,沒想到好幾日過去了,這兩人還未和解,如今蕭府里只有兩個人有資格上朝,父子倆同朝為官,理當同心合力,而蕭府里的這對父子卻這樣僵持,簡直連陌路人都不如。
旁人憂心這對父子的感情,而蕭景鐸本人卻平靜如水,蕭英好歹擔著他父親的名,蕭景鐸不想被人抓住把柄,所以讓蕭英先行出府後,他才牽了馬往外走。
他身姿利索地翻到馬上,隨即駿馬長嘯一聲,迅速消失在夜色里,隨從們見大郎君已經跑遠,連忙跟上。
蕭景鐸遠遠望見承天門時就開始減速,等走近后他翻身下馬,將愛馬託付給隨從,自己整了整衣冠,疾步但穩重地朝承天門走去。
承天門下已經守了許多官員,寒風呼嘯,但人群中卻沒有一人說話。東方漸漸亮了起來,早朝視日影為候,此時承天門才走來了一位公公,先是對著眾臣施了一禮,然後就欠著嗓子長傳:「上朝。」
承天門上頓時響起鼓點,六部宰相列在最前方,見此率先邁步,帶著身後諸員肅步朝太極殿走去。朝陽伴著渾厚的鼓聲躍出地平線,恢弘的太極宮內,兩隊排列地整整齊齊的朝廷官員,正徐步朝天下最高殿走去。
按照文東武西的順序站好后,蕭景鐸就收斂起心神,靜待皇帝容琅和攝政長公主容珂的出現。
早朝是大事,次序位置等更是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此刻殿內雖然站滿了官員,但是位次卻是嚴格按照官品排好的,第一列自然是六部宰相,武官那邊是三品將軍,再往後層層排列,官服顏色也從緋紅褪為淺綠再褪為淺碧,等級森嚴,不可逾越。
蕭景鐸官拜從六品,在他這個年紀來說已經相當不俗,更何況他在兵部就職,這是國之重地,位置更加上好。蕭景鐸站在人海一樣的官員中,往前看只能看到重重黑襆,往後看亦有很多人恭敬地站在他的身後。
當然,蕭景鐸是不會回頭亂看的,上朝時若是左顧右盼,被人以御前失儀參上一本可就沒處喊冤了。他臉頰不動,眼珠不動神色地轉了轉,便已經將周圍場景盡收眼下。
蕭景鐸以進士入仕,如今站在文臣的隊伍里,在大殿西側,蕭英正抬頭挺胸地站在武官行列里,他相貌出眾,氣宇軒昂,在人群中頗為顯眼,最重要的是,蕭英的位置比蕭景鐸靠前太多。
蕭景鐸朝武官那側掃了一眼,隨即就收回視線,專心盯著腳下青磚。沒一會,殿內傳來太監尖細悠長的嗓音:「聖人、公主至。」
滿朝文武俯身,雙手抬起,額頭牢牢磕在手背上:「臣參見聖上,參見乾寧長公主。」
上首傳來衣袂摩擦的聲音,沒過一會,太監再一次喊道:「免禮。」
「謝主隆恩。」
蕭景鐸隨著眾位同僚上司站直,他借著起身的時機向上一瞟,看到小皇帝端端正正地跽坐在象徵王權的高台上,西側垂直珠簾,透過微微晃動的琉璃珠,隱約能看到一個黑色身影端坐在後。
宣朝從秦禮,以黑色為尊,正式的帝王禮服為顯莊重,俱是黑色。蕭景鐸雖然看不清容珂的臉,但是想來,盛大莊嚴的黑色公服穿在她的身上,也是很好看的。
人來齊了,就可以議事了。在這種場合,敢說話的都是大人物,像蕭景鐸這種剛回京的新人,是不能插嘴的。
甚至,連容珂也沒有說話的餘地。
宰相們商議的是賑災一事:「……去年冬天多地大雪,許多地方受災,尤以朔州為重。眼看春種就在這幾日,賑災一事不可耽誤,應當趕快拿出章程來。」
袁相問道:「段公以為誰可勝任賑災一事?」
「袁公才是吏部尚書,這等事我不敢專斷。」段相依然笑得和善,不動神色地將這件事推出。
「段公善謀,這話委實自謙了。」袁相笑了幾聲,說道,「不知諸位看,崔源崔郎中如何?」
姓崔。
蕭景鐸悄悄抬頭看了一眼,果然,珠簾后的容珂也直起腰,說話了:「雪后重建該是工部的事,崔源剛剛升到吏部,袁相怎麼想起了他?」
工部尚書張相一看牽扯到自己,連忙推拒:「老臣年老體衰,主不了賑災一事,賑災人選全憑聖上吩咐。」
這就是一筆糊塗賬了,工部在六部中是下行,最不受重視,平日里也說不上什麼話,所以工部尚書最是明哲保身不過,此刻一聽自己被牽扯到宮廷傾軋里,連忙把事情推開,捂住耳朵裝糊塗。
先帝病逝后,傳位於太子容琅,封乾寧公主為攝政公主,皇后夏氏貴為皇帝容琅和攝政公主容珂之母,自然榮升太后,供奉在後宮裡享清福。若是後宮里只有夏氏一位太后便罷了,可是偏偏,容家的皇帝意外不斷,後宮里的女眷卻一個賽一個活得長久。
宣朝奪陳家江山而封帝,原來的宣國公是開國皇帝,以太.祖為謚。之後秦王發動政變,殺了自己兄長,強行逼父親退位,這實在大逆不道,放在哪朝哪代都不是一樁好聽的事,可是誰讓大半個江山是秦王打下來的,後來繼位的皇帝也都是秦王的直系後人,所以沒人敢說什麼,反而因著秦王獨一無二的戰功,授以高祖謚號。歷朝歷代唯有開國皇帝可以祖為謚,秦王身為第二代君王還能被供奉為高祖,可見其功勛之深厚,甚至能壓過他弒兄的罪名。
高祖因積年戰傷而提前離世,太子容明哲繼位,高祖的母親吳氏、繼皇后崔氏按禮升為太皇太后、太后。然而天不遂人願,容明哲也早早因病逝世,年僅八歲的容琅登基,後宮的女眷只能再一次升輩分,到如今,後宮已經有吳氏、崔氏、夏氏三位太后。後宮向來都是是非之地,更別說如今一下子多了三位太后,可以想到後宮是怎樣一副昏天暗地的局面。
吳氏是高祖和憫太子之母,輩分最高地位最尊崇,她撫養著憫太子的一雙兒女,曾經文宗容明哲在位,她不敢奢望,但是容明哲逝世,現下坐在皇位上的居然是一個八歲的小孩子,這怎麼能讓吳太后甘心。崔太后是高祖續娶的繼妻,出身清河崔氏,早年還生養了嫡五皇子容明志,容明哲繼位后封其為鄭王,崔氏外有家族借力,內有嫡皇子做依仗,若她真的想替自己皇兒謀劃一二,容珂姐弟還真不好招架。
三宮太后中,除了吳氏、崔氏,還有另一位太后夏氏。夏氏是容琅和容珂的生母,容明哲臨終前將輔政大權交到女兒手中,而不是按照慣例交給夏氏輔政,這擺明了是不信任夏太后,以及背後的夏家。因得如此,夏太后在後宮中最為弱勢,雖然皇帝和攝政公主都是她的親生血脈,可是容珂和容琅都沒有什麼話語權,更別說她一個文弱太后。
後宮和前朝勢力盤結,後宮的爭鬥也慢慢蔓延到前朝。吳太後輩分高,全力支持憫太子的血脈容明泰,如今的江安王。崔太后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崔家在前朝小動作不斷,一心擴張崔家的勢力,日後好捧崔氏女生出來的鄭王。至於容琅,他雖然是名正言順的皇帝,但是輩分比鄭王、江安王低了一輩,按序齒還需稱這兩位一聲叔叔,他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姐姐,攝政長公主容珂。
比如這次的一個小小的賑災之事,就能看出三宮太后爭鬥的端倪。袁相尊崇古禮,和崔家往來甚密,私心裡更願意看到流淌著世家血脈的皇子登基,所以平日里很幫著崔家,非但一手把崔源提拔為吏部的郎中,就連賑災也推崔源出來。容珂又不是傻,怎麼能任由崔家在前朝勢大,而段公、張相這些人,雖和袁相同朝為官平起平坐,但卻並不願意牽扯到皇室內部的廝鬥中。
這些事情許多人都看得明白。袁相一手推崔系的人去賑災,容珂不許,其餘幾位宰相拈著鬍子不說話,其他朝臣也事不關己地站著。
大殿上唯有袁相和容珂的聲音迴響:「……殿下年紀尚小,恐怕連長安都沒出過,怎麼能知道關外百姓的疾苦呢?這事非得派一個有經驗的老臣去,本公看崔源就極為合適。」
「歷年卷宗明明白白記著,雪災何至於用這麼多銀錢?袁相當真是為了朔州百姓?」
袁相笑了:「殿下,不是臣不敬,而是臣的孫女都比您大,這種事,臣自然比您清楚。」
容珂掩在袖中的手緊緊攥起,容琅擔憂地朝這個方向看來。可是容琅還記著太傅的規矩,生怕一會又被御史劾責,連扭頭都不敢用多大動作,只敢小心翼翼地看向姐姐。
察覺到容琅的視線,容珂頓了片刻,手指慢慢鬆開,最後,只是平靜地說了一句:「那就按袁相說的辦。」
聽到這句話,袁相頷首笑了。不光是袁相,就連其他朝臣也是一副不出所料的神色,一個小姑娘罷了,能懂什麼。
在他們看來,所謂攝政公主就是一個擺設,放在朝堂上充點門面罷了,畢竟是文宗的旨意,他們不好公然取締,但是真的讓乾寧統率眾臣,那是想都不要想。
蕭景鐸感受到身邊人的輕視,心中憂慮又著急。容珂自小任性,想一出是一出,從不在意旁人怎麼說。許是因為聰慧,祖父和父親都捧著她,所以養成了她驕傲的性子。而事實也證明,容珂有底氣任性,她胡鬧是胡鬧,可是這些年從沒鬧出過大事,無論遇到什麼突發事件,她都有能力和平解決,這是她任性的資本。然而現在,容珂明明就坐在朝堂,卻沒人把她的話當回事。擱在文宗容明哲在位的時候,容珂恐怕當場就惱了,可是現在,不過轉瞬的功夫,容珂就平靜地忍下這口氣。
她什麼時候這樣忍氣吞聲過啊,蕭景鐸心中複雜至極,他抬頭朝珠簾后望了一眼,可是除了碰撞的珠簾,他什麼也看不到。
早朝很快就散了,朝日依然供飯,只不過吃飯的地方挪到宮廷,被無數官員驕傲地稱為廊下食。平日在各自膳堂里吃飯都有那麼多規矩,如今文武百官坐在一處吃飯,規矩更是嚴苛。
這頓飯吃的食不知味,吃完之後,蕭景鐸跟著隊伍往外走。走出太極門后,御史台和各位宰相都看不見了,百官這才輕鬆了一些,彼此也能說笑兩句。
「蕭兄弟,留步。」
蕭景鐸停下腳步,就看到一個文臣打扮的人快步追上來:「一別經年,蕭兄弟可還記得在下?」
「自然。」蕭景鐸淺笑著回禮,「孫同年。」
孫進士和蕭景鐸是同榜進士,啟元九年一同高中遊街,雁塔題詞,蕭景鐸怎麼會認不得他?
孫進士和蕭景鐸互相見禮后,才感慨地說:「一別多年,再見時竟然在這種場面。」
蕭景鐸笑:「能在散朝後相遇,這本是宦遊樂事,孫同年何出此言?」
孫進士也笑了:「蕭同年說的是,我們能在天子腳下重逢,本該是人間樂事才對!我們邊走邊說。」
蕭景鐸和孫進士一道往外走,孫進士說道:「方才早朝時我就看到了你,只是規矩嚴苛,不好招呼。廊下食的時候也沒找到機會和你說話,竟然一直拖到散朝才能和你見面。」
「無礙,這本是就是人臣本分。」
「我早就聽說你從外州回來,奈何瑣事纏身,一直沒能和你聚上一聚。不過過幾日白嘉逸白兄弟也要回來了,到時候我一道替你們倆接風洗塵。」
蕭景鐸頓了頓:「白嘉逸,也被召回來了?」
孫進士並沒有注意到蕭景鐸奇怪的用詞,比如,他怎麼知道白嘉逸是被召回來的?這個字可不能亂用。孫進士還在無知無覺地說道:「可不是么,外放四年,你們可算回來了!也是極巧,你前腳回京,後腳白嘉逸就回來了,正好能聚一聚……」
巧?蕭景鐸極淡地笑了下,沒有接話。
「不過這個人也真是的,他回京是大好事,竟然一封信都不往回遞,實在過分!就算急著趕路,而不至於一句話都不捎。若不是我前幾日遇到白家的老夫人,我還不知道這回事呢!」
蕭景鐸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麼。孫進士發現蕭景鐸神態不大對,但他以為這是因為蕭景鐸太過高興,於是沒有多想,反而繼續眉飛色舞地說道:「我們這一批進士中就屬你陞官最快,我們一同授官,如今我不過正八品,你竟然到了從六品,而且還在兵部任職。員外郎可是要職,你當幾年員外郎,再去外州當幾年刺史,說不定再回京便能衝擊五品了!」
孫進士語氣中充滿了羨慕,四年前還在同一起跑線,眨眼的工夫,蕭景鐸便升為六品員外郎,不知比他高了多少。他原來還覺得自己留在京城校書,這是極其清貴的職位,而蕭景鐸被外放到邊遠中縣,等再過幾年,他們之間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可是孫進士沒有料到,最後反超的人居然是蕭景鐸,不說孫進士自己,就是放眼同期的其他進士,再沒有人比蕭景鐸升遷更快了。
蕭景鐸謙虛:「多虧了聖上提拔。」
「聖上啊……」孫進士語氣拉長,顯然有些不太樂意。最後,孫進士搖搖頭,道:「也合該我們倒霉,竟然遇到女子主政,現在這個情況,誰知道以後怎麼樣呢?暫且混著吧。」
這回蕭景鐸沒有搭腔。被他壓制起來的怒氣又冒了出來,所有人都這樣輕視她,諸位相公就不說了,連一個普通的文臣小官,也敢大言不慚地感嘆女子當政,文治不在。
孫進士發現蕭景鐸冷淡下來,幾乎連話都不怎麼應了,直到和蕭景鐸分道,孫進士都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幾年不見,蕭景鐸的脾氣怎麼變得更難琢磨了?
和孫進士分開后,蕭景鐸騎著馬,獨自一人走到寬闊的長安大道上。
不知不覺,他就走到了乾寧公主府門口。
他勒住馬,久久望著朱門上的匾額。
乾寧。
聽說這兩字是文宗親筆所書,賜給他最寵愛的嫡長女。可是短短几年,便已經物是人非。
其他人都把這個響亮的封號當笑話看,而蕭景鐸卻突然湧出一種衝動,他想助容珂,實現乾坤安寧,實現文宗未竟的心愿。
更何況蕭景鐸知道,容珂有這個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