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hapter.1

  簡小愛有個秘密:她夢見的事,醒來會成為現實。


  因為這個無法自控的能力,她已經毀滅了世界一次。


  *

  簡小愛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被一個大男人堵在家門口,要求報恩。


  不是要她報恩,是要給她報恩!

  驚嚇來得太突然,簡小愛愣在門口,大腦幹巴巴地試圖把事情理清楚——


  午後兩點,她正要出門上課,門鈴響了。


  來客是一個金屬味的陌生男人。棕黃短髮根根倒立,戴一副墨鏡,鼻棱很高,右耳半排耳釘。穿一條牛仔褲,一件煙黑短馬甲,內搭一件紅T,上面印著一個骷髏頭……


  這、這是追債的……?黑社會……


  簡小愛往後退了半步,仰頭小聲問:「您找哪位?」


  男人站得筆直,嘴抿得緊緊的。


  簡小愛手心漸漸出了汗。這棟樓的其他房客剛搬走,現在就剩她一個光桿房東,孤立無援。


  她悄悄將手伸進了衣袋,攥住裡頭的手機。


  簡小愛不知道,男人其實比她還緊張,墨鏡后的視線反覆從她臉旁擦過,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終於,他摘下了墨鏡。


  墨鏡后的那張臉出人意料的年輕,甚至連「青年」的標準都不到,只能算是少年……不良少年。


  不良少年沖著她微微鞠躬,兩個字從胸膛爆出來:「恩公!」


  簡小愛一愣,扭頭往身後望……當然那裡什麼人都沒有。樓里現在就她一人。


  她回頭,望著少年:「那個,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她乾笑著,暗地裡卻鬆了口氣。這人好像不是混黑的。


  少年直起身,斬釘截鐵:「沒錯。您救了我。我是來報恩的。」


  ……我怎麼不記得我救過你這麼個不良系呢。


  她仔細瞧了他幾眼,搖搖頭:「對不起,我沒印象……你認錯人了。」


  奉上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她伸手去握門柄,送客的意思很明顯,對方卻比她更快一步地抵住了門。


  「上周您救了一條狗!」他提示。


  簡小愛想了想,是有這麼回事。


  「……喔,」她恍悟,「你是那條拉布拉多的主人?」所謂的「報恩」是這麼個意思啊。


  少年搖頭,誠懇地說:「我就是那條拉布拉多。」


  簡小愛一怔,摸摸自己的耳朵:「不好意思,我沒聽清……?」


  「我就是那條拉布拉多。」


  「……」還真的一字不差地重複了一遍。


  「請相信我!您對我有恩,我是來報答您的!」


  「……」她頭有點疼,「你說你是那條被我救了的狗……」


  「是!」


  「那你能變回那隻狗我看看嗎?」


  「……對不起。」他低下了頭,「這個現在……做不到。」


  做得到才怪吧?太荒謬了。


  簡小愛深深地吐一口氣。這兩天,她一直有種被窺視的感覺……幾乎只要一走出家門,違和感就會出現,她還以為是自己想多了……


  她的手依舊握在門柄上,慢慢道:「問你一件事啊。」


  少年垂手立著,側耳恭聽。


  她盯著他:「這幾天,是不是你在偷偷跟蹤我?」現在還用這種笨拙到讓人哭笑不得的借口接近她。


  他瞠大了眼,然後,深深垂下了頭。


  「非常抱歉!我只是……想知道您的喜惡。」


  哇,他的鼻尖在冒汗呢,眼神局促地漂移,不敢看她。


  她之前怎麼會覺得這人是混黑的?這分明是個小甜餅啊。


  心情有點微妙。理智上她明白該離這個來歷不明的人遠點,甚至應該考慮報警,但看他那羞愧不安的樣子……她動搖了。


  這張臉看起來才多少歲?十六?十七?和她年紀差不多……


  手從口袋裡的手機上移開了,她搖搖頭:「這次就算了。你走吧。別再來了。」


  他驚訝地抬頭。


  簡小愛笑了笑,伸手關門,可是一股大力從門上傳來,阻止了她。


  「恩公!」他的聲音充滿急切,手抵著門板。


  「……放手。」她微微皺眉,「還有不要這麼叫我,很奇怪。」


  「那我該怎麼稱呼您?」


  「……」以後應該不會見面了,糾結稱呼有什麼意義,「放手,我要回去了。」


  「恩……請等一等!我做錯什麼了嗎?」


  要說做錯……你根本一開始就錯了好嗎?誰敢親近一個跟蹤狂啊。


  砰!門關上了。


  他在外面敲門。「請至少允許我跟在您身後,您現在隨時有危險!」


  「……」最危險的就是你吧!

  簡小愛靠著門一聲不吭。


  過了會兒,外面安靜了。


  她鬆了口氣。想想還是不放心,耳朵貼上門板,屏住呼吸,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


  這是……走了?

  看了一眼腕錶,再拖下去要遲到,她不敢再猶豫,擰開門把手,往外探頭一看——


  好吧,他還在。


  那麼高的個子,現在靠著牆,垂頭喪氣,像被主人關在門外的大狗狗。


  聽到她出來,他倏地扭頭,眼睛亮晶晶的,不知從她臉上看到了什麼樣的神色,那雙眼睛一下子黯淡了,期期艾艾:「恩——」咬住了,著急地瞅著她,彷彿就等她一個許可的眼神。


  簡小愛從他身旁走過,目不斜視。


  「……不是狗就不行嗎?作為『人』的話,不可以留在你身邊嗎?」他在身後追問,聲音不解又委屈。


  一瞬間她真想吐槽「能不能別玩報恩這個梗了」,忍住了,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走出十多米后,她微微回頭,眼角餘光里看到他默默地跟上來了,心裡鬆口氣。


  如果他賴在她家門口不走,她真會報警。


  從她住的公寓樓到學校,走路也就二十分鐘。她今天特地改騎共享單車,當她從單車上下來,身後已經不見了不良少年的身影。


  甩掉他了?還是他自己放棄了?

  天空里傳來悶雷聲。黑雲像神話里的鵬鳥,遮蔽了半個武陵市。


  滴答。一滴雨落到了她臉上,接著越來越多,越來越急。


  和天氣預報說的一樣,午後雷陣雨。


  她不再多想,匆匆跑進教學樓,一路奔進教室。


  路過某個座位的時候,她放緩了腳步,悄悄朝座位里的男生瞄了一眼。對方彷彿正等著她這一望,穩穩地接住了她的目光,回以一個微笑。


  簡小愛移開了眼,心裡像揣了只小鳥,紅著臉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


  上課鈴聲響起,她聽到他清朗的嗓音:「起立。」


  簡小愛臉更熱了。


  林清瑞。他竟然向她表白!她到現在還有點難以置信。


  他說今晚他會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等她答覆。他甚至沒約定幾點,彷彿在暗示如果她不來,他就會一直等到天亮。


  窗外還在下雨。天空陰沉得驚人。


  暴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雨水匯成了小溪,落葉堆積在下水道口。


  彩虹映在水洗的玻璃窗上,異常清晰,不像倒影,像自玻璃里長出來熱帶花朵,妍麗,帶毒。


  早戀是不可以的。她家那位愛操心的監護人雖然嘴上不會反對,但心裡一定怕影響她學業,又怕她吃虧吧。


  她不想讓他擔心。


  明明是這麼想的,回過神來,簡小愛卻發現自己已經把頭髮重新梳了一遍,甚至還借了一隻唇彩,正對著鏡子慢慢地描。


  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僵了兩秒,她懊惱地扯出手帕紙,用力擦了擦嘴。


  這樣看起來自然多了。


  她轉頭望向窗外。窗上的彩虹已經淡得幾乎看不到了。校園裡變得冷清。


  桃源公園前有座音樂噴泉,一向是市民消暑納涼的好去處。半個月前,簡小愛就是在這裡遇到了林清瑞。那時她還不知道,他會在兩天後轉到她的班級,還被欽點為班長。


  作為一個轉學生,他優秀到不可思議,甚至有些不真實。


  遠遠的,樂聲飄了過來,是克萊德曼的「愛的協奏曲」。


  簡小愛小時候有段時間迷上了「衛斯理系列」偵探小說,蹲在書店一看就是一天,那時書店總是放這首歌。伴隨著鋼琴聲,書中的殺人狂、外星人、冷血異形一一現身,他們狂笑,他們尖叫……叫聲一直鑽到你心裡。


  像形成了條件反射的狗一樣,直到現在,簡小愛聽到這首「愛的協奏曲」,心臟還會瞬間跳快一倍。


  音樂噴泉近了。


  他在那裡。林清瑞就站在噴泉旁。


  簡小愛以為自己又要臉紅了,但並沒有。似乎糟糕的音樂將她的害羞和忐忑全抹殺了。她走到他身後,喚道:「林清瑞。」


  漂亮的男孩子轉過身來。他背對著噴泉燈光,表情看不分明,但聲音是溫柔的:「你來了。」


  她抿唇笑了笑。這個笑容更多的是疏離與拘謹:「不好意思啊……等很久了嗎?」


  他搖搖頭,邀請她一起去音樂噴泉旁的甜品店坐坐。


  她遲疑了一下,謝絕了。


  他笑了:「我就猜到是這樣。」他從身後拿出一個袋子,從裡面取出一杯奶茶,插上吸管,遞給她。


  「……啊,謝謝。」


  心裡微微一動,她接過奶茶,杯身上貼的標籤印證了她的想法:Yoco的草莓牛奶,她最喜歡的甜飲。


  不知怎麼的,她腦中忽然冒出那上午那個不良少年的面孔,那時他臉色微微發白,低聲說他只是想知道她的喜惡。


  她抬頭看向林清瑞。男孩子白皙的臉上彷彿有些紅暈,垂著眼解釋:「我問了劉媛,她說你喜歡這個。」


  劉媛是她的同桌。


  簡小愛用微笑掩飾自己的異樣:「嗯,我喜歡草莓。」


  在他的注視下,她抿了一口草莓牛奶。牛奶香醇,草莓果醬濃郁。


  「還可以嗎?」他問。


  可以。怎麼不可以。太可以了!

  所以她很為難啊!


  一面喝著人家送的奶茶,一面拒絕人家,是不是有點不厚道啊……但是不喝的話,何止不厚道,簡直就是刻薄了。連一杯茶也要撇清似的。


  她真希望他別提起那件事了。他也像明了她的心意似的,雲淡風輕地聊了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有幾次他甚至把她逗笑了,草莓奶茶隨著她的顫抖晃出一圈圈漣漪。


  但那一刻終於還是來了。


  最先登場的是他的沉默。在說完某件讓她前俯後仰的趣事後,他停了下來,靜靜地望著她。


  她笑不下去了。沉默像一塊橡皮擦,他們之間一下子多出了大片空白。她知道那個懸崖邊的話題終於來了。


  「你今晚擦了唇彩。」他輕聲說。


  她微微一抖,尷尬地摸了摸嘴唇,打哈哈:「哇,還看得出來嗎?其實我已經用紙擦掉了……」


  「頭髮也特意梳過了。」


  「……觀察力滿分!」她乾巴巴地比了個拇指。


  「我可以……」他朝她微微俯下身,「認為你是特意為了我才這樣嗎?」


  這麼近的距離,她背後躥過一陣發麻的感覺。


  危險。曖昧。暗流涌動。


  他真是挑了個好地方,四下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愛的協奏曲》的旋律絲絲不絕地飄過來,蛇信似的,舔得人發冷。


  她雙手緊握放在膝上。半空的奶茶杯在她腿旁,奶茶和果醬混在一起,渾濁混亂,像她此刻的心。


  她並膝側坐在長椅上,他站在她身前。路燈的白輝宛如舞台的聚光燈,他們就在這世界的中心,目光相對,兩張臉幾乎貼在一起。


  簡小愛突然發現了:整個晚上,他一直在不動聲色地靠近她,終於將他們的距離縮得這麼近。


  他的身影罩住她,他的目光將她抵在了原地。


  緩緩的,他揚起了手,像是要撫摸她……


  她刷地站起來!起得太急了甚至帶翻了腿邊的草莓牛奶,她渾然不覺,退了兩步,低頭道歉:「對不起!」


  「……」


  一聲道歉落了地,簡小愛的心也平靜了。解脫似的。


  啊,原來如此。她在心裡苦笑,雖然被優秀的男孩子告白了很開心,甚至某個瞬間想過「不如就試試悄悄在一起」……但內心深處,她對他並沒有那種感覺。


  她不喜歡他。


  她閉了閉眼,又重複了一次:「……對不起。」這份歉意是真誠的。


  對面突然傳來一聲輕笑,那笑聲有些奇異,她情不自禁抬起頭,只見林清瑞一隻手按著額頭,一面不停地笑著,一面死死地盯著她……


  「你可真是……太可愛了。」他的笑容沒有溫度。


  她乾巴巴地笑了兩聲,迷茫地謙虛:「沒有沒有……」


  笑聲漸弱,林清瑞垂下了手,一隻手插進褲袋裡,沉默了一陣,忽然問:「你沒有兄弟姐妹吧?」


  她一頭霧水,點點頭。


  林清瑞:「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有個雙胞胎兄弟,他是會怎麼樣?」


  她愣了下,努力想象:「大概就是男版的我……?比起草莓牛奶更喜歡碳酸飲料……這樣子?」


  他笑了笑,那笑容有點輕蔑似的,又似憤怒,似憎惡,讓她背後發涼,卻依舊一頭霧水。


  「碳酸飲料?」他在慘白路燈下微笑,右手慢慢地從褲袋中掏出一樣事物,對準她,「說得真是輕巧啊……」


  簡小愛瞳孔一縮,身體微微顫抖。


  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她。沒錯,那怎麼看都是一把槍……


  喂喂……這不是真的吧?那是一把玩具槍吧?!


  「林清瑞……」


  「噓……」他比了個手勢,笑容深深,「不要動,很快就結束了。你是個好孩子,我不會讓你痛苦的。」


  他是認真的!

  他怎麼會有槍他為什麼要拿槍對著她他想殺了她他為什麼想殺了她她要怎麼逃走要逃走——


  快逃!

  但是腿一動不動。人怕到極點的時候原來是動不了的,甚至連聲音都僵死了。


  她搖頭,無意識地,臉上露出恐懼與乞求。


  「好孩子。」


  他溫柔地說著,拇指輕輕一扣,子彈上膛的聲音——


  喀。


  那個聲音就像一道光似的,照亮了簡小愛大腦的某個角落。


  對了,很久以前……她也是這樣,被人用槍指著腦袋。


  她怎麼能忘了呢?


  「……林清瑞。」她忽然能出聲了,「殺了我,就能解決問題嗎?」


  林清瑞揚了揚眉,有些意外。


  簡小愛定定地看著他。


  她的身體還在發抖,但她已經在嘗試自救了。


  如果給她時間,一定會成長起來吧。


  林清瑞看著她,惡意的笑容褪去,神情漸漸複雜。


  他說:「真是幸福啊。被人用槍指著,眼裡卻沒有半點憎恨……你一定從來都不知道仇恨是什麼滋味吧?」


  他的嗓音越來越涼:「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我的族人……全都被你殺死了。」


  他說的每一個字,簡小愛都仔細聽著,但她還是陷入了迷茫。


  她反駁:「我沒有……」


  「是你。」他打斷她,神情冷酷,「準確地說,是另一個世界的你,男版的你。」


  「……」


  「我本來也該死的,是仇恨讓我活了下來。」


  簡小愛沒說話。腦子裡像有燈打了一下閃,她恍惚地想:啊……當年她被人用槍指著腦袋的時候……那個人是不是也說過類似的話?


  「……就算你說的全是真的,」她壓下疑惑,應對眼前的危機,「你也說了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我,你要報仇也該找他。你對付我有什麼用?就算殺了我他也不會受任何影響。」


  他搖了搖頭。


  「你沒明白。『另一個世界的你』,這句話究竟代表著什麼……你們之間的聯繫遠比你想象的深。」


  他摩挲著槍身。


  「你喜歡的,他也會喜歡。」


  「你憎惡的,他也會憎惡。」


  「殺了你,他也會死。」


  平鋪直敘的話語,融入《愛的協奏曲》的旋律里,似一個預言,一個白骨森森的毒咒。


  漂亮的男孩子掀了掀唇,露出一個冷淡的笑,舉起了槍。


  他的眼神里彷彿有一點憐憫。也許沒有。只是她的錯覺。


  他說:「要恨就恨吧,很快連這種感情也會消失的。」


  槍聲響起,同時響起的還有犬類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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