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叔本華說, 智慧愈發達,痛苦的程度就愈高,彼此之間成正比。一個人越具有超凡的智慧, 越有清晰的認知,他就越痛苦。
這位德國哲學家,把天才, 稱為, 最痛苦之人。
或許夏洛克就是這樣。在一切發生之前, 他已經預先看到最終可能到來的結局。所以,那些隨之而來的痛苦, 也就比常人更早的積壓在心裡。
安妮沒有那些卓越的智商, 也不是天才。她只是一個被死神遺漏的「作弊者」,被迫提前得知那些可能會到來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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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德森太太驚慌失措地從樓下跑上來的時候,安妮正在收拾二樓的廚房。長長的餐桌几乎被夏洛克的實驗器材佔滿了, 安妮艱難地在上面整理出一小片區域來放自己剛剛採購的食材。
「噢,上帝啊,安妮!她來這裡了!」哈德森太太出現在客廳, 滿臉驚慌地說道。
安妮放下手裡的購物袋, 往哈德森太太身後看了一眼:「誰來了?」她並沒有看到別的人啊。
哈德森太太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 從壁爐台上找到遙控器, 打開電視,一氣呵成地切到新聞頻道。
「……有人將這名兇手稱為『21世紀的開膛手』, 目前這個兇手已經殺死兩名女性, 死者皆身中數十刀, 被剖開腹部……」
安妮猛地一怔,走到客廳。電視屏幕上,一位身穿職業套裝的女記者還在冷靜的描述受害者的細節。
安妮只覺得,一陣陰冷的氣息瞬間傳遍四肢百骸,就像那天的冰冷雨水追了兩個多世紀,再次兜頭澆下來。
哈德森太太抓住她的手腕,擔憂地問:「是不是她?那個『女開膛手』?」
安妮回過神,淺淺的呼出一口氣,轉頭看向哈德森太太,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說:「別擔心,不管是不是,夏洛克總會抓到他的。」
「叮!」一聲輕響從廚房傳過來,是她正在燒的水開了。
安妮把哈德森太太拉到沙發上坐下,笑了笑說:「我去泡杯茶來。」
站在廚房的流理台前,安妮臉上的輕笑已經消失。她盯著熱氣氤氳的水壺愣了幾秒鐘,然後面色平靜的從櫥櫃中拿出茶杯。
夏洛克和華生這幾天忙的就是這個案子吧,所以夏洛克才會更加頻繁地接送她上下班,只要她外出,他就一定會跟在身邊。
安妮鎮定地端起水壺,淡淡的茶香瀰漫出來。
在剛剛的那則新聞上,除了受害者凄慘的死狀,更讓安妮心驚的,是死者的身份。雖然那名女記者一語帶過,但安妮聽得很清楚——連續兩名受害人,都是餐廳的女招待。
這絕對不是巧合。
「嘶!」
手背一陣灼痛,安妮痛呼出聲,茶杯隨即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安妮!」身後傳來哈德森太太擔心的聲音。
是她走神了。安妮正要回身告訴哈德森太太自己沒事,卻突然被一雙大手拎住手臂,拉到水槽,一隻白皙的手伸過來,擰開水龍頭,沁涼的水流到她的手背上。
安妮剛剛還焦躁的心緒,瞬間穩定下來。
「恭喜你,德波爾小姐,你總是有辦法讓人對你的笨手笨腳有全新的認識。」
低沉的嗓音,混合著瀝瀝的流水聲,清淡、不滿。
夏洛克站在身後,安妮被他半抱著,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他說話時溫熱的氣息不時掃過她頭頂,痒痒的。
安妮唇角微微勾起,語氣輕緩的反駁:「很遺憾的通知你,福爾摩斯先生,你愛吃的餅乾和中餐就是這雙被你嫌棄的手做出來的。」
夏洛克淡淡地哼了一聲。很好,不止笨手笨腳,現在還學會頂嘴了。
涼涼的水流在手背上沖了很久,夏洛克把她燙紅了一大片的小爪子拎到眼前看了看,然後轉身走進客廳,臉色陰鬱地開始亂翻。
可愛的房東太太早在夏洛克抓著安妮的手淋水的時候,就已經一臉笑意地下樓走了。
安妮慢慢踱過去,繞過他高大的身形,徑直從牆角的書架下面拿出醫藥箱,眨著眼睛看那隻因為心情不好越發顯得傲嬌高冷的大公貓。
夏洛克停下手裡的動作,抿唇看了她兩秒鐘,從她手上接過藥箱,一言不發地走到沙發上坐下。
安妮忍著笑,也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然後把那隻被燙傷的手伸到他面前。
夏洛克從藥箱里翻出燙傷藥膏,塗在她的手背上。
他的動作並不重,但安妮還是輕吸了口氣,微微皺眉。
夏洛克抬了抬眼皮,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安妮白著臉,聲音軟軟地說:「疼。」
福爾摩斯先生涼涼地哼了一聲,但手上的動作還是更加輕柔下來。安妮感覺到一陣舒服的涼意,分不清是因為他的手指,還是那些白色的藥膏在起作用。
安妮淺綠色的眸子緩緩向上抬高,落到他臉上。
他低著頭,白皙的臉陷在淺淺的陰影里,雙唇還在有些不高興地輕抿著。
「夏洛克,」安妮開口說,「我看到新聞了。」
「顯而易見。」他的目光還停留在她手背的燙傷上,嗓音平靜地回道。
安妮纖長的睫毛斂了斂。
「害怕?」夏洛克還是沒抬頭,淡聲問。
靜了幾秒鐘,安妮輕聲說:「有一點。」
不是怕那個「開膛手」,也不是她也許被列在那個「開膛手」的名單上。
比起這些,她更擔憂恐懼的是,這一切都在預示著,莫里亞蒂來了。
她害怕的是這個。
夏洛克沒有立刻回話,只是顧自從藥箱里找出紗布,在她手背上繞了兩圈,然後修長的手指有些笨拙的在她掌心輕輕打了個結。
安妮低頭看著他。他臉上的神情認真專註,像是在做什麼科學嚴謹的化學實驗,額頭上柔軟的捲髮垂下來,安妮的視線就在他臉上慢慢移動,英挺的鼻尖,微微抿起的雙唇,修長的脖頸……然後從他筆挺的西裝,又滑到他的手上。
即便現在,安妮默默注視著他時,仍然會忍不住感到驚奇。
她不能不感到驚奇。這個男人,他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啊。可是他會為她拉小提琴,會抱她,親吻她,也會對她生氣,耍賴和撒嬌……
看起來一直是好脾氣的安妮在寵著他,可是安妮卻覺得,是她被夏洛克寵壞了,以至於她現在完全離不開他,一天都不行。
處理完手上的傷,夏洛克的掌心順勢落在她另一隻手腕上,拉著她向他靠過來。
她大概從來沒有意識到,每次她用現在這種目光看著他時,都讓人很想做點什麼。
安妮從沉思中回神,抬頭,他稜角分明的臉已經近在咫尺。
她的手臂還被夏洛克掌控欲十足地握在掌心,他幽深的眼眸鎖定著她,頭一低,微涼的唇即落下來。
口鼻間都是他灼熱的氣息,但安妮卻敏感地察覺到,福爾摩斯先生在表達他的不滿,他甚至還把她的舌尖拖過去,有些重的用牙咬她。
她吃痛的嗚咽換來更重的研磨。
良久,夏洛克終於放開她,抵著她的額頭,低沉的嗓音有些暗啞。
他問:「你怕什麼?還是你認為我會輸?」
安妮並不知道,這個問題,在她睡著的時候,夏洛克已經問過一次了。傲嬌的福爾摩斯先生簡直是耿耿於懷。
安妮望著他白皙冷峻的臉,輕輕笑起來。
「你當然不會輸。」
她看著他漂亮的灰色眼睛又重複了一遍,「你當然不會輸。」
可是……安妮傾身過去,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擁抱他。確定他看不見之後,臉上的笑,一點一點收斂起來。
可是,贏的代價又是什麼呢?
夏洛克,真的一天都不行,何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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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不知道夏洛克是不是跟她一樣,都在等著什麼事情發生。
他們最近在一起的時間特別多,安妮也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黏他。除了她上班的時間,兩個人幾乎無時無刻不在一起。
夏洛克很多次無意間回頭,都發現安妮直直地看著他出神,被他抓到只是微微一笑,轉身去做自己的事。
這一天,難得夏洛克離開巴茨醫院的實驗室。兩個人呆在221B的客廳里。
安妮整理客廳的書架,上面更多的是一些專業書籍,還有夏洛克和華生處理過的案件資料。
這些案件有一些是安妮上一世在電視上看過的,但更多是她沒看過的。
安妮很感興趣的一件一件翻看,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抬頭問一句已經偵破了它們的偵探先生。
夏洛克穿著白色的襯衣和西褲,外面是一件深藍色的絲綢睡袍。他沒有穿鞋,赤腳坐在沙發上,長長的睡袍下擺就垂下來,一直垂到紅色地毯上。
一開始安妮站在書架旁邊,遇到問題,她遠遠的抬頭問一句,夏洛克答一句。
最後安妮乾脆抱著一大疊厚厚的案件資料走過去,坐到夏洛克腳邊的地毯上。她翻啊翻,從裡面找到一個自己感興趣的案件,就讓他講給自己聽。
夏洛克低頭瞥一眼小動物一樣蜷在他腳邊的女孩,面無表情說:「你如果要看故事,建議你去讀約翰的博客。」
「哦,」安妮不介意的輕笑,仰著頭軟綿綿問他,「那這個女人真的是兇手嗎?」
福爾摩斯先生蹙眉:「當然不是,如果案情這麼簡單,我為什麼要接,侮辱自己的智商嗎?」
「嗯,我就知道你偵破的一定都是最複雜的案件。」安妮一臉驕傲地看他,「可是這個女人看起來確實挺可疑的啊!她還有很充分的殺人動機……」
「請開動一下你的小腦瓜,德波爾小姐,這個案件很明顯……」
然後,福爾摩斯先生自己熱情洋溢地講述了一個多小時……
每次他停頓下來的時候,安妮就會適時地提出一個問題,夏洛克再接下去。
安妮坐得累了,就靠到他腿上。
閉上眼睛,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好聽了。低沉的,略略有點沙啞,一本正經的諷刺人時顯得倨傲清冷,又有點可愛。
數不清這是第幾個「故事」了。福爾摩斯先生講完了,停下來。這一次,安妮沒有再接著問,兩個人便一時都沒有說話。
安妮懶懶地靠著他。夏洛克看著擱在他腿上的那顆小腦瓜。她金色的頭髮比原來長了一些,而且得益於她最近幾個月的鍛煉,原本乾枯的發質也顯得更有光澤了。
夏洛克修長的手指伸過去,用指尖卷過來一縷。嗯,涼涼滑滑的,很舒服。
安妮沒注意他的小動作,突然想起什麼,驀然坐直身體,抬頭問:「夏洛克,你有沒有以前的照片?就是小時候還有上學時期的照片。」
想想剛出生的小卷福,還有青蔥歲月年少稚氣的卷福……
啊,好想看!
安妮愈加雙眼灼灼地看著他,一臉期待。
卷在指尖的金髮隨著她的動作被抽離。
夏洛克收回手,看她一眼。
照片?
他不愛拍照,但以前的照片還是有一些的。
夏洛克「嗯」了一聲,說:「大概在我父母那裡——如果他們沒有當做廢品扔掉的話。」
哪有父母會覺得舊照片是廢品,應該是最寶貴的回憶才對。
安妮有些失望,頭往前伸了伸,下巴一低,剛好擱在他腿上。
真的好想看。
夏洛克瞥了一眼趴在他腿上的人,平淡說:「以後帶你去看。」
安妮怔愣了一下,然後彎起眼角,笑眯眯說:「好啊。」
安妮趴在他腿上歪了歪頭,從下往上看著他。他的五官從這個角度看有極銳利的線條,尤其是高挺的鼻樑和顴骨,再搭配上異常白皙的皮膚,讓他看起來更加像一尊雕刻精美的雕像。
安妮眨了一下眼,突然說:「夏洛克,我給你畫張畫吧。」
夏洛克眉目低垂,神色自若地看向她。
安妮低柔的語氣,難得帶了些小得意:「你還不知道我會畫畫吧?告訴你,我的畫比鋼琴還要好一些。」
夏洛克瞄了一眼她細白的手指——她認為他會看不出她會畫畫?
哼!他不止知道她會繪畫、鋼琴,還知道她會跳19世紀那種無趣的宮廷舞。
不過福爾摩斯先生罕見地沒有說什麼,只是漫不經心地點頭答應了。
安妮很開心地抱了一下他的腿——這真是名副其實的抱大腿了,然後一鼓作氣跑下樓,去拿自己前些天買的畫畫工具。
夏洛克聽著樓梯上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微微蹙了蹙眉。他當然敏銳地察覺到安妮這幾日的反常,她有時會突然變得異常活躍,就像現在這樣。
夏洛克想,他很清楚她為什麼如此。
安妮很快跑回來,把畫架在客廳支好,抬頭看他,又看看他放在窗邊的小提琴,臉上是很輕柔的笑意。
福爾摩斯先生傲嬌地坐著不動。
安妮不管他,低頭開始調顏料。不一會兒,她眼角的餘光偷瞄到,那道挺拔的藍色身影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窗邊,俯身拿起小提琴。
靜謐的客廳,響起悠揚舒緩的樂曲。
安妮無聲微笑。
可是笑著笑著鼻子就有些酸澀。
她只是突然想起來,夏洛克從來沒有拒絕過她。雖然他依舊傲慢,自大,壞脾氣,孩子氣……可他從來沒有拒絕過她。
此刻,他背對她而站,午後閑散的陽光透窗而過,在他身上籠罩下一層淡淡的金粉。
柔美的音樂在空氣中緩緩流動。是巴赫的小提琴曲。
「可以錄下來給我嗎?」安妮突然出聲說道。
琴聲停止,夏洛克握著琴弦的右手垂下來,慢慢轉身,看向她。
「什麼?」
陽光從他身後照過來,他的臉隱在陰影里,安妮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他卻可以清清楚楚看見她。
他知道是什麼。
安妮一直維持著輕緩的笑意,慢慢說:「你的小提琴曲。可以錄下來給我嗎?」
夏洛克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淡聲說:「當然,安妮。只要你想要,不管是什麼,都可以。」
……只要你想要,不管是什麼,都可以。
安妮心裡狠狠一顫,眼眶瞬間就濕了。她確實情緒不好,話也不過是隨口說出,可是完全沒想到,他會突然變得這麼溫柔……
安妮低頭,看向手裡的調色盤,將顏色在畫布上試了一下。
再抬頭時,神色已經恢復如常,眼含笑意望向他:「請繼續,福爾摩斯先生。」
這個平凡的午後,天氣是薄雲遮日。太陽在輕薄的雲團後面穿行,時而隱去,時而撲出來,在客廳一角曬滿靜謐的陽光。
杜拉斯說,我遇見你,我記得你,這座城市天生就適合戀愛,你天生就適合我的靈魂。
這樣的愛情,是像他們這樣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