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 53 章
安妮坐在巴茨醫院的實驗室里, 低著頭沒什麼精神地翻看夏洛克剛接手的一個案件的資料。
她有點犯困,而且渾身酸軟無力。這個鍋是夏洛克的,她只不過早上睡醒時, 親了親他的眼睛,而且誇了一句他的眼睛特別漂亮,就像她每天晨跑時看到的波光粼粼的泰晤士河面一樣。然後就被驀然化身「禽獸」的福爾摩斯先生壓在被子里, 狠狠折騰了半晌……
莫里亞蒂的那場世紀審判已經過去了兩個月, 雖然庭審的過程非常順利, 安妮作為證人亦積極配合律師的問詢。但這些對最後的結果沒有任何影響。莫里亞蒂仍是無罪釋放。
安妮覺得夏洛克應該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無論是從她的言行, 或是莫里亞蒂的表現, 他都能輕而易舉地推測出來。
雖然已經不再有之後的「劇透」,但安妮已經模模糊糊意識到,這大概是夏洛克和麥考夫事先決策好的計劃。畢竟, 她已經將所有事情都透露給麥考夫了,還是出現這個結果,只能說明, 這是他們需要的結果。
「你還好嗎?」
安妮抬頭, 看到是不知什麼時候走至她身邊的茉莉法醫。她穿著白大褂, 臉上的神情有些欲言又止的尷尬。
安妮輕輕微笑:「我很好, 只是有些困。」
茉莉站在她面前,突然深吸一口氣, 像是下定什麼重大決心一般說道:「你看起來很悲傷。」
安妮一怔。
「當你覺得他看不到你的時候, 你臉上的表情就會看起來很悲傷。」茉莉看向對面正專心盯著顯微鏡的夏洛克。
安妮也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夏洛克認真做實驗的樣子特別好看。剛這樣想, 安妮不禁柔柔笑開,不只是做實驗的時候,他所有的樣子都那麼好看,讓人想一直一直看下去。
「就是現在這個表情,」茉莉再次看著她說道,「你望著他微笑時都看起來很悲傷。」
安妮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沒想到茉莉會注意自己。
沉默了一會兒,安妮剛要開口,茉莉卻搶先說:「別說你沒事,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夏洛克……他也會露出跟你一樣的表情,」茉莉的聲音很輕,「當他覺得你看不到的時候。」
安妮看著茉莉棕色的眼睛,裡面好像有閃動的水光。安妮心裡突然覺得異常難過:「你看起來也很悲傷。」
單純的女法醫立刻顯得有些慌亂,尷尬地笑了一下,連連擺手說:「你別介意,我不是……我只是……」
「我沒有介意,」安妮說,「我很高興夏洛克能有你這樣的朋友。」停了幾秒鐘,安妮又笑著補充,「好吧,也許是有一點介意。」
茉莉也笑了。兩個人之間的尷尬氣氛終於沖淡了些。
「我已經遞了辭職信,下個月就會離開巴茨醫院。」
安妮驚訝地看著她:「你不用……」
「不是因為你。」茉莉打斷她,「我是為了自己。」她看著安妮輕輕微笑,「是時候向前看了,不是嗎?」
……
其實,她們本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的吧,因為都是那麼輕暖溫柔的人……
……
夏洛克現在正調查的是薩里郡一所貴族寄宿學校的綁架案,兩個孩子昨晚在宿舍失蹤。
又是莫里亞蒂一手策劃的犯罪遊戲,以人命為餌,誘使夏洛克一步步走進他設置的圈套內。
從實驗室出來,安妮聞到空氣中的潮濕氣息,好像要下雨了。
從巴茨醫院趕到蘇格蘭場,安妮親眼看著夏洛克以一人之力快速鎖定孩子被綁架的地點。坐在蘇格蘭場辦公室的所有警員,在他面前,如同無用的擺設。
這樣的夏洛克.福爾摩斯,真的太耀眼了。
很多時候,人們畏懼甚至憎惡光芒,不止是因為它太過刺目,還因為,那樣明亮的光,讓平凡的人們全都黯然失色。
他的黑色大衣長長的垂落下來,安妮看到,他衣角邊緣有一絲清明的褶皺——那是在來時的計程車上,被她揉皺的。
夏洛克站在蘇格蘭場的辦公室里,沉著,冷靜,自信,倨傲……他身上閃耀的,就是讓所有人都黯然失色的光芒……
他救了這兩個孩子。他偵破那麼多案件,救過那麼多人。可是,人心多麼容易動搖,一點點懷疑的種子撒下去,就會生根發芽,最後開出黑暗之花。
安妮回想第一次在尼日斐花園見到夏洛克,仔細計算,不過才短暫的六個多月。或許是因為他們經歷的事情太多,期間稱為天翻地覆也不為過,所以難免讓人誤以為已經歷過漫長時光。
可不管是短暫還是漫長,安妮只是覺得不夠。
夜幕降臨后,憋悶了一整天的雨水終於飄落下來。透過窗格,可以看到細針一般的雨線在街燈下閃閃發亮。
安妮壓抑的情緒終於在多諾萬陰陽怪氣地暗示夏洛克才是綁架孩子的真正兇手時,徹底崩潰。
就因為那個孩子在見到夏洛克的時候恐懼尖叫……
就因為他只憑一個腳印就找到了被綁架的孩子們……
就因為,他比所有人都聰明……
安妮胸腔中翻滾著憤怒、不平、酸澀、委屈……種種情緒,混亂地不停膨脹,直到到達一個臨界點,「啪!」一聲輕響,腦海中某根緊繃到極致的弦斷開了。
她猛地轉過身,極快地向多諾萬的方向衝過去。她眼圈通紅,但嗓音卻非常低穩冷靜。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多諾萬警官?你是一名警察,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警察辦案是用證據說話,而不是憑空想象!夏洛克從未用他的天賦和力量做過一件錯事,而你們!這些他幫助過的人!你們從未想過感謝,甚至寧願把自己那些可憐的微末智商用來質疑一個高尚的人!只因為他是天才!只因為他做到了你們做不到的事情!」
安妮的聲音一直很平靜克制,但是眼眶裡的水氣已經滿到快要溢出來:「你們不相信有人可以那麼聰明,不過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平庸!你們只是一群……」
一雙溫暖的大手從身後伸過來,緊緊扣住她的手腕。安妮被打斷,知道是他,心裡更加疼痛難過。一低頭,眼淚終於落下來,一點聲音都沒有。
夏洛克把她拉到身前,微微帶著涼意的手指輕輕擦過她潤濕的臉頰,淺淡到幾乎透明的雙眸靜靜望著她,說:「安妮,冷靜一點。」
安妮有些迷茫,她不冷靜嗎?
她很冷靜。
有溫熱的觸感落在她額頭上,又聽到他平淡的嗓音說:「這些人,無關緊要,明白嗎?」
明白。可是他還是難過的吧。哪怕只有一點點。她就是見不得他有一點點難過啊。
安妮緊緊抱住他。告訴我怎麼才能幫你?告訴我怎麼才能幫你啊?!
可是安妮一句話都沒說。她知道自己幫不了他。她說出來,只會讓他更難過。
夏洛克感覺到她勒在他腰間的手臂,彷彿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把自己融進他的身體里一樣。這樣,再沒有什麼能把他們分開了。
但只是短短一瞬,安妮重新鬆開他。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額頭輕輕抵在他肩膀上靜了片刻,重新收拾好情緒。
她幫不上任何忙,至少不要再給他添亂了。
……
回到貝克街之後,夏洛克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地沉思良久,然後抬起頭,凝視著她。
安妮一直安靜地等待著,見他看過來,靜靜接住他的視線。
他終於說:「安妮,去樓下的畫室吧。」那樣清淺的眸子,沉靜如水。
安妮幾乎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某種脆弱,可他只是像尋常那樣坐在沙發里,雙腿交疊,優雅又淡然的神情。
他身後是濃稠的夜色,依稀有雨點打在透明窗玻璃上,只能看到瀝瀝而下的痕迹,聽不到雨聲。
安妮點頭,說:「好。」
她唇角帶著輕微笑意,整張臉暴露在燈光下,白至透明。夏洛克看到,她的眼角紅了。
他別開眼睛。
樓下的畫室,其實就是安妮原來的那間卧室。空出來之後,被夏洛克改成了畫室,讓她在那裡畫畫。
長長的警笛聲劃破寂靜雨夜,停在221B公寓門前,閃爍的警燈在玻璃窗上照出一整片明滅的藍色幽光。
安妮坐在畫架前面,沒有出去。
她輕輕執起畫筆。窗外春雨淋漓,屋內昏暗寂靜。
畫架上是鋪展開的一張空白畫布,安妮能在上面描繪出他身上的每一個細微線條。他看起來總是冷清的沒什麼表情的臉,但望著她的那雙眼睛卻深邃迷人,裡面流淌出絲絲縷縷的柔軟。
他只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這就是夏洛克離開之前,安妮見到他的最後一面。
……
那天晚上,夏洛克沒有回來。
第二天,安妮如常去上班。
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關於夏洛克的報道,一個用謊言包裝起來的天才,所有人都輕而易舉又心安理得的接受了。
這個世界沒有天才,大家都一樣平庸。真是普天同慶的好消息。皆大歡喜。
餐廳的同事看著她的目光帶著同情和探究,安妮一一忽略。
比利好幾次站在她身邊欲言又止,安妮終於無奈地看向這個不會掩飾情緒的大男孩。
「我沒事,比利,你不用擔心。倒是你,今天已經第三次點錯單了。」
比利微窘地站著,安妮又保證了一遍自己真的沒事,他才轉身走開。
手機在口袋裡響了一聲,安妮拿出來,看到一條簡訊。
「Say goodbye to your love。——JM」
安妮的唇色白了幾分,但是臉上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她鎮定地把手機重新放回口袋裡。
夏洛克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安妮正走在下班的路上。
諾森伯蘭大街到貝克街短短的一段路,安妮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一個人走,這麼空曠孤寂。街邊林立的商店和穿行而過的人群,都看不進眼裡。
安妮心口發涼,握著手機的指尖微微顫抖。
她站在一家商店的櫥窗前面,明亮櫥窗內有三個穿著華麗服裝的模特,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
過了很久,聽筒另一頭才傳來他低沉的聲音:「Im sorry,安妮。」
昨天的雨水,將樹木新抽的嫩葉洗的更加翠綠明亮。
安妮對著話筒輕聲回:「沒關係,夏洛克。」
沒關係……
兩個人,站在城市兩端遙遙相望,中間隔著半座城,高樓重重。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看見了。
「你可能不知道,」安妮輕軟的嗓音慢慢說道,「我其實挺喜歡自己一個人獨處,以前在羅辛斯的時候,我總是要躲過很多奴僕的視線才能在花園裡自己待一會兒。所以你不用擔心,我能照顧好自己……」
安妮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翻滾的哽咽,「而且,我終於可以獨佔你那張大床了。你知道自己睡覺多不老實嗎,福爾摩斯先生?」
他笑了一聲。好聽的聲音透過緊貼在耳邊的聽筒傳過來,好像他就站在她身邊,那些暖而淺的呼吸掃過耳垂。
他毫不留情地戳破:「撒謊。」但嗓音卻不穩了。
是,安妮在撒謊。他睡著的時候特別乖,讓人想看不夠的看。還有,因為他,她現在已經不能一個人生活了。看,他把她寵得多麼脆弱。
「夏洛克,」安妮也回給他一個笑,眼淚卻下來了,「我會照顧好自己,你能也幫我照顧好你自己嗎?」
長久的沉默,聽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呼吸,還有風吹過的聲音。
然後呼吸聲和風聲都停止了,安妮聽到他低啞的嗓音,說:
「I love you,安妮……」
電話掛斷了。
輕薄的雲團被風吹著,在天空中緩慢移動。
安妮怔了良久,身體深處猛然掠過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她緊緊握著手機,蹲到地上,像是雙腿再不能支撐身體的重量。
人是脆弱的,一點點傷痛都會淚流滿面,可人又是無比堅韌的,只要不死,那些再無法忍受的傷痛,都會挺過去。
是的,都會過去。
她總會等著他。
而且她知道,她終會等到他。
想明白了這一點,安妮突然什麼都不怕了。
她慢慢從地上站起來,把臉上的淚痕擦乾淨,面色仍是蒼白如紙,但神情已經恢復平靜。
頭頂的雲團變得厚重,西斜的陽光被陰雲遮擋。
一滴微涼落到臉上,安妮抬頭。
又下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