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 67 章
安妮和夏洛克等人在這棟可愛的紅房子里住了兩天, 聖誕結束后,返回倫敦。
華生和瑪麗已經和好如初,安妮和夏洛克對此毫不意外。
有時候人生是需要一些挫折, 因為這樣的經歷如同鞭撻的雨水,可以將一切淘洗得更加透徹,進而露出裡面最真實的情感。
猶如洪水過境, 要麼被衝散,要麼擁抱得更貼近,親密。
安妮很高興,華生和瑪麗屬於後者。
在返回倫敦之前,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插曲。
是在吃早飯的時候, 安妮放在餐桌上的手機響了一聲。
坐在她旁邊原本正在看報紙的夏洛克, 低頭隨意掃了一眼。
安妮拿過來, 看到是一條短消息:
「你今天沒來跑步。——E」
「E是誰?」夏洛克問道。
對面的麥考夫不知道為什麼,端著茶杯的手頓了一下, 眼皮微抬, 看了安妮一眼, 然後又若無其事地低頭喝茶。
安妮沒有注意。她完全沒意識到,此刻餐桌上的兩位福爾摩斯,已經眨眼間將她認識的名字中含字母「E」的人全都在頭腦中篩選了一遍。
「我晨跑時認識的一位朋友。」她邊點開簡訊, 邊回答夏洛克的提問,「她人很好。」
福爾摩斯先生含混地嗯了一聲。在她眼裡, 每個人都很好。
「抱歉, 在鄉村和家人一起過聖誕。——Anny」
安妮認真回完簡訊, 繼續吃完這頓溫馨的早餐。
安妮不知道,在一個她從來沒聽說過的孤島上,那位被她稱為「朋友」的人,注視著手機屏幕上的「家人」兩個字,輕輕笑了起來。
……
回到貝克街,221B的公寓里只有哈德森太太在,神秘博士不知所蹤。
安妮並沒有太擔心,她的「聖誕老人」是神秘博士,這個名字就是最好的承諾和保證。
所以,三天後,安妮在貝克街路口遇到博士的時候,一點不覺得意外。
他仍是穿著那件粗花呢上衣,打著漂亮的領結,雙手插兜靠在一個藍色的警亭旁邊,臉上的笑容既有年輕人的活力,又有冗長歲月積攢下來的內斂和沉穩。
那個警亭就是TARDIS,博士的時間機器。
看來他已經修好它了。
……
安妮一轉頭的時候,看到了夏洛克。
他穿著黑色的大衣,整個人顯得異常瘦削,而且沉靜,隔著一條馬路和她沉默對視。
安妮看著他,沒有動,過了幾秒鐘,夏洛克慢慢穿過馬路,向她這邊走過來。
夏洛克停在她面前。他完全沒有往旁邊的神秘博士和他身側那個顯眼又怪異的藍色警亭看一眼。
他只是凝視著安妮,用他那雙漂亮剔透的眼睛。
安妮常常覺得他的眼睛乾淨的就像世上最珍貴的寶石,他總是表現得那麼冷傲無情,可是他的眼睛卻包容著世上最純粹、最深刻的感情。安妮每次被他這樣看著的時候,大腦都會忍不住放空,不由自主就會想答應他的所有要求。
可是這一次,安妮卻只想伸手蓋住他的眼睛。
「現在,」他說,「你沒有什麼要問我嗎?」
安妮覺得胸腔里的心臟彷彿往下塌陷了一寸。
「夏洛克……」安妮用力咬緊牙關,幾乎連呼吸都停止了,憋悶到眼眶發紅。她在心裡輕喃,你能不能?!能不能?!
可是她說不出口,那太自私了……就因為知道,所以她哪怕在心裡偷偷問的時候,都只敢用很小的音量,像第一次作案無限忐忑的竊賊。
「Yes。」夏洛克突然說了一個字。
安妮猛地抬頭看他。
夏洛克定定地鎖住她的目光,又重複了一遍,「我說,Yes,安妮,你聽清楚了嗎?」
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冷靜,眼睛里有一種收斂的光。
安妮看著他,緊繃的神經還是無法放鬆。
他答應了,可是……怎麼能?他的……
「交給我。」夏洛克再一次準確回應她的心聲,「你擔心的一切,麥考夫,我的父母,約翰,瑪麗……交給我。」
安妮還是沒有說話。
夏洛克微涼的雙手捧住她蒼白得過分的臉。
「安妮,」他說,「我們都知道你的腦容量有限,所以你只需要用它們來記住我對你說過的話。你能記住嗎?」他輕輕晃了晃停留在他掌心的那顆金色小腦瓜,「那些我對你說過的話?」
安妮垂下眼睛,輕輕說了一句什麼。她聲音太小,夏洛克沒有聽清。
「什麼?」他問。
「我記得,」安妮小聲說,「但是你忘記過一次。」
夏洛克知道她說的是他讓她失望那一次。他求婚的時候說過,願意用餘生來守護她,這一點從未改變,但是那些太過強烈的感情,甚至讓他害怕了……
「我很抱歉,安妮。」他漂亮的瞳孔在眼眶中微微顫動,「但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我保證。」
夏洛克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然後展開手臂擁抱住她。
安妮的臉頰緊貼在他胸口,她什麼話都沒有說,但夏洛克感覺到,她的身體在輕輕發抖。
那些一直堆積在她胸口的重壓,並沒有因為夏洛克的回應而撤去。她沒想到,他真的會答應……
「希望博士的警亭夠大,」夏洛克的臉頰在她柔軟的金色頭髮上蹭了蹭,「你知道,如果華生和瑪麗提出要跟我們一起去,我也不會驚訝。哦,還有哈德森太太。」
安妮的雙手環住他的腰,那麼緊那麼緊的回抱他。這個她最愛的男人,剛剛給了她最重要的回應和承諾。她心裡真的高興,可是,她眼前浮現的卻是福爾摩斯太太的樣子。
那位頭髮皆已花白的老人笑得那麼柔和地看著她,說:「……謝謝你,安妮。你知道,我一直最擔心的就是夏洛克,他就像一個任性的永遠不想長大的孩子。我能看出來,你非常愛他,他也愛你。我真心的為你們感到高興。」
可是現在,她卻自私的想永遠搶走她的孩子。
安妮難過地閉上眼睛,為什麼一定要這樣?為什麼一定要有離別和悲傷?
突如其來的,一個問題突然闖入安妮的腦海中。
那就是,聖誕節前,篝火之夜那天,她的受傷瀕死嚇到了夏洛克。安妮相信,那時候,夏洛克甚至想過,為了她的安全,讓她離開他。
就是那時候,在她去那棟廢棄的大樓找他之前,她已經見過神秘博士,並且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在那一刻,她本來有一個機會,把對夏洛克的傷害降到最低,她可以順從他的意志,真的從他的生命中消失,回到19世紀,讓自己獲得絕對安全,也避免讓他像現在這樣面臨抉擇。
是,那同樣不是什麼好方法,可至少比現在這樣要好的多。
但是她沒有那麼做,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去挽回他、留住他。
她不能迴避自己的自私,她不能想象自己真的失去他。這個比她的生命還重要的男人,她不能失去他。——那個時候,她想到的只有這些。
還有那份聖誕禮物。她當然願意送給他任何禮物,只要他喜歡、開心。可是,她選擇了那樣一個時間送給他,難道就沒有可恥的私心嗎?
她想讓他看清她的感情,想讓他感動,更希望他離不開自己,從而在那道最終的選擇題里,選中她。
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走?這是徘徊在她嘴邊,一直想問的問題。
她問不出口,可是她所做的一切,她所有的思想和言行,都在緊密地圍繞著這個問題。並且強烈期待聽到一個肯定的回答。
最終她得到了。
但是感覺卻很糟糕,她非常討厭這樣的自己。
安妮相信,她再也不會遇到第二個像夏洛克.福爾摩斯這樣的人了。遇到他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事情,而喜歡他和愛上他則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
因為他是夏洛克.福爾摩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
可是,他不是她一個人的,也不止對她來說獨一無二。安妮愛他,可是她也不敢輕視其他人的情感,她知道,他的家人對他的愛並不比她少。
她沒有任何立場和權利帶走他,獨佔他。
他答應跟她走,願意跟她走。這真的太好了,她非常開心。
可是她不能。
那種失去家人朋友的痛苦,她已經品嘗過了,而且是兩次。這樣的痛苦,她不希望他也經歷,雖然他總是表現的冷漠無情,甚至對普通人的情感顯得冷淡不屑,但事實並非如此。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單純赤誠的孩子。
他甚至都沒有拿同樣的問題問她,問她能不能繼續留下?
她從一開始就做出了決定,因為她的家人更需要她。於是她把問題丟給他,讓他選。
只因為他愛她,就必須有所取捨。她不也一直說愛他嗎?可是在需要為這份愛做些什麼的時候,她什麼都沒有做。
嚴格來說,這是她第二次放棄夏洛克了。第一次是他們從19世紀離開的時候,她選擇放他走。這一次是她要回去,她將作出同樣的選擇。
她沒有一次是選擇他!
在這一瞬間,安妮簡直覺得自己根本不配得到夏洛克那麼珍貴的感情。她指責他讓她失望了,可是她呢?她又做了些什麼?
……
連日來的心理重壓完全把安妮壓垮了,而夏洛克那麼毫無猶豫地答應跟她一起走,幾乎讓她瞬間陷入一種徹底的自我厭棄中,因為她不能找到一種不傷害任何人的方法來解決這一切。
現在這樣的狀況,她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她不能指責任何人,只能怪責自己。她不願意傷害任何人,只能傷害自己。
夏洛克抱著她,感覺到她在自己懷裡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彷彿有什麼不能剋制忍受的情緒正在身體里撕扯著她,就像她下一刻就要被完全撕裂了。
夏洛克鬆開了她一些,擔心地看著她。
他注視的目光,讓安妮意識到自己真正應該做出的正確決定。這也幾乎是唯一可行的選擇。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看似都是獨立的個體,但事實上我們很難完全為自己而活,因為我們有家人、朋友。我們不能完全抽離社會群體,活在完全的自我真空中,就算是夏洛克也不能。
事實上安妮從一開始就知道應該怎麼做,她只是不想真的去面對這一刻。
安妮慢慢平靜下來,她笑著摸了摸他的臉頰和頭髮,她真是驚奇,這一刻,她臉上居然還能帶著些笑容。
「夏洛克,」她輕輕開口,「你說過你的大腦就像硬碟,你可以把那些無用的東西從你的大腦中刪除,是嗎?」
夏洛克因為這句突如其來的話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后就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沒有回答。
「那你能不能……」安妮艱難地停了一下,但是還是把話說完,「你能不能,把我從你的大腦硬碟里,刪掉?……」
從第一句話開始,夏洛克已經預感到她要說什麼,但是當她真的說出來時,他還是用那麼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
沉重的暮色光影映照在他蒼白瘦削的臉頰上。
安妮簡直不能和他對視。
這個永遠驕傲的男人,安妮第一次在他臉上見到這樣的表情,這樣完全不應該出現在他臉上的,那麼明顯的受傷的表情。
上帝作證,她說她願意答應他的所有要求,她說她永遠不會拒絕他。
可是她根本從來沒有做到。一直以來都是相反的,是他總是願意答應她的所有要求,是他從來不拒絕她。
這一刻,安妮簡直覺得自己應該下地獄。因為她在傷害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你在要求我把你從我的記憶里刪除?」他聽到了,而且很清楚,但卻又問了一遍。
他的聲音還算正常,只是一字一句說得極其緩慢。這大概是安妮聽到過的他最慢的語速。
在她開口回答之前,他卻又粗暴的打斷,問了下一個問題。
「所以,你把自己也歸在無用的東西那一類。」
他根本不用那麼著急地打斷安妮任何話,因為她現在已經說不出一個字了。她所剩不多的理智和勇氣,只夠她把那句話說完。
她不合時宜的沉默,就像是默認。
夏洛克收回雙手插進大衣口袋內,他臉上的表情很冷硬又很平靜,可是兩隻手卻在口袋裡緊握成拳。
「人們之所以愚蠢,是因為總喜歡自以為是地做出自認聰明的決定……」他嘲諷的聲音幾乎有些發啞了。
後面像是還有什麼話沒有說完,但是他突然克制的停住了,喉結劇烈的滾動了一下,然後,他站得筆直的身體後退一步,極其乾脆的轉身離開了。
幾乎在他轉身的一剎那,安妮才意識到,已經是深冬了,那些吹在身上的冷風,寒涼刺骨。
安妮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不能讓自己去注視夏洛克的背影,那樣她會受不了想追過去,然後一切又都回到了原點。
在安妮和夏洛克交談的時候,為了不打擾他們,博士回到了他的TARDIS裡面,直到現在他才推門出來。
雖然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但是看安妮此刻的表情也多少能猜到一些。
安妮感到有些抱歉,因為她已經完全把博士忘在了一旁。
「對不起,博士……」
「No,No……你不需要道歉。」神秘博士不自然地揮了揮手,似乎他才是感到抱歉的那個。
安妮慘白著臉笑了一下。
「你知道,」博士試探著開口,「我在整個太空中旅行了——」他稍作停頓,挑選了一個合適的字眼,「很長時間。」
安妮又勾了一下唇角,因為這個寬泛的「很長時間」的描述,是真的很長。
博士故作嚴肅地看了她一眼,就像跟小夥伴分享什麼重要秘密,卻沒有得到對方應有的重視一樣。
安妮知道他只是想安慰自己,配合地端正了一下表情,示意他繼續。
「Well,」博士說道,「但是我在旅程中一直堅持一個原則,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則。」
安妮認真聽著。
「這個原則就是,只能觀察,不插手其他人和其他星球的事情。」
博士說的很鄭重,如果不是安妮看過幾集劇情,就真的相信了。但事實是,神秘博士善良的內心,讓他走到哪裡幾乎都在為需要的人提供幫助。他大概是安妮知道的,最容易心軟的人了。就像現在,他正在為安妮和夏洛克感到難過。
博士靜靜看著她,說:「我從來不干涉其他星球的事情——除非,有一個高貴善良的人正在傷心。」
安妮的眼眶瞬間紅了。她以為博士在說夏洛克,是她讓他傷心。
但是博士走過來,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在說你,安妮。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只有真正善良的人才會這麼自責,才會在矛盾掙扎的時候,寧願傷害自己,而不是別人。但是別害怕,忘記你的幸運簽語了嗎?幸運之神這次站在你這邊。」
「兩個相愛的人應該在一起,安妮,這是整個銀河系的慣例。」博士對著她眨了眨眼,「也許有一天它還會被寫進《影子宣言》。」
.
下午,安妮和神秘博士一起回到貝克街,夏洛克完全不理她,不知道是不是想讓她提前體驗一下被「刪除」的感覺。
晚上,大家一起圍在餐桌前吃晚飯,夏洛克不肯往安妮的方向看一眼。他快速吃完,然後赤著腳坐在自己的沙發上,誰都不理。
他生起氣來也像個小孩子,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生氣。
晚上安妮很自覺的回一樓自己的小畫室去睡,不敢去打擾他。
她不可能睡得著,清醒的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
卧室門被推開的時候,安妮立刻聽到了,然後是熟悉的腳步聲。
她的心劇烈跳動起來。
他一直走到她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安妮也在黑暗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他的臉藏在陰影里,安妮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是能感覺到他如有實質的目光。
誰都沒有說話。
有一刻,安妮覺得他似乎想撲過來把她掐死。他看起來非常想那麼做——雖然她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過了幾秒鐘,安妮還活著,夏洛克突然俯身,手伸進她的被子里,把她直接從床上抱起來。
他是氣憤的,所以那麼用力,安妮的鼻子重重撞在他堅硬的胸膛上,立刻被撞出一眼的酸澀。
夏洛克還是不肯說話,沉默地抱著她回到二樓他們的卧室。然後把她放到大床上,自己躺到她身邊。
安妮維持著被他放下的姿勢,沒有動,直到他伸手過來,把她撈進懷裡。
半晌,他說:「你原諒了我一次,出於公平,我也可以原諒你一次。」
像幼稚園裡終於找到一個蹩腳的理由,彼此講和的小朋友。
安妮的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
她驕傲任性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她把他逼成什麼樣子了。
安妮緊緊埋在他的胸口,哭得劇烈而無聲。
她不是真的想讓他把關於她的記憶刪除,他們一起經歷過的那些事情太美好了,即便是曾經有過的痛苦和等待,現在回憶起來也只剩下美好。她只是知道,她那樣說他一定會生氣。她需要做出決定。
可是安妮絕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快就原諒她。
夏洛克沒有安慰她,只是很平靜地說:「我不干涉你的選擇,你也不應該干涉我的。」
「媽咪他們會理解。你忘了一件事情,我們都姓福爾摩斯,我們永遠知道什麼樣的選擇才是最正確的。」
停了一下,他繼續說:「你也會姓福爾摩斯,但是很遺憾,無疑,你將會是這個家裡最笨的。」
這天晚上安妮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夏洛克就像一個受到不公對待的小孩子一樣,不停諷刺她單一又愚蠢的大腦,還不滿又委屈地指責她居然想把他丟下,最後還信誓旦旦地威脅,如果她敢那麼做,他就真的把她關在他記憶宮殿的小黑屋裡,不管她怎麼求饒都不放她出來……
這個威脅很管用,讓安妮只想答應他。
上帝知道,她一開始就只想答應他。
神秘博士說她是「高貴善良的人」,這個稱讚太重了,她只想做一個自私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