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 1 新
2007年7月12日,我來到森川,住進一家廉租賓館,70元一天的單人間,房號702。在浴室,滾燙的熱水從花灑噴出,落在頭發上,臉上,直至蔓延全身,我感覺自己很享受這一過程。上一次洗澡是什麽時候,我實在記不清具體日期,大概是一周之前。這些天我四處漂泊,居無定所,有時睡在火車站,有時在地鐵口。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生存在這個世界到底有何意義,生存於我而言僅僅是一種本能。有人曾跟我說我是得了精神病或者抑鬱症什麽的,我不曉得,大概如此吧。從浴室出來,我整個人精神了許多,有種如獲新生的感覺。房間有一小陽台,從陽台看下去,下麵是一條寬敞的馬路,路兩旁有整齊的燈光。車流穿梭不息。房間裏還有電腦可以上網,我想我可以在網上找工作。然而此刻我什麽也不想做,隻是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對著白色的石灰房頂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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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前我在東莞,從五金塑膠廠辭工後,我無意加入了一個名為曇花王朝的qq群,然後認識了群主Ben,還有四大魔人A、B、C、D。我們都是迷失的叛逆者,容易失去控製,放縱自我。那時我十九歲,再過兩個月滿二零。我的價值觀是破碎的,甚至有些扭曲。我不在乎生或死,不在乎世界戰爭與和平;細細想來,我竟然沒有什麽可以在乎的。
在這個社會的底層人物中,隻有少數人通過自身的努力或者運氣扭轉自己的命運,而大部分人則依然默默無聞地活著。我屬於大部分人中的一員,不管是在森川某餐廳當服務員,還是在塑膠廠做普工,我都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人們向往偶像劇中絢爛的愛情,華麗的場景,我與那樣的生活相距十萬八千裏。
這一切到底有什麽意義?我不知道,我隻是因為活著,所以活著。在我16歲的時候,母親因為一場大病全身癱瘓,父親在照顧母親一個多月後開始厭倦,不久便結識一名年輕女子,並帶到家裏來,盡享魚歡之樂。我時常看見母親掉淚,她的眼中總是裝載著滿滿的憂傷。有一天我喂她食物,她也不吃。我就問她你是不是想死。她竟然眨眼示意。從小母親是疼我的,她隻是太柔弱,處處受盡父親的欺淩,任勞任怨。父親是個酒鬼,他醉酒的時候就會亂發脾氣,我和母親都免不得他的一頓痛打。我拿起枕頭掩蓋在母親的臉上,用力按壓,她的身體發生一陣劇烈的抽搐。父親在身後默默看著這一切,當我淚流滿麵地轉過身去,他的臉上竟然掛著笑容。我拿起掩蓋在母親臉上的枕頭,母親又慢慢恢複呼吸。盡管母親曾經一再要求我結束她的痛苦,但我最終下不了手。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常常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我到底因何而生,為何而活?我始終找不到答案。後來我開始沉淪,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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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出來聚聚吧,就在長安。”Ben在q群上提議。我們都說好,然後經過討論決定了時間和地點。
在湘記大排檔,我們第一次碰麵。Ben三十出頭,我與四大魔人都是二零上下。大家從外表看來都是很正常的人,完全不能察覺內心的邪惡。整個晚上,我們都在談大井空,****,波多野結衣等等。不知為何,我第一次對這樣的話題感到厭倦。於是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聽他們高談闊論,偶爾插上一兩句,話語模棱兩可甚至我自己都不知所雲。
晚上十點,我們準備離開時,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Ben埋單,他父母和妹妹在一場車禍中喪生,因而繼承一筆數目不小的財產。在路口,Ben推說要回去陪女朋友獨自離開,我則跟著四大魔人乘上出租車。車子在大街小巷穿來穿去,荒寂的橘色燈光打落在我茫然的麵孔上,燃亮又熄滅。沒過多久我睡著了,並開始做夢。夢中的場景是一間典雅的咖啡廳,新開張的店,八折優惠。
“嘿,顧湘南,我們這樣子算不算約會?”蘇思蘭單手托著下巴,用調皮的眼睛看著我。
“嗯,所以說……做我女朋友好不好?”我一本正經地說。巨大的落地玻璃外麵,午後明晃晃的陽光把瀝青馬路燒得灼熱。
“再考慮考慮。”蘇思蘭用手指把鬆散額前的頭發往耳後撩,端起咖啡輕囁一口。
後來又說了些什麽,畫麵開始變得模糊。
“去市圖書館吧。”她提議道。我說好便跟著一起出去。
喧囂的街道,塵埃浮揚。她步履匆匆,從一棵又一棵長勢茂盛的梧桐樹的陰影下穿過。天氣異常炎熱,刺眼的陽光以及由地麵升騰而起的蒸汽讓人有種暈眩感。蘭穿一件夏季白色連衣裙,烏黑飄逸的長發披散其後。奇怪的是,無論我怎麽著急,我總是無法跟上她的腳步,隻能一直看著她的背影。迷人的背影。下一個路口,她穿越馬路,車流很急,彼此拉開了距離。到路對麵時,她消失了,我開始奔跑,在洶湧的人群中……
“醒醒,我們到了。”似乎有個人在搖我的肩膀。我朦朦朧朧的睜開眼,這時出租車剛好減速停靠路邊。四大魔人紛紛下車,我隨之也走出車門。街道很冷清,幾乎看不到一個路人。周圍的建築也略顯陳舊,仿佛是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
“這裏是什麽地方?”我轉身對他們四人問道。
“好地方。”A拍拍我的肩膀幽幽地說。
“一個神秘的銷魂的場所。”B補充。
“我懂了。”
那是一個悶熱的夜,月朗星稀。我醒來的時候大概是淩晨4點,天還沒亮,朗朗的月光從窗口淌進,打落在地麵形成一個矩形方塊。我從床上直起身軀,頭還很沉,大概喝了酒的緣故。身邊躺著一名陌生女子,仍在酣睡。我赤身裸體背對窗口坐在床沿,點燃一根煙。那一刻我活著,僅僅是活著,這樣一種莫名的荒涼的感覺湧上心頭。我再次想起蘇思蘭,她調皮的眼睛,迷人的背影,如陽光燦爛的笑容;她把頭發往耳朵後撩動,她喊我的名字,顧湘南。許許多多的支離破碎的記憶的畫麵。我低下頭用手掩住臉,壓抑不住的傷感。過了好一會,我撚滅香煙,起身走向浴室。沐浴完後,我穿上衣服離開了房間。
回來之後我精神恍惚了好幾天,似乎無論做什麽都不能讓自己快樂起來。在曇花王朝的q群上,四大魔人在抱怨我不辭而別,我對此未作任何回複。我隱約覺得自己漸漸陷入一個未知的黑暗世界。那到底算什麽,我何以淪落至此?可是回想我的童年,成長的環境,我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陰影之中。
這麽多年來,我設法讓自己做個好人,可事實上我內心時常有許多邪惡的想法。總之,我不是那種心地善良的好人。不知不覺,我已經開始演繹壞人角色,並且正在成為那種人見人恨的街頭小混混。我跟著Ben,還有四大魔人,開啟了人生中徹徹底底的墮落生活。我們在寂寥的街角抽煙,在幽暗的巷子裏和妓女做愛;我們在震耳欲聾的KTV舞廳的樂音中熱舞,在淩晨的馬路飆車。必要時,我們還做一些違法的事,比如盜竊電動車和自行車,然後拿到黑市去賣。
這不過是另一種庸俗又膚淺的生活。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異常厭倦和空虛。偶爾我會避開他們,獨自去電影院看電影或者在網吧裏通宵上網。那時Ben開始從事毒品交易,我得以接觸海洛因,並且無法自拔。因為吸毒,我的體質越來越差,有時在出租屋裏一連臥床好幾天,迷迷糊糊中,我覺得自己也許會如此死去。某一天晚上我醒過來,騎著摩托出去,穿越偏僻的街巷,城鎮以及隧道。不斷加快速度,即使戴著頭盔,風還是在耳邊嗡嗡地響。那一刻我腦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拋開了一切。這時不幸的事發生了,在一個彎道處,因為速度太快,我未能及時轉過來,撞向護欄,人和車一起甩出去。
我在醫院醒過來時,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時間裏,發生了許多事。Ben和四大魔人都進了監獄。Ben因為藏毒販毒,四大魔人則因為輪奸了未成年少女。我從報紙和網頁新聞上了解到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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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如何過這一生?大概有無數的人想過這樣的問題。但事實上,生活往往殘酷而無奈,我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離開東莞後我來到森川,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生活或者繼續沉淪。未來會怎麽樣,我全然不知。我隻是隱約覺得自己想要活下去,或者隻是活著。
2007年7月17日,我進了嘉仕康工廠。命運並沒有任何變化,我的存在仍是卑微的,我過著的亦不過是垃圾一樣的人生。進入工廠後,我每天在流水線上作業,機械地重複同一個動作上千次。這樣的生活單調枯燥,一天又一天,無限循環,仿佛每一個今天都是昨天的複製,每一個明天都會是今天的複製。我不禁對生活失去期待並變得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