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1

  午後天空一片湛藍。


  夏之風坐在一張木質長椅上,攤開一本書安靜地看。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傾瀉而下,打落在他的書頁上,地麵上,變成斑駁交織的光影。風一吹,那些光影便隨著樹葉沙沙的聲音歡快地躍動起來。


  空氣中有花香,以及新割草地散發的植物汁液的氣味。


  他抬起頭仰望天空時,那些陽光碎片如同溪澗流水般嘩啦嘩啦地湧進他漆黑的眼睛裏。


  瞬間,他跌落到世界的另一個時空。
——

  那一年夏之風13歲,呆在狹窄的單人病房裏。父母在外麵爭吵。


  “都說了不能要孩子,你偏要。”父親責怪母親。


  “不生都都生下來了,你還說這種話。”


  “當初是你堅持要生下來的。”


  “是,是我,那又怎樣?”


  “難道你忘記了嗎,做婚前檢查的時候,醫生說我們不適合要孩子。”


  “我就想要一個,我顧不了那麽多。”


  “你就不想想,孩子得了病會有多痛苦。”


  “孩子很堅強,他會熬過去的。”


  “醫生說即便是做手術,成功率也隻有百分之十。現在錢花光了,還欠別人十萬,再也沒人借錢給我們了。”


  “總會有辦法的。”


  “什麽辦法?”


  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他覺得自己始終在疲憊的狀態,不管在身體還是在精神上。


  最後還是做了手術,術後在左肋留下五厘米長的刀口,他感覺到痛,不隻是刀口,全身都痛。底下什麽都沒有穿,插著一根管,上麵用一張薄被單虛掩著。午夜,護士過來,把血壓計套在手臂上,鼓氣,把手漲得疼痛,然後又慢慢放氣。她從抽屜裏拿出一根水銀體溫計,讓他放到腋窩裏夾住。護士把他甩掉的脈搏器重新套在食指上,觀察脈搏變化。


  那是一件也許會永遠留在記憶裏的難堪的事情。深夜,護士拿著消毒棉簽過來,把被單掀起,拭擦小弟弟。護士戴著口罩,胸牌顯示她是從衛校過來的實習生,還很年輕。因為疼痛,他一動不動,任由她拿著棉簽在上麵來回擺弄。他感覺到自己在內心築起的某個世界,已經崩潰。


  如果我死了,如果。他有時候這樣想。巨大的陰影在他幼小的心靈如同波浪延展開來。


  “媽,我想到外麵走走。”躺了七天之後,他跟母親說。


  母親找來輪椅,把他抱到輪椅上,推著他出去。從11樓搭乘電梯下1樓。傍晚,陽光已經褪去熱度,天空又高又藍。醫院坐落在一處山腳下,環境頗為清靜。看著天邊美麗的雲彩,他心裏頓時坦然了許多。


  晚上,夏之風做夢,夢見一座巨大的火山。火紅的岩漿源源不斷地從火山口噴湧而出,掩蓋了附近的森林和村莊。他站在一塊石頭上,岩漿的位置不斷上升,將要把他覆蓋。他抬頭,發覺天空亦是一片火紅的顏色,仿佛隨時有岩漿傾灑而下。一隻黑色的鳥越過天空,它發出絕望的鳴叫。刺耳的聲音讓人有暈眩之感。


  夏之風迷迷糊糊睜開眼,一隻手正往額頭上試探。視線中是一名醫生。“這孩子發燒了。”醫生說,他讓護士翻起夏之風的右側,往屁股上紮了一針。


  一會之後,護士拿來一些藥片,跟母親交待這些藥該什麽時候吃。


  整整一個月,這個月到底是怎樣熬過來的,他實在無法想象。


  —


  早上有鳥兒的鳴叫,不久太陽漸漸升起,新的一天又開始。母親給他擦臉,買來早餐。他攤開那本《安徒生的童話》看,百無聊賴。這本書是那個照看他小弟弟多天的護士送的,她跟他說,“你要趕緊好起來哦。”她不戴口罩的時候笑起來蠻好看的。

  午後,夏之風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呆看雪白的天花板睡不著。母親拿著遙控器翻看電視節目。門外窗外是一片晴朗的天空,有知了在鳴叫。11樓高的病房,不時吹來風,把瓦藍的簾布高高掀起。這樣一個美好的夏天。


  夏天是美好的,但現實往往很殘酷。


  因為傷口在夜裏特別痛,夏之風經常在夜裏也睡不著。這時候他就溜到大廳那邊去,大廳處是護士站,靠牆邊有一排椅子,椅子對麵是電梯。他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失眠的第三天,他同樣來到大廳。隻是大廳上多了一個人,是個小女孩。她紮一條馬尾辮,有著黝黑而健康的皮膚。


  “你也睡不著嗎?”他在旁邊坐下。


  “嗯,頭痛得厲害。”她回答說。


  “我13歲,你多大了?”


  “11。”


  “你看書嗎?”他揚了揚手中那本《安徒生的童話》,“這本書蠻有趣的。”


  “我不看童話,童話都是騙人的。”


  “哦。”


  “你說如果人死了會去什麽地方?”她眨巴著眼睛問。


  “不知道,”他說,“大概會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那裏有什麽?”


  “可能什麽都有,也可能什麽都沒有。”


  “哦。”


  兩天後,這個小女孩病死了。後來他失眠的時候一直是自己一個人坐在大廳。這樣漫長的時光。


  —


  上天還是眷顧夏之風的,手術意外地很成功,夏之風也恢複很快。三個月後,他出院了,重新回到學校,不久便順利從小學畢業,升上初中。


  隨著生活一天一天過去,那次病魔留下的巨大陰影,也正在慢慢變淡。讀初中時,他交了一名好友,伊鳴。他們常常一起騎車上學,放學。


  黃昏寂靜的街道,高高的城樓在地麵打下深深淺淺的痕跡。漸漸暗下來的天空,再沒有一隻鳥飛過。


  兩個人朝著街道的盡頭踏著單車,街邊沒有人,一些零碎的垃圾在風裏緩慢翻動。


  “風,你真慢。”其中一個人開口道。臉上滿是得意的神情。


  “伊鳴,你不知道,”夏之風說,“今天是1000米考試,我現在還有力氣踩單車已經是奇跡了。”


  伊鳴白了他一眼,“誰叫你平時少鍛煉,才跑1000米,就說累了。”


  夏之風沒有再說話。事實上,他確實累了,雙腳已經變得沉重起來。在上一個斜坡時,他隻好下車推上去。伊鳴已經到達坡頂,他單腳撐著車。“快點,快點。”他不耐煩地朝夏之風嚷著。伊鳴前麵是一座橋,那是一座古橋,在清朝的時候建造的,經後來人的修補,現在還是很堅固。


  暮色漸漸變暗,寂靜的天空下,隻聽到潺潺的流水聲。


  夏之風快要推上斜坡時,伊鳴跑下來,幫他推了一把,嘴裏不忘抱怨一句。“你這可是真慢。”夏之風朝他淡然笑了笑。


  這樣一個又一個傍晚。夏之風想,從小學到初中,這樣平凡真實的生活,有時覺得厭倦,有時卻又變得熱衷於這樣平靜的時光。


  —


  2001年九月,夏之風進入了高中的生活。那時候他有兩大興趣,踢足球和看課外書。


  周末,夏之風從市圖書館出來,天空已經開始暗下來了。悶熱的天氣總是讓人想要昏昏欲睡,他感到一絲倦意。在洗手間裏,把冰涼的水撲在臉上的時候,非常清爽。他想自己總算稍微清醒過來了。


  在門口的自動售貨機處,他掏出兩枚硬幣要了一聽可樂。仰起頭喝可樂時,他看到外麵的天空,灰暗的,低沉的。記得中午來的時候還是一片湛藍,潔白的雲朵在緩緩流動的和風裏輕輕飄散。這樣的事,何必在意呢。他眼睛裏露出一絲愉快的自嘲式的笑意。可就在他要離開的時候,天空下起了雨。沒有帶傘,他隻好站著等雨停。

  “夏之風。”一個人在喊他得名字。


  “蘇思蘭,這麽巧。”他循聲看過去,發現了她。高二文理分科後他們編在同一個班,由此認識。在後來兩年中,他們很少對話,彼此也隻是普通同學的關係。


  “你住在這附近嗎?”


  “算是吧,騎車就二十來分鍾。”夏之風說話的時候內心有些許緊張。他很少跟女生說話,特別是漂亮的女生。


  “真好,我一會還得坐公交回去。”


  “沒什麽,騎車還累呢,不比坐公交舒服。”他頓了頓,不知道再說什麽好。彼此沉默了一會。


  “這雨什麽時候會停呢?”他突然想到了雨。


  “快了,這是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你懂的真多。”


  “沒有啦,都是些常識。”她笑了笑。


  那是夏之風跟蘇思蘭的第一次對話,後來雨停了,彼此說了再見便各自離開。


  —


  高銘中學,一所市重點中學。連續七年重點及本科升學率位居全市所有中學中第一名,當然這所學校獲得如此驕人成績,除了吸納優秀生源,還有就是始終進行比較保守的教育方式。


  下午,連上兩節語文課,老師在講台上講評期中試的試卷。課堂其實很無聊,有同學豎起課本趴在課桌上呼嚕嚕大睡,有的在竊竊私語。


  夏之風一邊漫不經心地用手指轉動著筆管,一邊看向窗外。廣闊的操場上,有一個班正在上體育課。在夏日灼熱的陽光下,他們有氣無力地做著準備運動,做完後老師便宣布自由活動。一些女生迫不及待地躲到了枝葉繁密的大榕樹下,部分男生則頂著烈日打籃球。


  也許因為天氣太熱的緣故,知了也是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斷斷續續。


  傍晚,夏之風到車棚推自行車。經過學校操場的時候,他看到蘇思蘭在塑膠跑道上跑步。她紮著馬尾辮,穿著白色T恤,天藍色短褲。夕陽把天邊的雲團映得通紅,曬了一天的瀝青馬路因為陽光減弱而在慢慢退去熱量。


  夏之風停靠在大理石柵欄旁邊,安靜地看著她在操場上跑步身影。校運會快要開始了,她也許參加了比賽。他心裏想著。


  “嘿,”一雙手抓住夏之風的肩膀搖了一下。


  夏之風回過頭,看到不懷好意的伊鳴。


  “怎麽,嚇到你了嗎?”伊鳴臉上滿是得意的神情,“你在看哪個美女?看得這麽入神。”


  “沒有啦。”


  “噢,那不是我們班的蘇思蘭嗎,”伊鳴幽幽地問,“夏之風,你是不是喜歡她?”


  “人家名花有主了。”夏之風說著,一蹬腳踏,騎車竄了出去。


  “那倒不一定。”伊鳴說完也騎動了單車。。


  他們騎著車出了校門,跨越一段街道,進入了隧道,然後又穿出了隧道,過一道古橋,向右拐進一條小巷。在小巷盡頭,伊鳴的家便在那裏。彼此道別之後,夏之風繼續前行。


  天色漸漸暗下來。十字路口,夏之風刹定單車,一腳撐地等待綠燈。晚風吹起來,穿著白色單薄襯衫的夏之風感覺到一絲涼意。白天都這麽熱,怎麽突然就有點涼了呢。夏之風正納悶。一抬頭,發現已經轉綠燈了。他踩著單車很快穿進一條安靜的小道,小道兩邊有整齊的樹木,風一吹過,葉子便嘩啦啦啦地發出空靈的聲音。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