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劉家有子
隆慶元年三月初三,近穀雨,海邊的文登縣仍覺料峭。
新皇初改年號、大赦天下,順應民心的事兒層出不窮,淳樸之地,處處喜氣,多少能和惱人的海風對抗一陣。
文登之小,縱不過百裏。稍微有點喜事便能傳的全縣皆知,何況今天還是知縣千金及笄的大日子。一早兒,知縣府第便被觀禮、蹭禮者圍得嚴實,百姓們都是好熱鬧的主兒,喜慶的場麵下透著混亂。
代父迎賓的知縣長子在正門前應酬著正邀的賓客,笑意盈盈,卻時不時對擁堵的百姓瞟出幾道奇怪的目光。
刑書最早察覺大公子的眼神,他立即招呼著衙役們上前驅趕圍觀百姓。喜慶事的熱鬧越大越好,本不該在這時候擺出惡吏的形象,刑書自然是知道的,可他明白此刻擺出姿態為的是什麽。
果然,衙役甫一接觸百姓,迎賓的大公子立即對賓客道了抱歉,側身對一臉混吝的刑書高聲道:“陳刑書,今天是喜慶的日子,莫對鄉親們無禮,維持好秩序便可。另知會許叔一聲,讓他備足熱湯給鄉親們暢飲,畢竟這天兒還是寒的很。”
大公子氣度超然,聲高卻透著溫煦,嘈雜的場麵瞬間安靜了下來。陳姓刑書諾諾施禮,領了命令後入了府去傳達公子的命令。看似灰溜溜的身形,經過大公子身邊後卻帶上了得意。畢竟他領會了大少爺意圖,這配合得也算巧妙。刑書的名聲本就不佳,他不在乎百姓們怎麽看他,維係好大少爺這根高枝才是正事。
“好日子,好前程。”一位須鬢盡白的老者笑吟吟地說道。這種小伎倆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算不上什麽壞事,心照不宣地客套一句就好。
大公子恭敬鞠躬,將老者迎了進去,繼而迎接其他賓朋。今天重要的客人早就被父親從後門恭請入府,此刻還在正門等待入府的多半不是什麽要緊人物,哪怕他看起來仙風道骨的。
老者並不在意大公子的敷衍,在侍從的引領下繞過照壁,入了前院。今日前來是去年便和知縣約好的,沒細算日子正好趕上了上巳節,大明也沒有老師給學生遞拜帖的規矩,知縣不知,老者不計,自然會趕在這吵雜的時段入府。
過了前院入得知縣家廟,老者被引領至觀禮台落座。下人奉上一盞茶,鄰座賓客叨上一句“久仰”再無他話,並沒有人特別在意這位老人。
老者端起茶聞了一下便放回幾案,揣起手四下打量起來。
知縣的家廟大小適中,沒有亂了規製;幹淨整潔的,暫時隻靠幾株冬青點綴綠意。臨時搭建的東房也在規矩之內,唯獨不妥的是有隻白貓趴在那裏懶視著眾人。
老者粗視一番後還算滿意,正準備閉目養神,卻在家廟的東南角瞧見了一位孩童對牆席地而坐。
這孩子衣著華麗不像是下人,看身形十歲左右,周圍沒有人看管,多半是知縣府上的人。這麽大的孩子不太注重禮節,能收起玩心在那裏坐著就不錯了,本不該吸引老者的目光,隻是那參差糟亂的短發未免太不符合規矩了。
老者有著好奇,觀禮賓客中也有數人將視線集中在孩童身上。他隻能壓下上前逗弄一番的想法,緊了緊袍子一笑了之。
慢慢的賓客已經落座七八,府上的下人開始核對起人數。管事對點至老者身前,未發現請帖也記不起印象中有這麽一號人物,無奈的管事隻能輕聲喚醒閉目養神的老者。
老者聽明後遞給管事一塊牌子,管事回稟後他便站了起來,似知道一會就要挪地方了。
不久後管事疾步行至老者身前,帶著隱藏的恭敬小心翼翼地將老者請出了家廟,領進內宅。
入了內宅自然要有分寸,老者目不斜視地跟著管事,穿過遊廊走近正堂。屋內的知縣聽得腳步聲連忙站起,先於老者到達門口,恭敬施禮道:“學生文載,見過恩師。”
老者頷首輕笑道:“文載不必多禮了,老夫這次來的唐突……”話未說完,老者的視線掃進屋內,又瞧見了牆角麵對夫子畫像跪地的短發孩童。
知縣聽老人的話說到一半,抬頭看到老人的視線後急忙說道:“恩師莫怪,犬子太過淘氣,唉!”見老人並不在意,知縣對管事說道:“老許,派人把約兒帶回去,今天就別讓他出來了!備好茶,我要和恩師暢談一番。”
許管事猶豫道:“老爺,時辰到了。”
縣令尚未回應,老者接話道:“文載你先去忙吧,我在這裏坐一會便好。你也別想著請我出去了,今兒是女子家的事情,糟老頭子就不參與了。至於你這兒子……我替你管教一番。”
縣令了解恩師的脾性修養,毫不猶豫便接受了老者的提議,施然而出。心中欣喜又惴惴,既希望恩師能夠點撥一下幼子,又擔心這小東西不懂事頂撞了人家……
待縣令等人去往家廟,老者找了一張太師椅斜靠坐下,衝著不遠處跪地的孩童笑道:“起來吧孩子,來陪糟老頭聊聊天。”
孩童歎了口氣,慢慢站起,緩緩轉身。模樣俊俏,天真可愛,那緊皺的眉頭卻顯得憂心忡忡。老者見他這般模樣稍微一怔,隨後笑了出來,他可不認為一個半大孩子能有什麽大的煩心事。
孩童走到老者身前,猶豫再三。先伸出右手,似是在做什麽禮節;見老者疑惑,他便抬起雙臂,好像要抱拳見禮;最終打斷了幾次,垂下雙手,深鞠了一躬。
“老人家你好。”
聲音倒是清脆,聽起來像是個可愛孩子。但,知縣好歹是朝廷命官,怎麽這孩子連行禮都不會?
老者搖頭苦笑,慈祥問道:“孩子你叫什麽?”
“他們叫我劉約。”
老者皺眉,再次問道:“今年多大了?”
“他們說我十歲。”
這怕是個癡兒吧?老者歎了口氣,興致全無。自己門生成群,真說掛念的不過幾人,還想著點撥仕途的也就剩下如今文登縣令劉昭了。可這劉昭忠厚有餘能力不足,就算自己在張江陵麵前賣賣老臉,頂多給他謀個五品京官——還不敢保證劉昭能站住腳。聽聞劉昭兩子一女皆比他這個爹聰慧,準備替這三個孩子鋪平路,也算自己這當老師的為學生做最後的努力吧。
今天及笄的小丫頭頂多能給她指一樁好婚事;那迎賓的長子心思過多,暫且需要觀望一陣;這個小子又是個癡兒……也不知道聰慧的名聲是從哪來的。
老者一歎,瞧著劉約那滴溜亂轉的眼睛怎麽也不信這是個癡貨,遂耐著性子繼續道:“約兒,給老頭子背幾句三百千聽聽。”
名為劉約的男孩點點頭,清了清嗓音,背道:“人之初,性本善,趙錢孫李,天地玄黃。剩下的我不會。”
老者樂了。這可不像不會的樣子。倘若真是不會,那也得把會的都背出來。這樣一篇背一句意思意思的,怕是……嫌麻煩?
“你還會什麽,多少給背幾句聽聽。”
劉約搖搖頭,望著帶有善意嬉笑的老者,岔話問道:“老人家怎麽稱呼?”
老者輕捋胡須,笑嗬嗬道:“我呀,孫亭孫鴻守,曾經當過禮部侍郎。”
劉約下意識點頭回道:“不認識。”
童言無忌爾,孫亭也不計較,笑問道:“那你認識誰。”
劉約正經思考了一下,回道:“徐階,高拱,張居正。”
孫亭一怔。這三人名滿天下,官家孩子知道也不是什麽怪事,但在這朝堂曖昧的時候將三人連在一塊說……京城的事兒都傳到這兒來了?還是依舊要用童言無忌來解釋?
孫亭陷入了沉思。
劉約等了許久也沒瞧見老人有什麽動靜,家廟裏的禮樂聲緩緩入了屋內,他略感無聊,隨意施了一禮便走了出去,徑直回了屬於他的廂房。與丫鬟打過招呼,直接栽進了床上。
“傳統文化果然流失得很嚴重啊……”
他嘟囔了一聲,擺弄起了床幃。最後一次問了丫鬟今年是什麽年月,苦笑連連,絕望地妥協了。
這叫是什麽事兒啊!
……
剛考上了某單位的公務員,美滋滋地去報到,在進了某大樓的時候遇到上訪的一眾人。不想看熱鬧的他躲得遠遠的,卻被人群中飛來的東西給砸暈了;再醒來就瞧見了一個長相詭異、自稱閻羅王的王八蛋。
還沒調整好心態,就聽那王八蛋說道:
我們工作出了點差錯,還欠你七十年的壽命。上麵最近查得嚴,要是把你留在這容易影響我的績效,所以你得活過去。讓你還魂吧審批有點麻煩,讓你換個身份回到你現在的時代又影響了其他人的進程。所以,給你補完七十年陽壽的方法隻有讓你回到三百年以前……
你問為嘛?因為魂魄的保質期是三百年,你現在去占據一個身體,原先的魂魄不會告你侵權。明白了?
明白了咱繼續說。既然決定了你隻能回到過去的年代,我們就開始找合適的人選。這裏還得解釋一下……算了,不解釋了。
我們往你祖上捯了好幾輩兒,你那些個倒黴祖宗基本沒活過七十的,找了很久就一個活了八十整的,所以我們決定讓你現在過去替代十歲的他。明白了?
不明白也就這樣吧,反正你現在除了下油鍋魂飛魄散外,就剩這一條路了。我保證你接下來肯定會活完七十年,至於這七十年生活質量如何不歸我們管。但我是個講感情的領導,肯定不會虧待你……
這樣吧,每年的七月十五,你隨便找一處墳地喊一聲老馬,我們就派人過去給你進行體檢。別嫌這嫌那的,現在能組織體檢的單位都是好單位啊……
行了,長話短說,你好好地活著,充分參與、多多體會,但最好別生出什麽改變曆史走向的心思。那事兒玩笑不得,你千萬別瞎嘚瑟,上麵可不像我這麽好說話。
小馬,領劉兄走投胎通道,你把時間線對好,別像上次給人家傳到了白堊紀。劉兄,七十年後我們再見,下次來的時候我憑關係給你在地府安排個差事啊!對了,一會在通道口有個電子屏,你點開“地府APP”,填一下滿意度調查,別忘了給我好評喲……
……
……
再次睜眼的劉約,眼前沒了那碎嘴子的閻王,也沒了熟悉的現代環境。
掙紮了十幾天,終於在今天接受自己死後穿越的荒唐事。
收起了苦笑,劉約在丫鬟心疼癡呆的眼神中,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