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六十四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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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東洋有藝伎, 若想成為花魁,標準便是只一眼,就能讓人失魂落魄, 一聲難以忘記。眼前的女子,一雙眼和頭髮一邊兒黑。天生有種氣質,過路人被她看上一眼便泥足深陷。
可惜女子開口並不如樣貌溫婉可人,反而帶著躍躍欲試的野。
「我說娶你大爺個二舅媽!」
陸沅君回想起封西雲的臉,對出口的話有些後悔。可撇撇嘴, 又似是極為不屑。
「若只想做丘八的太太, 我還留洋做什麼?」
陸司令在世的時候手握七萬雄兵, 放在幾十年前都得叫封疆大吏。哪怕是大總統的兒子, 陸小姐也嫁得。可陸司令不能安分的做個碼頭上的苦力, 他生出來的閨女, 照樣無法在家頭相夫教子。
陸沅君自從記事起, 就沒打算做個安分守己的妻。
運城南春坊, 在劃為洋人的租界前,是來逃難的流民扎堆的地方。地勢低洼, 高矮不平,羊腸小道蜿蜒曲折, 雜草叢生。若是一個不當心,就會被東西絆了腳。
不住人的地方還是亂墳崗子, 然而才不過短短十幾年, 就摩登的不像話。
寬敞的馬路, 兩旁栽種著高大整齊的樹木,空氣里隱隱有香水的味道,路上的洋人與漢人呈五五之數。坊內不見四合院,倒全是一幢幢的小洋房。
南春坊住的人家非富即貴,沿路除了鳥鳴蟲啼以外,靜悄悄的。
陸沅君同一位金髮的女子並肩走在一處,二人都穿著旗袍,可洋人女子的裙子竟然比陸小姐更長。
「不說我了,洛娜你和季泉明最近怎麼樣?」
擺擺手,陸沅君不想提更多關於自己未婚夫的事,反過來詢問起了金髮女子。
穿旗袍的洋人女子名喚洛娜,是陸小姐在英國留學時的同學,嫁給了運城才子季泉明後背井離鄉,乘著越洋的航船來到了華夏大地。聽聞歸國后季泉明在冀大做了教授,洛娜辦了個教富家千金說英語的女子中學,是同學們口中的神仙眷侶。
彼年離開時,陸沅君記得他們蜜裡調油,兩國的報紙上都大為稱頌這份自由的愛情,傳為一時佳話。
洛娜嘆了口氣,路兩旁的樹枝尚未及時修剪,垂下來攔住了前路。她用力揪了幾片惱人的樹葉向前走著,看樣子婚後並沒有人們預想的那般甜蜜。
「他要納妾。」
「納妾?」
陸沅君皺起眉頭,快步追了上去:「你不是英國人么?他怎麼能生出這種心思?」
華夏或許有納妾的陋習,可英吉利從古至今可都是一夫一妻,情人的什麼暫且不表,沒聽說過誰取兩個老婆。且近來的讀過新書的男子,不納妾的海了去了。一生一世一雙人,才是最近的風尚。
「我也去尋了大使館主持公道,可你知道他同使官說什麼?」
淚珠子順著眼角滑落,將洛娜襯的楚楚可憐,後退兩步準備拉開與陸小姐的距離。
「你看我給你學。」
洛娜擦乾淨眼淚,停下來挺起胸膛,先學起了英駐運城的大使,剛正不阿。
「你這是違法行為!」
緊接著跳到對面,洛娜抱著胳膊,換了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
「違了哪裡的法?」
再次變成英倫腔調,洛娜繼續。
「我們大不列顛是一夫一妻的婚姻制,你如果要納妾的話,就是重婚罪,要受到上帝和法律的懲罰。」
乾脆也不挪地方了,洛娜吸吸鼻子,原地學著自己的丈夫。
「可這裡不是英國,我也不是英國人,更不信什麼上帝。」
抬手往空氣里推了一把,洛娜將丈夫學了個十成十。
「我太爺爺納妾,我爺爺納妾,我爸爸納妾,我自然也要納妾。」
「男人就像茶壺,女人就像茶杯,一個茶壺就該配一套茶杯。」
「男人就像汽車,女人就像軲轆,一輛汽車得有四個軲轆。」
什麼狗屁歪理,陸小姐示意洛娜夠了,別學了。
再學下去陸小姐可能要提著封西雲離開前留下的槍,去冀大找季月明個混賬傢伙了。
別人家若說故步自封,陸沅君還能信,同在運城的季家可算求了吧。
邊走邊對著洛娜揭夫家的老底:「季月明的爺爺跪在前清皇帝跟前自稱奴才,他爹扭頭就革了皇帝陛下的命,季家可不是隨老理循古法的人。」
季月明那一派胡言亂語,陸小姐越想越氣,走了幾步后竟然比洛娜本人還要憤怒。
「離婚!什麼爺爺爸爸的,明擺著是他季月明自己想納妾,跟他過什麼?」
如今新思想湧入,每天都有夫妻登報合離,不是新鮮事。裹著小腳的丫頭,都曉得拿著一張訴狀去警局裡離婚,更何況洛娜是個洋人,這方面的壓力就更小了。
至多茶餘飯後人們看報紙,撇撇嘴笑話幾句,季月明降不住黃頭髮的洋人婆姨。
「可我不想離婚。」
洛娜退後一步,委屈巴巴的扶了扶髮髻上插好的簪子,若非她長著一雙綠色的眼睛,鼻樑高的嚇人,瞧著風度完全就是個土生土長的華夏女子。
她雙手抱著頭蹲了下來,揪著自己的頭髮。
「我根本無法離開泉明。」
沒有英國女子該有的獨立,洛娜以夫為天。
「他都要納妾了,你還有什麼割捨不下的?」
陸沅君非常不解,追上前一步,俯下身抬手按在了洛娜的額頭上,恨鐵不成鋼的看著她。
「也沒發燒,為什麼說胡話?」
洛娜推開了陸小姐的手,唉聲嘆氣,神情憂鬱,顯然對其用情頗深。
「你見過泉明,應該知道的。」
眯著眼睛回憶起了昔日留學的時光,季泉明雖有運城才子之名,可左右同學里哪一個不是才子呢?
比起其他的人,季泉明在陸小姐看來,除了學問之外,並沒有多少可取之處。光是氣質相貌,她現在就可以報出十幾個比季泉明好的來,且不帶停頓,不打磕巴。
「我不知道。」
陸沅君搖頭,困惑的要命:「洛娜,他身上究竟有什麼讓你這麼戀戀不捨?」
「這裡。」
洛娜抬手摸了摸頭頂,眼中的憂鬱消散,化為了柔情似水的波紋,嘴角也勾起了漣漪。
「他這裡有頭髮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
英吉利的男人大多禿頭,這點陸小姐是見識過的。而她記憶里的季泉明,頭髮的確是比別人茂盛。
沿著老鴇子指的方向走去,房屋租賃的中介與公司不少,陸沅君選了門臉兒最氣派的一家,大步走了進去。
「榮升地產公司。」
門口迎客的人把腰彎了個直角,要不是他一口標準的漢話,陸沅君都要一位他是東洋人了。
陸小姐環顧了這間公司,西式的裝潢,大白天的,屋內竟然亮著電燈。想來這裡的電燈於照明上的意義不大,更多的是向進門的客人展露公司財力雄厚。
陸沅君留洋歸來,算是見過大世面的,微微頷首后徑直走向了會客區的座椅。
指尖撫過雕花的木椅,她瞧見這間地產公司里的職員有男有女。男的穿著西服,女的穿著旗袍,個頂個的精神。
陸沅君順勢坐了下來,沒有絲毫的怯畏。跟著她的黃汀鷺有點慫,坐在陸小姐旁邊的位置,雙手緊緊的按在自己的膝頭。
「教授,咱來這兒幹什麼?」
瞧著怪貴的,碰壞了東西可賠不起啊。
陸沅君斜了他一眼,抬手招呼侍立在一旁的女職員。女職員笑意盈盈的走上前來,不一會兒甚至有人端上了茶點。
「小姐,您有什麼需求呢?」
女職員的旗袍叉似乎開的有些高,陸沅君能看見她白皙的大腿了。
黃汀鷺不敢看,心裡頭奇怪為什麼公司里的女職員,比那邊兒衚衕里賣春的姑娘都露的多。
「是租房,還是買房?」
說著女職員拿了幾本冊子出來,給陸沅君翻看。
「您要是自己租住,南春坊里更摩登些。若是想做二房東賺錢,那便最好在冀大邊兒上,弄個學生公寓。」
黃汀鷺挑了挑眉,他租住的正是這位女職員所說的公寓。一日三餐,屋內打掃均有人照料。吆喝一嗓子,熱毛巾都能送上來。
聽起來與旅館沒什麼兩樣,可旅館是按日收取費用,公寓按月,按學期結算。旅館住的人五花八門,公寓里只收冀大的學生,比之要更安全些。
女職員看過了陸沅君的穿著,上來便介紹貴的,那些郊區的小院子,市中的亭子間,她壓根兒就不拿出說。
誰料新進來的這位女客人搖搖頭,端起茶杯吹開了上頭的茶梗與沫沫。
「剛過世的陸司令你可知道?」
女職員點頭,陸司令佔了運城十餘年,全天下沒幾個不知道的。
「他是我父親。」
茶杯送到嘴邊,陸沅君沒有喝,又放了下去。
「所以小門小院兒的,看不上眼。」
運城的百姓都聽說過,陸司令只有一個閨女,藏著掖著多年不見人。私底下都說他閨女要麼是個兔唇,要麼是個瘸子,今兒一瞧,嘿!
簡直是仙女兒下凡了。
女職員嘴角咧著,后槽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是陸小姐大駕光臨。」
她把桌面兒上的冊子推到了一邊兒,雙手拿了一張名片出來,恭恭敬敬的給陸沅君遞了過去。
陸沅君單手接過,名片上頭寫著。
「霍克寧。」
「像陸小姐這樣的客人,我哪裡夠格接待呢。霍經理近日去了滬上,還沒回來。明後天的,您打個電話來,便能有配的上您身份的大宗買賣。」
女職員笑容諂媚。
陸沅君將名片收了起來,給了黃汀鷺一個眼神,兩人便往門外走。
女職員招呼著公司里的職員們,直把她二人送出了巷口才停下。他們一走,陸沅君一把扯過黃汀鷺,拽著他的袖子,把整個人的重量放在了他身上。
「先先先生,你這是做什麼?」
男女授受不親不提,還有師生之別呢。
陸沅君右手抖了抖,抽出那張名片,拿著給黃汀鷺瞧。
「你知道他是誰?」
黃汀鷺是個一心只讀聖賢書,順帶讀了些佛經的學生,哪裡知道這些呢。
陸沅君站穩后,左右瞧了瞧,青天白日的鬧市街口,全運城最好的地界,有一座像宮殿一般的樓卻大門緊閉。
她將名片舉了起來,恰好對準那棟樓。
「花花世界,霍克鳴。」
全運城最大最豪華,供上流人士消遣的地方,比衚衕和畫舫更風雅,也更昂貴。
「開舞廳的也染指地產了?」
黃汀鷺好像有些明白,為何陸沅君方才會靠在他身上,換他此刻也有些腿軟。
開舞廳?
陸沅君嗤笑一聲,舞廳是隨隨便便的人就能開么?霍克鳴這個名字她之所以能辨出,是因著她在英吉利有個同學,名喚霍空寧。
霍空寧,是如今總統大舅子三姨太太的小兒子。
陸小姐不由的心裡拔涼。
太監,貪官,開舞廳的,把持運城地產的究竟是些什麼人。
黃汀鷺低頭瞧著眼前的女子,才不過到他的肩頭,咬著嘴唇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