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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金枝玉葉

  儘管高廷芳不過是在四方館大門口露過一面,接下來就再未出過門,然而,當時在場的人卻很多,南平王世子風儀無雙,看呆了和樂公主的傳言,還是飛也似地在京城散布了開來。接下來的幾天里,除卻太醫署的兩個御醫以及衛南侯長子韋鉞之外,高廷芳沒見過第三個外客,這也把很多窺探的目光擋在了門外。


  當然,他那極其古怪的病症,卻也經過御醫之口,傳得人盡皆知。


  這一日傍晚時分,忙得腳不沾地的秦無庸得報,衛南侯府派人來接南平王世子赴宴。他雖是主管四方館的通事舍人,使團中人如有外出,都要向他報備,但衛南侯這樣炙手可熱的權貴他卻得罪不起。然而,當他親自送高廷芳一行人出門的時候,看到那一乘停在四方館門外的馬車,他卻是大吃一驚。


  衛南侯乃是郡侯,眼下外間那一輛車,雙馬朱輪朱蓋朱旗,赫然是這位一品高官平日很少動用的專用座駕!


  不但他詫異,站在四方館東北角一座高樓上,眼見得今日換下常穿的青袍黑履,換上了玉冠華服的高廷芳出了大門,和迎上前來的華服貴公子韋鉞相談甚歡,隨即一同上了那輛朱車,楚國正使徐才厚頓時氣得眉頭倒豎,最後沉聲喝道:「來人,備車服,本將軍也要去衛南侯府湊個熱鬧!」


  坐在車上和韋鉞閑話家常的高廷芳,目光卻一直在蒼茫暮色中觀賞這座自己曾經熟悉的城池。當馬車最終停下時,他在韋鉞的親自攙扶下踩著車墩子走下地,看到那光耀照人的衛南侯府四字匾額,看到那門前列戟的赫赫風光,便猶如忍不住似的出口贊道:「大丈夫當如是!」


  聽到他這六字評語,韋鉞以為贊的是自己的父親,自然與有榮焉。他親自引人入內時,便有意無意地說道:「今日乃是家宴,家父親自做東,高兄不必拘束。」


  「怎敢當韋大帥如此厚愛。都說義成軍中之所以有勇士不計其數,正是因為韋大帥治軍嚴明,他日如有機會,我還想多多向韋大帥討教。」


  高廷芳知道韋鉞身為韋泰長子,最渴盼的不是衛南侯的爵位——因為那是嫡長子必然可以繼承的——而是義成節度使這官職,當下便故意稱一聲大帥,果然讓韋鉞為之開懷。可他心知肚明,韋泰此次從軍中回來參加正旦朝賀,是否還能回到軍中,那卻是一個問題!

  韋鉞見火候差不多了,立刻趁熱打鐵地說道:「好叫高兄得知,除卻我和二弟作陪,穎王和清苑公主,都會親自過來!」


  燈光之下,韋鉞只看到高廷芳的訝異和緊隨而來的欣喜,壓根沒注意到,緊隨高廷芳的洛陽和疏影交換了一個眼色,赫然擔心憂切。


  「那真是我三生有幸。」高廷芳笑吟吟地吐出這幾個字,目光卻是有些悵惘。


  十二年不見,阿媛,韋鈺,你們可還好?


  當年那場慘變,韋家貢獻至偉,時至今日,他真不知道如何面對身上流著韋家血脈的兩人,即便是他骨肉至親的妹妹,他視若知己的朋友!

  夜幕之下,韋家那座麒麟堂中燈火通明。儘管是大冬天,這座只用於飲宴的大堂中卻是毫無門窗遮掩,四面用錦緞圍障,當高廷芳隨著韋鉞登上十幾級台階,最終步入此地的時候,就只見主位之下設著五張高几,年輕美貌的侍女們正端著各式盤盤盞盞穿梭其間,做著最後的準備工作。見到他和韋鉞時,大多數人慌忙伏地叩首,有些膽大的則飛快在他臉上瞥一眼,發獃過後方才行禮不迭。


  見此情景,韋鉞卻沒有絲毫慍怒,反而笑了起來:「高兄可知道,如今你可是東都城中第一號熱議人物。今日若非韋府家宴,也不知道多少懷春少女都想來一睹君之容顏。」


  「久病短壽之人,可不敢當小侯爺這笑話。」高廷芳掃了一眼那些侍女,見伏地之人果然也有悄悄看他的,他不禁呵呵一笑,這才開口說道,「既是飲宴的時辰還沒到,可否容我在此小憩片刻?」


  韋鉞微微一愣,隨即滿臉關切地問道:「就在這裡?那不是太委屈高兄了,不若去我的住處?」


  「不用不用,走來走去反而不便,再說我早就習慣了,隨時隨地都能睡著。洛陽,一會兒借你的肩頭用一用。」


  眼見高廷芳在下首第三席上就這麼一坐,等到身後跟隨的那個獨眼少年洛陽也跟著坐下,便往其身上一靠,竟然就合眼昏睡了過去,而那容顏如雪的侍女則是默不做聲在他們身後跪坐了下來,韋鉞頓時一陣錯愕。自從路上相遇,他對高廷芳身邊這兩個近侍就頗多留意,很快便發現洛陽乃是宦官,而疏影則是近乎於啞巴,他幾乎不記得自己有聽過她開口,久而久之,也就沒在意他們。。


  發現高廷芳竟然不多時就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他盯著其臉上看了好一會兒,就離開幾步,到一旁角落中,又招手叫了一個侍從過來,聲音壓得極低。


  「父親去接穎王和清苑公主了,韋鈺呢?父親早就和他說今天家裡有貴客,他怎麼還不見人影?」


  「二公子……」那侍從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在韋鉞那逼問的目光下老老實實地說道,「二公子午後就出去了,說是去拜祭懷敬太子,今晚不回來。」


  「這個該死的賤種!」韋鉞惡狠狠地罵了一句,臉色異常猙獰,「不過借著這層關係在皇上面前討好賣乖,裝什麼裝,他要是真心,當初怎麼不去殉葬!」


  彷彿在閉目小憩的高廷芳,耳朵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低低的詛咒。他的身體一動不動,藏在袖子里的雙手不知不覺緊握成拳。接下來,他聽到了韋鉞離去的腳步聲,也聽到了四周圍那些侍女穿梭的動靜,低低的竊竊私語,還有身旁洛陽和疏影那一長一短的悠長呼吸聲,漸漸真的睡了過去。睡夢之中,他依稀看到面前出現了兩張在記憶中刻骨銘心的臉。


  「韋鈺,您看,睿哥哥又睡著了!」


  「別上當,這傢伙是在裝睡逗你玩!」


  「怎麼可能!看他的睫毛,一動都不動,之前母親說過,裝睡的時候,睫毛是會動的!」


  「那是承睿天賦異稟!你要是不信,我們現在拿筆在他臉上畫個烏龜,你看他醒不醒?」


  「啊,還能這樣……睿哥哥,好啊,你真是在裝睡偷聽我們說話,太可惡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高廷芳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卻發現是洛陽在輕輕推搡自己,他再一看,就只見韋鉞正笑容可掬地站在一個中年人身邊。


  即便是應該已經發福的年紀,那中年人卻身材合度,氣度卓爾不凡,眉頭眼角雖有皺紋,卻仍然能看出年輕時的英俊。此時他頷首微微一笑,顯得親切有禮,正是當朝韋貴妃的兄長,義成軍節度使,衛南侯韋泰。


  而在韋泰身側,則是一對青年男女。男的錦袍玉帶,容貌稍顯陰鶩,此時雖是笑意盈盈,卻掩不住眉宇間乏色,正是穎王承謙,卻比實際年齡看上去顯得大好幾歲。


  那女子約摸雙十年華,面上不施粉黛,發間不用金玉,卻猶難掩蓋天生麗質,蓮青色衫裙之外,她不像京中其他貴女那樣雙臂搭著帔帛,只有腕上戴著一隻溫潤的白玉鐲子,乍一眼看去,竟是比侍女都樸素。


  即使女大十八變,但高廷芳還是從那依稀熟悉的五官輪廓,辨認出了昔日小人兒的影子,正是清苑公主。


  看到清苑公主打量了自己一陣,隨即不感興趣地移開了目光,高廷芳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卻又隱隱有些悵惘。他這些年的變化著實是非常大,兼且頂著南平王世子的名頭,所以即便是昔日宛如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沒能認出他來。


  在洛陽的攙扶下站起身來,高廷芳便歉然施禮道:「登門做客卻先睡著了,還請諸位恕我失禮。」


  韋鉞連忙笑道:「高兄體弱,我等哪裡能不諒解?這是我父親衛南侯,這是穎王殿下,清苑公主。」


  高廷芳一一見過,韋泰不過稍稍寒暄,而穎王卻是熱情執手,竟是猶如熟稔朋友一般親切地說道:「世子遠道而來,又在路上遇到諸多變故,實在是辛苦。本王聽之前兩個御醫說,你身體實在是虛弱,四方館那地方現如今也不知道住著多少人,不免嘈雜不便。你既然和韋鉞相交甚篤,不如就搬到這衛南侯府來,如此豈不是又可以靜心養病,又方便進出?」


  「穎王殿下好意,我心領了。不是我不知好歹,實在是我此行雖為正使,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離開江陵,父王怎放心完全托以重任?真正擔負職責的,是副使光孝友光老大人。因為此前兵分兩路的事,我一到四方館就被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如今再不敢隨便做主。」


  高廷芳說著便露出了苦笑:「就連今日赴宴,他原本也硬是要跟來,我好容易才甩掉了他,還請穎王殿下體諒我的難處。」


  聽到高廷芳這麼說,穎王承謙方才釋然。而韋泰和韋鉞父子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卻是不怒反喜。


  和一個不知世事險惡的年輕世子打交道容易,還是和一個一大把年紀的老官油子打交道容易,這不是明擺著嗎?若非之前韋鉞遇到的是高廷芳,哪能夠從對方口中套出南平此次派出如此高規格使團的真實目的?甚至連底牌也摸得一乾二淨?

  就在賓主言笑盈盈的時候,一直顯得冷淡疏遠的清苑公主卻突然開口說道:「既然知道自己第一次離開江陵,又身負重任,卻還甩了年長資深的老臣,自己獨自出來赴宴尋歡,世子就不嫌自己太孟浪了嗎?這東都之地雖是繁華世界,可未必就適合你這不諳世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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