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咫尺天涯
深夜的四方館,此時此刻方才終於安靜。玲瓏閣中的這場鬧劇,雖經秦無庸努力封鎖消息,但依舊為各家使團探到了風聲,自然好一陣騷動。而秦無庸直接把穎王留下的甲士放在了玲瓏閣四周保護高廷芳,生怕這位一而再再而三招惹刺客的南平王世子再出什麼麻煩,自己回房之後卻是輾轉難眠。
而高廷芳也沒有半點睡意。到東都一晃十幾日,他看似總共只去過衛南侯府赴宴,其餘時候不是養病,就是養傷,下頭侍衛也循規蹈矩,很少出四方館,但因為林御醫隔天過來給他診脈,東都之中都發生了什麼,他可以說瞭若指掌。
如今的東都城內可以說是維持著非常脆弱的平衡,紀太后以及涼王,韋貴妃以及穎王,兩派各自拉攏各鎮節度使,原本在朝中分庭抗禮,可皇帝卻倚靠從一介小卒起家,平蜀凱旋的大將軍郭濤,不再只是形同傀儡,而且聽林御醫說竟然拉攏了禁軍大將謝驍兒。
「三足鼎立嗎?」
喃喃自語的高廷芳此時卻是坐在玲瓏閣主屋二樓的屋頂上。這是背對四方館內其他建築,面對外頭的一處挑檐,從四方館內其他建築的角度看不見他,但並不代表副樓那幾個侍衛看不見。事實上他之前爬梯子上來的時候,那些人險些沒有把眼珠子瞪出來,一個個都是大驚失色。杜至更是親自上來苦勸,見他執意要在大冷天坐在這吹風,卻也無可奈何,只能死活奪了他那瓶陰陽逆行丹,給他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卻把洛陽和疏影給趕回去睡覺。
用杜至的話來說,如今兩人在外人眼中那就是不諳武藝,萬一有什麼事,他們留下來也是挨打的份!
至於杜至自己,則是遠遠退開十幾步站著,竟然親自充當警戒。而他這個警戒者也沒白吹風,當一條人影絲毫沒有驚動外間守衛的甲士,如同一片落葉似的翻牆落在地上時,第一個發現的他目光中精芒爆閃,下意識地抽刀一躍而下。
幾個侍衛雖說比他反應慢了不止一拍,可杜至一落地,他們還是察覺到了入侵者。幾人無一例外先看了高廷芳一眼,見其搖頭,立刻留在了原地。
而杜至當提著刀面對來人時,這才愣了一愣,下意識地叫道:「鈺公子?」
韋鈺嘴角翹了翹,抬頭看了一眼剛剛杜至呆過的屋檐,發現上頭那人擁裘抱膝而坐,他微微一笑,也不回應杜至的打招呼,竟是足一點地,又在屋下樑柱和二樓欄杆先後借力,最終落在了屋檐上。他如同走在平地上一般緩步來到高廷芳跟前,眉頭一挑道:「漫漫冬夜,南平王世子好雅興,今日怎麼不再只著單衣,卻是擁裘而坐?」
高廷芳已然注意到,韋鈺從今天第一次出現到現在去而復返,要不是漫不經心的你我相稱,就是直接稱呼南平王世子,彷彿非常忌諱單用世子兩個字。他垂下眼瞼,呵呵笑道:「這一次發作過去了,接下去恐怕又離不開火盆病榻,我就想趁著身體還好,在這屋頂上看看月亮。倒是鈺公子為何去而復返?」
「很簡單,大理寺中我該做的都做完了,總不能把大理寺卿盧正怡的活都搶光,所以就出城躲個清靜。」說道這裡,韋鈺在高廷芳身邊隨隨便便一坐,卻是信手舉了一下手中的葫蘆,「順便找個地方喝酒。」
「你就不怕萬一有點什麼波折,那位大理寺卿把責任都推到你頭上?」
「哦?」韋鈺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隨即就笑著喝了一口酒,「你倒是很了解盧正怡。沒關係,我可不怕他推諉塞責。雖說我無官無職,閑人一個,可也不是他這個只會阿諛奉承的無能之輩能奈何得了的。」
聽出韋鈺語氣中那強烈的自信,高廷芳遙想當年,那個青樓歌妓所生,文武樣樣稀鬆的庶子,卻偏偏時時刻刻都昂首挺胸的朋友,他只覺得心情異常愉悅。如今韋鈺三言兩語就將徐長厚說得心懷大亂,緊跟著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制住,那光芒何等奪目?
「鈺公子真是個很奇妙的人。」
韋鈺聽到這句感慨,扭頭一瞧,見高廷芳嘴裡說著這話,卻沒有看自己,而是獃獃地看著空中明月,他忍不住皺眉道:「賞月這種事是女人最愛乾的,你一個大男人,哪裡那麼多傷春悲秋?天下有的是名醫,你這病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治好了!」
「說得是。」高廷芳淡淡地答應了一句,可語氣中分明沒有幾分贊同的意思,「我自幼多病,別說出江陵,就是出南平王宮,這都是第一次。天下之大,此番北上方才得以領略。此生走遍天下是不可能了,但看到鈺公子這樣到哪裡都如入無人之境,收拾勇士如屠雞狗的人,還是忍不住羨慕。」
「哦?」韋鈺頓時更是盯著高廷芳不放,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他才哈哈大笑道,「你諷刺我出入不走正門,我認了。可徐長厚縱使在國中比武時曾技壓全場,也不過是仗著他父親的光,花樣把式而已,哪裡稱得上真正勇士?之前我大唐西征大軍平蜀時,先鋒軍曾經有一次中了敵人伏兵,那時候哪裡顧得上什麼招式好看花俏,面對四面八方過來的武器,有的時候只能選擇去挨刀子,還是捱槍尖,能夠挺到最後屹立不倒,那才是贏!」
高廷芳越聽越是動容,當他看到韋鈺舉著酒葫蘆的左手上,彷彿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他只覺得腦際靈光一閃,突然說道:「此次西征平蜀大軍之中,郭大將軍麾下先鋒使孟懷贏十戰全勝,聽說在最危險的一場伏擊戰中,身披十六創卻屹立不倒,帶著麾下兵將殺出重圍,斬首無數。只是奏捷大典上,這位先鋒大將卻以養傷為名不曾出現。傳聞他絡腮鬍子,面相粗豪,膚色黝黑,聲若破鑼,卻極得軍中信賴,我非常敬仰,不知道鈺公子可曾見過他嗎?」
在高廷芳的目光直視之下,韋鈺有些不大自然地轉過了頭,咳嗽了一聲方才一本正經地說道:「那是國之大將,我這種出身膏腴侯門的紈絝子弟可不感興趣,讓南平王世子失望了。」
「原來如此。」
起初那興緻勃勃的交談之後,兩人之間便是長久的沉默,以至於再次悄然上了屋檐的杜至都有些納悶。當韋鈺霍然站起,言辭生硬地道了聲告辭,飛身而下,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時,他忍不住上前問道:「世子殿下,難不成他看出破綻了?」
「應該不會。我當年不過十二歲,如今聲音早已變了,就連張大哥這樣熟悉我的人,都覺得我和舊日形貌截然不同,也不像父母,再加上瘦成了這弱不禁風的體形,只記得十二年前那個承睿的他哪裡還能認得出我?再說我特意全用左手,筆跡也已經截然不同。更何況,就連這十二年苦心磨礪的武藝,只要在東都呆的時間長了,這一瓶陰陽逆行丹一粒一粒吞下去,又還能再剩下幾分?剛剛如果沒有那梯子,我都不知道能否爬上這屋頂。」
高廷芳看著自己那雙蒼白的手,突然笑了一聲。可在身邊的杜至聽來,那笑聲卻卻帶著深深的悲涼。
「而韋鈺他卻不一樣。他這十二年來,一直都在拚命磨礪自己。你剛剛聽到了嗎?那個平蜀先鋒,被蜀人背後稱之為雷神的孟懷贏,興許就是他,興許就是如今這個東都人視之為韋府浪蕩子的韋鈺!」
杜至頓時瞪大了眼睛,失聲叫道:「不可能!」
「也許真的是他,他之前提到那場最危險的伏擊大戰時,感同身受,十有八九是親身參與過的。我早該想到的,郭濤本來只是從小卒積功升到偏將,能夠如同彗星一般崛起于軍中,乃是皇上力排眾議。孟懷贏又是郭濤一手提拔起來的先鋒大將,經歷卻一片空白,比郭濤還要身世成謎,可郭濤卻從來對其用之不疑,這是何等情分?也許就是韋鈺把郭濤舉薦給皇上,所以郭濤當然會全心全意用韋鈺這個薦主……」
見高廷芳說到激動處,拳頭赫然捏得咔咔作響,杜至按著懷中那個之前從光孝友那邊搶來的,裝滿了陰陽逆行丹的瓷瓶,恨不得將其一把掏出來從屋頂扔下去砸個粉碎。然而,他更知道,高廷芳眼下不過是發泄心中鬱積多年的不平,絕不是後悔這一次的選擇,他只能無力垂下了手。
「世子殿下既然猜到,那為何不和鈺公子挑明您的……」
「挑明什麼?」高廷芳倏然轉過頭來,面上已經沒了剛剛的失神、恍惚,癲狂,取而代之的是無與倫比的冷靜,「我如今已經很顯眼了,而他雖是韋家庶子,可今天他不但救了我,更在穎王面前出謀劃策,你認為他還會從前那樣藏拙嗎?兩個出身經歷截然不同的人,卻幾乎在同一時間贏得萬眾矚目,卻又走得很近,怎能不讓人懷疑?南平使團容不得變數,而韋鈺籌劃了這麼多年,今日方才一鳴驚人,他有他的想法,我又何必去擋他的青雲路?」
見杜至登時面色蒼白,高廷芳這才再次輕輕笑了一聲:「皇上和我當了十二年的父子,可他登基時,母親死了,功臣盡誅。他當了十二年的傀儡,時至今日終於握住了一部分皇權。即便韋鈺之前真的是為他效力,誰又能擔保他真的信韋鈺?在得知我們這些餘孽還活著時,誰又能擔保他會覺得高興,而不是心生殺意?而我,又能拿出什麼來證明我便是那個懷敬太子?即便證明我是懷敬太子,哪怕貴為天子,難道還能讓宗譜上的一個死人活過來?」
一連串反問如同刀子,不只是扎在杜至心裡,也是扎在高廷芳自己心裡,以至於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已經異常乾澀。
「一切都等正月初一朝賀日,見到皇上時再說。我初到東都,就惹出來這一連串事件,想來這醒目程度絕對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