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國士(下)
轉了大半個園子,復又快到前院時,皇帝已經問了高廷芳從兒時到長大的很多事情,甚至還饒有興趣地學了學江陵鄉音。
高廷芳之前隱姓埋名在江陵生活了整整三年,別說江陵鄉音,關於南平王世子的過去,他也早就從南平王的口中原原本本打探得非常詳實,此時自然應答如流,毫無破綻。眼看那些禁衛的防衛圈之外,就是滿臉焦急的杜至,他正想打手勢暗示其不用擔心,卻不防皇帝突然開口問了一句話。
「聽說在四方館時,南漢副使劉克迪專程見你,此後南漢正使容侯蘇玉歡方才和你一樣上書請留東都?」
儘管皇帝並沒有明著問,事情是否和自己有關,但高廷芳既然知道四方館中處處都是各方眼線,他根本遮掩不住,乾脆就坦然承認道:「正是。容侯對於南漢國主來說,雖談不上眼中釘肉中刺,但他已故的父親在軍中名聲太大,北境水軍不少將領只知道蘇氏,不知道國主,他若回國,將來十有八九免不了一死。」
「你確實沒看錯南漢的國主!」皇帝冷然哂笑,轉瞬間卻神采飛揚地說,「不過,他忌憚蘇氏,朕卻求賢若渴。昔日那位驚才絕艷的南漢容侯獨子願意留在東都,朕若是真的將他視若等閑,把人丟去什麼國子監磨礪,豈不是暴殄天物?朕既然能夠厚待你,當然也不會薄待他。朕打算賜爵蘇玉歡汲郡開國公,然後挑選幾個最善文字的翰林待詔寫祭文替蘇全章揚名。」
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抬頭問道:「皇上招攬容侯,如果臣沒有猜錯的話,是為了千金買馬骨吧?」
雖然把蘇玉歡形容成馬骨有些抱歉,但事實便是如此殘酷,蘇玉歡距離他那位驚才絕艷的父親,還差得太遠,不值得皇帝用如此心力。
「哦?這麼說,你不同意?莫非你覺得朕將來會看重他更勝過你?」
「臣和容侯是朋友,也是如今這座東都城中最了解他的人,沒有之一,皇上應該不會反對這番斷言吧?」高廷芳絲毫沒有惱怒的意思,見皇帝略一躊躇就點了點頭,他便往外間看了一眼,卻只見不知道什麼時候,蘇玉歡已經出現在了杜至身後不遠處,赫然有些擔心地看向自己這一邊。
「容侯之所以能答應留在東都,全都是一心一意為了故國,為了父親舊部丟掉對蘇氏的忠心,重新聚攏到國主麾下,為此他不在乎國主的忌憚,不在乎國人認為他貪圖東都富貴,甚至拋下一母同胞的長姊。而且,他今天剛剛在四方館中險些和韋鈺吵了一架。」
高廷芳言簡意賅地提了提那小小的衝突,繼而就說道,「容侯年方十六,看似不過是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少年,但皇上不要忘了,他是南漢軍神蘇全章之子,他時時刻刻都記得身上的榮耀,這才不惜背井離鄉。」
他倏然轉身,神色轉為凝重:「皇上若執意要賜爵,替前代容侯蘇老侯爺揚名,想要藉此力證南漢國主薄待了蘇氏後人,藉此招攬蘇家的舊部,就不怕南漢國主問罪國后蘇娘娘,而容侯在面對家國天下的痛苦抉擇時,選擇伏刀自刎,藉以明志嗎?」
儘管十二年都隱在幕後彷彿傀儡,但皇帝不但沒有失去當初的雄心,而且更加一心一意想要一統天下。因此,高廷芳雖說沒有同意他的主意,反而單刀直入地點出其中錯漏,他竟是不怒反喜,當即哈哈大笑道:「好,朕果然沒有看錯高卿,你果然國士無雙!」
「臣不敢當皇上謬讚,適才若有冒犯,還請恕罪。臣只是不希望皇上此舉適得其反,讓南漢上下同仇敵愾。須知南漢與大唐之間隔著南平和楚國,只和蜀地臨近,但山高水深,鞭長莫及。若依皇上之前那般招攬,只怕南漢國主反而會因此趁機在國內醜化蘇家,將容侯塑造成因為貪圖大國給予的高官厚爵,因而滯留不歸,指斥他是忘恩負義之徒,即便有少數將校仍舊心向蘇氏,又有幾個能夠背井離鄉穿越萬里最終來到大唐?不過是便宜了周遭其他國家。」
高廷芳一口氣說到這裡,略微一停頓,又誠懇地說道:「即便是南漢上下因此離心離德,四分五裂,可唐軍剛剛平蜀,不可能再從西南出兵南漢,如此一來,又是讓周邊各國佔了便宜。如此損人不利己之事,又何必為之?」
皇帝提到蘇玉歡,不過是因為剛剛見到這個顯然和高廷芳親近友善的少年,因此靈機一動想要招攬,可高廷芳這樣明明白白剖析過後,他剛剛那帶著幾分戲謔的笑容就消失了。他仔仔細細地盯著面前這個衣著素雅,清逸消瘦的青年,最終竟是肅然拱手。雖然只是一個姿勢,並未折腰,卻也已經讓不遠處那些看得到聽不到的人為之驚愕,高廷芳則是連忙避讓了開來。
「高卿此諫,朕記下了。今後紫宸殿大門,永遠為你敞開著。」
見皇帝說完這話,就頭也不回地的離去,不多時禁衛簇擁上來,浩浩蕩蕩一行人匆匆消失在了獅子園門口,高廷芳只覺得渾身為之一松。發現洛陽和疏影已經一左一右主動湊了過來,彷彿隨時準備攙扶他,他不禁笑著摸了摸兩人的腦袋,這才開口說道:「沒事,雖說這裡不是我們熟悉的地方,但相比四方館,這裡好歹算是我們臨時的家。所以,我這個主人可沒這麼容易再倒下,來,去看看廚房裡有什麼好東西,我們慶祝一下喬遷!」
他一面說,一面看向完全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的蘇玉歡,因笑道:「蘇小弟,還愣著幹什麼,一塊去熱鬧一下!」
「好好!」蘇玉歡正琢磨著皇帝剛剛從他身邊經過時,朝他瞥來的一眼,那目光讓他心裡發毛,他卻不知道為什麼。只不過此時此刻高廷芳既然發了話,他當然不會繼續琢磨下去,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看著蘇玉歡那興高采烈的樣子,高廷芳確信皇帝剛剛應該聽進去了自己那番話,心情終於輕鬆了幾分。激得蘇玉歡留京,正是希望這位單純善良,明快開朗的少年能夠活得自在精彩,不要再像他這樣,而絕不是讓其陷進那最險惡不過的漩渦。
懷敬太子墓在當今天子正在建造的長陵東南邊,因為屬於皇陵重地,防衛素來森嚴,也就是韋鈺這樣的人能夠自由出入。一來他身手卓絕,若是一味高來高去,守陵人根本就抓不住他一片衣角,二來他深得聖眷,天子首肯他可以隨便出入此地,因此一旦瞧見懷敬太子墓前有他的身影,守陵人誰都不會過去打擾。因為他們早就習慣了,這位容貌姣好猶如女子,黑髮間卻摻雜著根根銀絲的貴介子弟在墓前自言自語。
據說懷敬太子故世的時候,年僅十一歲的韋鈺竟是一夜之間多出了無數白髮。此後每年數十次掃墓,風雨無阻,如此情誼,誰能不動容?
「承睿,我又來看你了。」韋鈺並沒有燒香燭,而是隨手將酒葫蘆一揮,任憑那酒液漫天灑下,如同小雨一般澆濕了黃土,這才上前擦拭著那墓碑,低聲說道,「我之前跟著郭大將軍去了蜀地,本來以為也許會在戰場上丟了性命,不能再回來見你,可沒想到我這個先鋒福大命大,竟然活著回來了。你應該謝謝我,如果不是我追隨郭大將軍打下了蜀地,大軍回歸之後,皇上和郭大將軍互為倚靠,否則紀家韋家手握重兵,皇上怎麼可能重新回到台前?」
他說完微微一笑,擦了擦那深入墓碑的朱紅字體,又繼續說道:「皇上如今招攬了南平王世子高廷芳,那是個有膽色有謀略的傢伙,似乎也挺講仁義,很會交朋友,不過和你不一樣,人家交的朋友是南漢容侯,可不是我這樣的區區庶子。我想,皇上絕不會只是想讓他來挑起穎王和涼王之間的爭鬥,而是想藉此把另外一個人推出來。只不過,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誰?」
韋鈺突然一聲暴喝,伸手在墓碑上一借力,凌空一躍之後,竟是閃電一般一個轉折,往一旁一棵柏樹飛撲了過去。說時遲那時快,柏樹後頭一個人影猛地竄了出來,兩人就在空中交換了幾招,當最終落地時,滿臉凝重的韋鈺一手按住腰中軟劍,臉上流露出了一絲殺機。
他這十二年來日日夜夜都在苦練,更有戰場磨礪,可他剛剛竟然隱隱落在下風!
「鈺公子不用叫人,我只是來祭拜懷敬太子,立時就走。」
聽到這個粗啞的聲音,韋鈺心中一突,見那身穿黑色風帽連身衣的神秘人徑直走上前來,彷彿當他不存在似的撮土為香,長跪祭拜,他握緊拳頭本想出手,可卻最終硬生生忍住了。直到對方直起腰時,他才想起在對方祭拜之前,就看到其膝蓋處分明已經沾染過塵土,不由得心中一動,沉聲問道:「你剛剛去祭拜過貞靜皇后?」
「皇后和太子母子情深,我自然不會厚此薄彼。」
眼見人最終起身,繼而頭也不回地離去,韋鈺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是誰?」
「故人。」
當韋鈺聞言追去之際,就只見那人幾乎動作如同鬼魅,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不遠處的山林之中。仔仔細細地回憶著那體態和說話,他最終在記憶中卻找不到任何與之相符的人,只能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墓碑。
「承睿,不論當初王府那些幕僚侍衛是否還有倖存者,哪怕就只有我一個人,我也會堅持到底。韋家人也好,紀家人也罷,他們當初既然設計陷害而又追殺你,就要付出代價!都還當我是當年的韋家庶子,瞎了他們的狗眼!」
第一卷 使團風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