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三方
既然有皇帝的金口玉言,獅子園在靠近修行坊南面的坊牆上開門,從開工到完工,總共不過是五天的功夫就辦完了。配合著門前列戟的赫赫風光,足以讓來來往往的人全都停下來多看幾眼。只不過,正如和樂公主之前就說過的話,這座御賜的獅子園對於高廷芳一行人來說,委實太大了些。
高廷芳只有洛陽和疏影兩名近侍,再加上杜至帶著的二十個侍衛,總共二十餘人,放在這偌大的園子里,就猶如石子丟入大海之中,連個水花都飄不起來。若非蘇玉歡也住在這裡,他還帶著蘇家的八名家丁家將和兩個侍童,杜至就真的要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連看門的都要硬湊了。
即便如此,這會兒洛陽從門上抱著一大堆拜帖和請柬回來之後,仍然不由得沖著正在悠悠閑閑幫著高廷芳擺棋子的疏影抱怨道:「憑什麼就你躲懶。」
疏影頭都不抬,眼皮子也沒有眨一下:「因為我雙陸贏了。」
聽到這話,想起自己最近輸得昏天黑地,洛陽的臉頓時如同黑炭似的,將一大摞東西往一旁的矮几上一放,盤腿一坐,賭氣竟不做聲。當杜至興沖沖拿著一盒東西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小傢伙撅嘴不理人的情景。
他早知道這主僕三人中,高廷芳降得住洛陽和疏影,疏影降得住洛陽,因此總歸是這小傢伙倒霉。可洛陽看似老是被欺負的那個,一旦爆發起來卻也是分外難纏,他當然不會去隨便招惹,小心翼翼地繞過人之後,他就來到了高廷芳面前。
「世子殿下,您要的棋子都刻好了。」
洛陽嘴上不說,眼睛卻在不停地瞟著杜至,見其打開蓋子,裡頭赫然是一盒簇新的黑白雙陸棋子,他見疏影要過去接,突然手一按地面就彈了起來,衝上去直接截了胡,隨即對疏影趾高氣昂地笑了笑,低頭瞅了兩眼,沒發現玄虛,這才直接遞到了高廷芳面前。
對於兩個小傢伙這孩子氣的舉動,高廷芳仿若未覺,接過來就將整個盒子里的東西都倒在了面前的錦毯上。只見一顆顆看似普通的棋子上,背面卻都刻著各式各樣不同的字。他伸手招呼了杜至在身邊坐下,隨即對洛陽和疏影說:「你們兩個把黑白棋子分揀出來給我念念,看看你們杜大哥有沒有弄錯。」
這種非常簡單的活計,洛陽和疏影卻還為了誰拿黑誰拿白猜拳賭鬥比了一場,最後又是輸了的洛陽怏怏去收拾白棋,疏影去清點黑棋。等到每人十五顆棋子在棋盤上擺好,兩人方才一個個念出棋子背後刻的字。
「大理寺卿盧正怡……白棋,是韋家的人。」
「御史大夫裴宣,黑棋,紀家的人。」
「吏部侍郎衛東增,白棋。」
「戶部尚書劉雲山,黑棋。」
「左相李懷忠,白棋。」
「右相嚴西峰,黑棋。」
聽到這裡,高廷芳突然伸手打住,隨即淡淡地說道:「這左右相二人雖說分別執掌中書省和門下省,但權力已經被瓜分了許多,只是兩尊好看的泥菩薩。他們分別投靠紀家和韋家,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不這樣的話就坐不穩位子。」
見杜至有些赧顏,他又笑道:「不過,這麼分他們,也不算錯。」
須臾功夫,洛陽和疏影將黑白各十五枚棋子全都一一報完,高廷芳瞥了一眼杜至,點點頭道:「不錯,這三十個人都是我們事先都打聽清楚的。只不過……」
見杜至有些疑惑,高廷芳就從中挑出了一枚棋子,突然伸手一用力。然而,往日他這一發力,區區木製棋子怎麼也能掰斷,如今東西卻紋絲不動。他自嘲地笑了笑,這才將這一顆棋子往旁邊一扔,淡淡地說道:「謝驍兒那天既然奉了聖命來處置林未德,足可見皇上對外昭示,他不是紀家的人了,他已經改換門庭,投了皇上。」
他隨手從之前自己和疏影對戰的那盤雙陸棋上,拿過一枚紅色的棋子,手中變戲法似的變出一把刻刀,在背後刻上了謝驍兒的名字,丟入了身前原本空空如也的盒子中,隨即又拿起另外一顆紅棋,刻上了兩個字——郭濤。
「平蜀凱旋,如今掌管左右金吾衛,代掌羽林右衛的大將軍郭濤,這也是皇上的人。」
丟下這顆棋子之後,他又再次拿起一顆紅棋,如法炮製在背後刻上了刑部尚書薛朝,丟在了木盒中,下一顆則是鴻臚卿周平。如此一來,原本規模遠遠遜色於之前那些黑白棋的紅棋,竟然已經有了四顆。他卻又拿起了一顆,沉聲說道:「而這一顆,對於皇上來說,是最重要的一個人,韋鈺。儘管韋鈺無官無職,但正因為如此,能夠常常遊走在外,替他籠絡他想籠絡的人。」
在這顆紅棋的背後刻上韋鈺兩個字的時候,高廷芳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可等到他又在另一枚棋子上刻上高廷芳三個字,一隻手卻已經完全恢復了穩定:「至於我,應該也算在這個陣營裡頭。」
即便如此,僅僅只有六顆棋子的木盒,比起黑白兩色棋子全都有十四五的陣容,仍然顯得捉襟見肘。
而一直專心致志看著沒說話的疏影突然開口說道:「那個閩國的正使算不算?」
「對啊,皇上招攬過他的!」洛陽附和了一句,看到疏影沖著自己笑,他這才覺得自己竟然幫著她說話,實在是做了蠢事,連忙冷哼一聲道,「可他跑回閩國去拜祭先王了,先不說會不會因此丟了性命,從東都到閩國多遙遠的地方,來回幾個月是至少的,等他回來,說不定咱們的事情都做完了。」
「疏影說得對,應該把長樂侯尹雄也算上。」高廷芳見洛陽臉色頓時又黑了,他卻笑道,「尹雄……英雄,不論這名字是真是假,能夠在閩國大亂的時候,還記得臣子的本分去拜祭先王,這樣的忠義雙全之人,皇上是一定會招攬到手的。」
他一面說一面翻動手腕,在一顆棋子的背後刻了長樂侯尹雄的名字。如此一來,木盒中雖說有整整齊齊七枚棋子,卻仍然只有黑白任何一方的一半。
「你們不要只看這表象,只要皇上還在皇位上一天,遊離於這黑白二十九顆棋子之外,從朝堂到地方的眾多官員,大多數在名義上服從於皇上,因為,這是正統名分。而一個平蜀凱旋,從一介士卒爬上來的大將軍郭濤,二十九顆棋子中很多庸碌之輩加在一起也難以抵得上他的價值!」
說到這裡,高廷芳將手中那個木盒蓋好,看也不看洛陽和疏影擺放在棋盤上的黑白棋子一眼,卻是又對周遭的三人說道:「再考你們一個問題,皇上雖說仗著郭濤和正統名分,暫時能壓服紀家和韋家,但他最缺的是什麼?」
皇帝手裡有什麼,別說杜至,就連洛陽和疏影,也能說個八九不離十,可如今高廷芳問皇帝缺什麼,他們就實在有些躊躇了。猶豫了一會兒,杜至就第一個試探著開口問道:「應該是能用的人太少,缺人才吧?」
洛陽看到高廷芳搖頭,連忙搶著說道:「是缺和郭濤這樣能打仗的大將!」
「若僅僅是人才,憑藉他一國之君,禮賢下士,總有幾個人會動心。若是大將,已經有郭濤了,若還不滿足,不怕紀韋兩家趁機挑起郭濤不滿,把人拉過去?」見疏影一副我想不出來別問我的表情,高廷芳笑了笑,隨即臉上表情變得平靜而冷漠,「是缺一個他認可的儲君。要知道,如今最小的皇子才兩歲,說明他還龍精虎猛,能夠繼續讓後宮妃妾生齣兒子來,但是,他真的還有十幾年時間等著這些現在太小的兒子長大成人嗎?」
「而之前這十二年裡,在紀家和韋家的強勢打壓下,還有哪個年長的皇子能夠冒出來?一個都沒有。所以說,這才是紀家和韋家真正的底氣所在。他們可以讓皇上掌控當前,但他們有穎王,有涼王,操控的卻是未來!如此一來,還有幾個文武俊傑會為了一時的好處,去投靠不知道還能活多少年的皇上?」高廷芳頓了一頓,笑吟吟地說道,「當然,我這個不知道還能活幾年的外來戶除外。」
「世子殿下!」
聽到這幾乎異口同聲的三個聲音,看到那一張張焦急不贊同的臉,高廷芳就聳聳肩道:「高廷芳註定是要死的,我又不會死,你們幹嘛擺出這一張張沉痛的臉?好了,皇上心目中的儲君是誰暫且不得而知,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讓木盒中的棋子多一點,棋盤上的黑白兩色棋子少一點。」
那終究是他的親生父親……
杜至見高廷芳絲毫不打算去收拾那些刻著名字的黑白棋子,他不禁問道:「世子殿下,雖說獅子園訪客不多,但這棋子萬一被人看到……」要知道,如果不是趁著容侯蘇玉歡出去南市,信誓旦旦地說要去買幾個崑崙奴使喚,他們甚至沒沒法這麼肆無忌憚地評判朝中人物,如今這棋子擺在這真的好嗎?
「讓人看到也沒什麼,正好讓人知道,我正在琢磨該投靠紀家還是韋家。」 高廷芳笑眯眯地摩挲著下巴,這才對洛陽和疏影說道,「洛陽把棋子整理一下擺好,至於疏影,你把拜帖和請柬哪來,我看看今天又添了哪幾家。」
看到這一幕,杜至本想離去,可突然想起一件剛剛得知的事,連忙說道:「世子殿下,昨天刑部會審徐長厚,您和清苑公主走了之後,穎王和韋泰韋鉞父子也在徐長厚處刑時提早離開。他們三個從大堂出來,有個我們特意安插進去的小吏聽到,韋泰本來對那天幾乎沒怎麼說話的韋鈺頗為讚賞,可穎王和韋鉞卻對韋鈺橫加指責,韋泰最後拉不下臉,說要回頭用家法處置韋鈺。」
高廷芳一下子沒了之前那輕鬆的餘裕,收起笑容沉聲問道:「此事可確切?」
「那個小吏天賦異稟,耳朵能夠聽到十丈之外的蚊子嗡嗡聲,當初之所以把人安插在刑部,也是因為刑部是六部之中的冷衙門……」
擺手吩咐杜至不用再解釋,高廷芳默默沉吟良久,最終開口問道:「韋鈺如今在何處?」
「昨日刑部事了之後,韋鈺隨同薛朝等人進宮,之後出來時,我們的人就再也跟不上他了,但是,據衛南侯府那邊的消息,他昨天沒回家,今天一大早才回去的。」衛南侯府那是他們此行京城最重要的目標之一,自然早就讓隱伏在那邊的人盯著,因此杜至回答得異常利落。
「備車,去衛南侯府。」
杜至聞言頓時大吃一驚:「世子殿下,既然皇上也授意了,您也打算做出在紀家和韋家中間待價而沽的假象,而韋鈺分明是皇上的人,您為了他的事情去衛南侯府……」
「你們知道內情,自然知道我是為了他去的,但衛南侯父子就不能這麼斷言了。」高廷芳從案頭洛陽的那一沓請柬中,拿出最上面的一份,淡淡地說道,「清苑公主的生辰宴請柬,很值得我親自登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