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石破天驚
大殿上一片寂靜。
見眾多目光匯聚到自己身上,高廷芳微微一笑,心中卻很佩服這個寧溪出現的時機。他此番自己一手炮製了這一出好戲,借著將假世子的風波推到了最高點,自己在大牢里晃了一圈,實則讓紀韋兩家狠狠火併了一場,而後又幾乎將紀飛宇斬落馬下,讓紀家分裂的同時,也讓韋家也吃了個悶虧,可就在一整件事告一段落的時候,卻突然橫生枝節。
不管寧溪之前是自己發現不對跑了,又或者是有人收留了他,然後選擇在這個關鍵時刻把人放出來,全都能夠說明眼光和判斷力。
可是,那又如何?他自從下這一手棋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覺悟!
因此,之前唯一坐著的他此時緩緩離座而起,對皇帝微微躬身道:「皇上,如今雲龍山莊一事有了結果,也是時候該了結臣的這樁公案了。關於臣這個南平王世子是真是假的風波甚囂塵上,時間拖得越久,越是容易橫生枝節。既然寧溪已經出現,何妨給天下人一個明明白白的公示?」
在自己快刀斬亂麻,分割紀家,又重重打了韋家一悶棍,正志得意滿的節骨眼上,一個跳樑小丑突然蹦躂了出來,皇帝心中不可謂不惱怒。然而,看到高廷芳鎮定自若侃侃而談,那份坦然頓時讓他的怒火消解了不少,他微微點頭,隨即冷冷說道:「既如此,擇日不如撞日,正好高卿在這裡,眾多文武重臣也都在這裡,那就把寧溪帶到貞觀殿來,朕當面問他。」
殿上眾人一時互相交換眼色,雖不至於公然議論紛紛,可各自的分歧卻顯得很明顯。一直都因為高廷芳的若即若離而非常惱火的穎王輕蔑地冷哼了一聲。涼王因為之前高廷芳的有功則賞,有過則罰,可結果皇帝對紀韋兩家卻都明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這麼多人當中唯有他幾無收穫,想著高廷芳之前兩次提議,頗為驚疑。韋泰和韋鉞則是在思量究竟誰把寧溪找了出來,甚至不停地斜睨紀飛宇,卻沒想到紀飛宇根本就是眉頭大皺,一副不大知情的模樣。
唯有紀雲霄最最心花怒放。彭城侯爵位到手,這就已經是非常大的驚喜了。如果能夠確證高廷芳只是個冒牌貨,那他今日簡直是大獲全勝!
「高……」
承謹只來得及說出第一個字,就感覺到有人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看見韋鈺端著那張粗豪黝黑滿臉髭鬚的臉,沖著他搖了搖頭。想到父皇似乎對高廷芳確有幾分看重,高廷芳也沒有真正在刑部天牢呆上幾天,他就使勁按捺性子忍了下來。可不多時,外間又傳來了南漢容侯蘇玉歡求見的通報聲。
高廷芳原本已經覺得寧溪跑出來的時機實在是太巧妙,而且他若一會兒當場在眾目睽睽之下有個「三長兩短」,那也顯得太過刻意,正在躊躇接下來該如何應對。所以,蘇玉歡匆匆跑來,他實在有些頭疼。果然,就只聽皇帝皺了皺眉,隨即呵呵笑道:「今天這還真是熱鬧……請容侯上殿吧,他既然早年就曾經去南平王宮見過世子,到了東都之後又成了好友,一會兒也可以做個伴,看看今日這出猴子戲。」
蘇玉歡來得非常快,幾乎是一溜小跑衝上殿的。他不是一個人,身後還帶著洛陽和疏影兩個小尾巴。他一上殿就先行了禮,隨即不等任何人發問,他就振振有詞地說:「皇帝陛下,外臣和南平王世子相交莫逆,實在是關心則亂,就從獅子園世子的房間里找出了您賜給他通行宮中的令牌,還把世子的兩個近侍給帶了過來。沒想到我來得這麼巧,竟然又遇到一個人聲稱世子是假的,我就來湊個熱鬧。」
明明是絕對不合規矩的事,蘇玉歡卻說得這般理直氣壯,就連高廷芳也忍不住想扶額。可是,看到蘇玉歡一面說一面拚命偷眼打量自己,看到洛陽和疏影那兩張寫滿了關心的臉,他還是不忍多說什麼。
果然,對於蘇玉歡的魯莽之舉,皇帝也同樣沒有半點責備的意思,欣然一點頭道:「來人,給容侯賜座。」
蘇玉歡歡歡喜喜地上了前去往高廷芳身邊一站,可對於皇帝賜座,他卻連連搖手道:「陛下不用費心了,南平王世子畢竟自小病弱,皇上賜座是體恤憐惜他的身體,如今滿堂皇親國戚,文武重臣都還站著,外臣哪好意思坐下?」
想到寧溪從天津橋到這貞觀殿的距離,再加上蘇玉歡這話,皇帝頓時笑了起來,隨即淡淡地吩咐道:「容侯說得沒錯,眼下不是剛剛。來人,給在場諸位全都賜座,看戲哪有站著的?」
謝瑞立時吩咐幾個內侍去搬椅子,當有人沖著紀飛宇努努嘴向他請示時,他就惱火地低喝道:「紀大帥就算待罪之身,往昔功勞總還在,怎能不賜座?一會兒帶上殿的,不過是一個犯罪被責就首告主人的低賤罪奴,難不成讓他看我大唐的笑話?」
這話聲音雖低,但足夠殿上眾人聽得清清楚楚。與其說這是保住紀飛宇的體面,更多人覺著,這不過是謝瑞替皇帝表明了維護高廷芳的態度。
趁這時候,蘇玉歡趕緊挨著高廷芳的耳朵,用非常低的聲音說道:「高大哥,我之前一直都盯著紀雲霄,紀雲霄進宮后,我就盯著李承,他倒還算老實。結果得知你們回來的消息,我往紫微宮趕,在半道上有人拿用紙包著的石頭砸我,我想要逮人,可那傢伙卻比我輕功還好。紙上說有人早早就截住了寧溪,如今讓他出面告你是假貨,還說幕後的人是……韋貴妃。」
高廷芳聽到幕後主使是韋貴妃,嘴角頓時露出了一絲嘲弄的笑容。自從回到東都之後,他已經見了很多故人,但還沒有見過韋貴妃。他還記得,那是一位看上去溫柔婉約,柔情似水的女子,和生性好強能幹的母親相比,她彷彿從來不願意理會那些外頭紛繁的事,對他和其他那些並非己出的孩子也一貫親近慈和。他當年不是讀書練武,就是被父親帶在身邊學習待人接物以及處理事務,可回到后宅時,常常能看到她在母親身邊說話,幫著做些針線女紅。
那時候的他,從來都喜歡叫她一聲韋姨姨。可萬萬沒想到,和紀太后勾結,反手捅了他和母親一刀的,正是這位韋姨姨!
「高大哥,高大哥?」
蘇玉歡見高廷芳面色蒼白,神思不屬,不由得連喚了兩聲,他這才鬆了一口大氣:「高大哥你可別嚇我,不過就是個被你父親趕出王宮的奴婢而已,你不用擔心!要知道,尋常人家奴婢首告主人尚且都是大罪,更何況是王侯之家?」
「你說的是沒錯,但你認為,那個寧溪當年受罰,險些喪命,這些年又顛沛流離,他既然已經出現了,那麼還會顧慮這些?」高廷芳輕輕按了按腰中藏著的林御醫特製藥丸,心中卻是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而下一刻,他就感覺到有兩隻手一左一右壓在自己的肩膀上。知道必定是洛陽和疏影,他就頭也不回地笑道,「你們兩個也真是機靈,知道找蘇小弟帶你們進宮。就連杜至也沒有你們這般好運氣,只能在外頭乾瞪眼。」
「他今天還出了那麼大風頭,這會兒就活該吹風。」洛陽小聲嘟囔了兩句,但心中畢竟憂慮,忍不住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世子殿下,真的不要緊嗎?」
「笨蛋洛陽,明知故問,當然不要緊!」
聽到後頭傳來了洛陽的輕輕齜牙和疏影的低聲嘲笑,高廷芳不禁莞爾,只覺得心情一下子好轉了不少。然而,當目光和階下承謹身邊的韋鈺相對時,他卻發現對方的眼神中赫然隱藏著深深的審視。情知對方早就起疑,寧溪的出現不過是讓這種疑心更重,他便報之一笑,隨即閉目養神休憩了起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殿外終於傳來了一陣動靜,須臾,睜開眼睛的高廷芳就只見兩個曾經見過的翊衛府虎賁一左一右,架著一個身材幹瘦的人進來。那人被如同麻袋一般被扔在地上,就只見其頂著一頭亂糟糟的花白頭髮,一身破布襤褸的衣衫,兩條腿上還有爛掉的膿瘡,如若不是蘇玉歡說有人投石密告此人和韋貴妃有關,只看這狼狽不堪的光景,他興許要認為是寧溪自己躲過了之前刑部派人抓捕,此次也是自己到的天津橋前敲登聞鼓告狀!
「抬起頭來!」皇帝用很不耐煩的口氣喝了一句,等到那瑟縮跪在地上的人緩緩抬頭,露出了一張滿是塵灰的臉,他就冷冷問道,「朕問你,你說真正的南平王世子是假的,有什麼證據?你若是因為曾經得罪了南平王,被痛決一頓后險死還生,於是便膽敢誣告,朕寸磔了你!」
聽到這毫不掩飾的威嚇,寧溪使勁吞了一口唾沫,目光往皇帝左下首看去,一眼就看見了位置有別於群臣,安然而坐臉色鎮定的高廷芳,眼神中頓時閃爍著瘋狂的光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說道:「我這些年拖著這兩條爛腿掙扎求生,其實早就想死了!可好死不如賴活著,我沒法對自己下手,又苟且偷生活了下來,可做夢都沒想到早就死了的世子會代表南平出使大唐,到了這東都來!這是老天爺都在可憐我,老天爺都在幫我拆穿那個高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