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風波定
「看來是沒有人敢……」
韋鈺呵呵一笑,隨即就輕蔑地斜睨了一眼穎王、涼王以及面色鐵青的紀雲霄,露骨地譏諷道:「太後娘娘深居仁壽殿,頤養天年,竟然為了南平王世子是真是假,讓內侍監何公公演出了這麼一場鬧劇,套用涼王殿下的一句話,此事傳揚出去,讓天下諸國如何看我大唐?大理寺卿盧大人剛剛在這面對江陵郡主還敢大放厥詞,聽說今天早上在天津橋那兒,更有其他不少官員全都在那鼓噪說南平王世子是假的?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誰來承擔責任?」
儘管剛剛韋鈺不管不顧為高廷芳張目,皇帝心中頗有些不滿,然而此時韋鈺又作為排頭兵直接撞上了紀家和韋家,將穎王涼王和紀雲霄頂得做聲不得,他卻又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快意。他想要放棄高廷芳,那不過是因為權衡局勢之下做出的利益最大化決策,如果能夠不花任何代價保住高廷芳,同時又讓紀家和韋家吃一個大虧,那自然是更好不過了。想到這裡,他立刻沖著鴻臚卿周平微微點了點頭。
周平之前不過是出於謹慎方才勉強作壁上觀,見皇帝分明已經有了決斷,他這個主管接待諸國使臣的鴻臚卿,自然就從韋鈺手中接過了繼續開炮的重任。出列之後,他就痛心疾首地說道:「南平王世子之前入住四方館,是我鴻臚寺官員接待,除卻驗看國書之外,臣也曾經親自和他交談,深感其博學多才,因此他當初能夠上書請求留在東都,臣非常高興,畢竟這傳揚出去也是一樁美談,沒想到這好好的事情竟然會被鬧得如今這地步!」
他本來就是朝中屈指可數的幾個資格最老的官員,此時說出來的話自然比韋鈺更加激烈:「孟將軍剛剛說誰來擔責,不外乎是給南平一個交待,我卻覺得,事情比他說得更加嚴重,這是要給天下一個交待!此番和南平王世子一同留京的,還有容侯,南漢鼎鼎有名的忠臣烈士之後,而且相比寧溪一介罪奴,他從前見過南平王世子,如此人證,之前竟無人聽信!更匪夷所思的是,江陵郡主人就在這裡,大理寺卿盧正怡竟然還不肯善罷甘休,竟然質疑郡主真假!」
周平年輕時就辯才無雙,這才早年就入了鴻臚寺,此時看也不看面如土色的盧正怡,直接將當年出使別國時舌戰的招數全都拿了出來:「盧正怡這是想幹什麼,還嫌丟臉不夠?以臣之見,從之前的紀氏家將之弟在天津橋前敲登聞鼓告南平王世子,到後來的寧溪出首,再到今日這滿朝鼓噪不休,若不徹查,我大唐這臉面簡直是全都丟盡。臣懇請皇上重懲盧正怡,申飭那些人云亦云,沒有主張的官員,以為後來者戒!」
薛朝剛剛是第一個開口為高廷芳說話的官員,眼下卻沒有跟著韋鈺和周平對紀韋兩家窮追猛打,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低眉垂目,似乎對剛剛險些喪命的遭遇並不以為意的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的心有餘悸比起來,高廷芳實在是顯得太過平靜,平靜到他甚至懷疑對方早已看出,何德安端來的兩杯酒全都並非穿腸毒藥,這才會那麼爽快一飲而盡。然而,那時候除卻何德安,他們誰不認為這真的是二選一的生死抉擇?
難不成高廷芳真的是因為罹患重疾,不知道能活多久,所以這才無所畏懼?
在韋鈺和周平的窮追猛打之下,殿上群臣之中也有不少中立派品出了一點苗頭,而其中頗有幾個人是韋鈺早就安排好的,立時跳出來附和。一時間,自知理虧的盧正怡連頭都不敢抬,衛南侯韋泰不得不死咬紀太后,涼王則是抨擊盧正怡,穎王怒斥涼王見風使舵,紀雲霄總算醒悟到李承之前苦勸自己不要摻和這件事有多明智,可他卻傻乎乎地因為私怨涉足其中,此時後悔都來不及,竟是破天荒地沒有再因為對高廷芳的忌恨而加入戰團。
在這一團亂的朝堂之上,高廷芳卻有一種事不關己的錯覺。眼看江陵郡主仍然如同最初和盧正怡激辯那樣,擋在他的身前,彷彿要彌補之前那數月的分別和內疚,眼看大殿門口的承謹和蘇玉歡對他打了幾個簡陋卻淺顯的手勢之後,就被清苑公主拖了走,應該是找地方去換下那一身濕透的衣服了,他就輕輕伸手拉住了依舊警惕得如同刺蝟一般的江陵郡主那袖子,低聲說道:「這春寒料峭的時候,你再穿這一身,只怕要凍病了,我們走吧。」
「走?去哪?」江陵郡主疑惑地看著高廷芳,卻見其沒有回答,而是對著自己微微一笑。
瞅著互相指責的眾人露出一個空檔,高廷芳高聲說道:「皇上,舍妹冒雨而來,渾身濕透,臣也是心力交瘁,而今想先行告退回獅子園,還請皇上允准。」
「這大雨天,讓江陵郡主如此濕淋淋一身,和你這個病人一同出宮回獅子園,朕怎麼過意得去?你兄妹二人不如在飛香殿暫住兩日,屆時朕派人護送你們出宮。」
說到這裡,皇帝見高廷芳嘴角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想起昨夜那層層風波,他就沉聲吩咐道:「朕知道宮裡也不是什麼太平地方,否則太后不至於昨夜闖飛香殿,今日又令何德安到紫宸殿來賜鴆了。尹雄,你親自護送南平王世子和江陵郡主回飛香殿,而後挑選右羽林軍精銳五十戍衛飛香殿!」
張虎臣只覺得昨夜到今日一幕幕著實驚心動魄,皇帝此議無疑正中下懷。他立時出列躬身應道:「臣遵旨。」
見眾多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尾隨高廷芳和江陵郡主離開的張虎臣身上,皇帝便似笑非笑地用手指敲著扶手,一字一句地說:「想來諸位都見過,那是閩國長樂侯尹雄,朕前時就曾打算重用他,他卻不忘舊主之恩,甘冒殺身之禍回閩國祭拜,日前才剛剛返回。如今他再不是閩國長樂侯,而是我大唐右羽林中郎將!朕只希望,如他這樣鐵骨丹心的忠臣義士能夠多一些,成日蠅營狗苟,結黨營私的鼠輩能少一些,像今日這樣的鬧劇,也許就不會有了!」
高廷芳卻已經不在乎皇帝說些什麼,無論紫宸殿中最終會拿出一個怎樣的結果,紀韋兩家會有哪些倒霉的傢伙落馬,穎王和涼王乃至於紀雲霄又是否會受到一定程度的處罰,都和此刻的他沒有關係。他牽著江陵郡主的手,旁邊是打傘的張虎臣,哪怕從紫宸殿那高高的台階上下來時,空中依舊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寒意浸人,可他卻只覺得心中異常平安喜樂。
而當他看到兩乘轎子頂著風雨停在面前時,恰是看見了撐著一把傘,衣衫卻已經濕透的謝瑞。謝瑞笑吟吟請了江陵郡主先上轎,這才對他低聲說道:「恭喜世子殿下洗脫不白之冤,皇上之前準備的那葯就用不上了,您……」
見高廷芳微微一笑,隨手就丟了一樣東西過來,謝瑞連忙伸手一接,瞟了一眼確定就是之前送出去的,他方才鬆了一口大氣,連忙又滿臉堆笑送了高廷芳上轎,又對張虎臣囑咐了好一通。一行人誰都沒有注意到,不遠處戴著斗笠的謝驍兒那怨毒的目光。
直到回了飛香殿,洛陽和疏影飛一般地冒雨衝出來迎接,高廷芳方才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隨即一連咳嗽了幾聲,洛陽和疏影嚇了一跳,慌忙噓寒問暖,就連江陵郡主也是焦急萬分。當他總算上了台階來到飛香殿門口時,卻只見林御醫站在門檻後頭,一看到他就惱火地埋怨道:「看看,身上衣裳都濕了一大半,下這麼大的雨幹嘛要急著回來,你知不知道你是病人?成天就知道一個勁折騰自己的身體,你這個世子……咦?」
林御醫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他這才發現,高廷芳身邊除了撐傘的張虎臣之外,還有一個陌生的白衣女郎,身上卻還披著高廷芳出去時那一件世子外袍,不禁有些驚疑不定。下一刻,他就聽到洛陽嚷嚷道:「林御醫,這是小郡主!」
小郡主?江陵郡主?
林御醫之前讓蘇玉歡去找承謹求助,可如今那兩位都沒回來,卻直接等到了平安歸來的高廷芳,他心裡本來就覺得意外,此時終於恍然大悟。儘管對南平王高如松讓李承睿扮成南平王世子出使東都非常憤怒,但在高廷芳這個身份風雨飄搖之際,江陵郡主及時趕到東都解圍,他若再不明白這兩個人之間的情誼,那麼就太遲鈍了。見高廷芳對自己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分明不欲在江陵郡主面前露出端倪,他就乾脆只是作揖見過,什麼都沒多問。
「疏影,你帶著廷儀去換一身衣服,都成落湯雞了。」高廷芳吩咐了疏影,見小丫頭重重點頭,可江陵郡主仍舊有些不放心地看著自己,他就笑道,「有什麼話一會兒再說,我和洛陽也是落湯雞,也得去換一身。林御醫,你照應一下尹將軍,給他找身衣服。」
三撥人各自去更衣,而林御醫則是趁機從張虎臣那兒了解到了紫宸殿那一場驚心動魄角力的經過。當聽到高廷芳竟然直接飲鴆的時候,他險些沒氣得跳將起來:「他怎麼這麼賊大膽,萬一紀太後送來的,不是立時見效的鴆酒,而是緩慢發作的毒藥呢?不行,我得去看看!」
眼看林御醫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披散著頭髮,臨時換了高廷芳衣衫的張虎臣摸著自己那張滿是疤痕的臉,平生第一次對自己當年的出走痛悔不已。
如果他早知道世子殿下那倔強的性子,沒有把復仇的重擔獨自攬在肩頭,如今豈會讓世子殿下冒這麼大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