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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誡秦王

  「昔在姬劉,分王子弟,用能本枝碩茂,算祀遐長。八皇子承謙,若木分輝,咸池疏派,孝愛成性,佩服天經。岐嶷誕靈,風儀遐舉。奉聞《詩》之寶訓,資樂善之芳規。錫命惟崇,已申綠車之寵;登庸在運,宜開朱邸之藩。承謙可封為秦王,實封五千戶。」


  隨著一道封秦王詔公諸於眾,無論是之前的南平王世子真假案,還是武寧節度使留後紀雲昌和弟弟紀雲鐘相爭,戕害士族百姓,為下屬繩縛請降這樣的絕大新聞,全都立時從文武百官的視線之中淡去。


  而皇帝賜第的秦王府竟然和昔日榮王府彷彿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王傅、長史、司馬竟然由高廷芳、韋鈺和紀雲霄出任,昔日只是純粹以皇帝寵臣這一身份露面的衛南侯次子韋鈺,竟然便是平蜀建下大功的孟懷贏,這更是引來了軒然大波。


  就在這紛紛亂亂的議論,和無數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之中,承謹受冊之後拜過天子,拜過宗廟,終於搬出了他住了十幾年的觀文殿,遷入了修文坊的秦王府。而秦王府中人手除卻皇帝撥給了原有看房子的那些人,承謹從前觀文殿中用過的舊人,按照制度撥給的儀衛和府衛各百人之外,承謹最終聽從了高廷芳的建議,沒有向清苑公主請求幫忙,只悄悄收了韋鈺薦來的八個衛士,隨即就敞開大門,招納人手。


  對於這樣的大張旗鼓,紀雲霄相當不以為然——事實上他對於承謹這個秦王也相當不以為然,可如今他雖說徹底獨立,也掌握了不小的勢力,卻沒有紀家的虎皮可以打起來做大旗,自然不敢違逆皇帝的意旨。於是,他乾脆裝病躲乾淨,橫豎責任不是他背。


  此時此刻,便只有高廷芳和韋鈺站在了秦王府中那座高高的正殿前,看著烏頭門前排起的自薦長龍。那一夜的獨處,高廷芳終究沒有受到任何打攪,江陵郡主很體諒他這個「大哥」,杜至袁釗和洛陽被疏影寸步不讓地擋在門外。一夜之後,他再次變成了那位永遠處變不驚,永遠風儀出眾的南平王世子,沒有人能從表面看出他心中那番痛苦掙扎。這會兒看著門外成群結隊前來應募的人,他再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你之所以阻止承謹向清苑公主求助,是因為如若他接受了清苑公主舉薦的人,那麼如果穎王涼王也向他舉薦人,他接受就無疑坐視別人往自己家摻沙子,不接受就是對兄長懷有戒心,我說得沒錯吧?」韋鈺看到了高廷芳的表情變化,當下不咸不淡地說道,「可這樣打開大門招賢納士,你覺得是收進賢士的可能性大,還是收進諜探的可能性大?」


  「所以,這些人如果想要進秦王府,就要根據自己選的職位,面對各式各樣的不同考核。」高廷芳面對韋鈺的質疑,氣定神閑地說,「不論是那些想要出人頭地的賢士,還是想要打進承謹身邊的探子,總會從各方面著力表現自己,所以他們會比一般人出眾,那麼,承謹直接把他們舉薦給皇上又如何?真正的賢士,自然更希望正式出仕一展抱負。至於其他王府的諜探,恐怕他們就要面對是繼續為舊主效力,還是在皇上青眼之下另投明主這兩難選擇了。」


  韋鈺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如同針刺一般犀利:「這麼說來,你其實根本不是想為秦王府招賢納士,而是打算把真正的賢才和那些間諜全都推給皇上?」


  「呵,一個親王,如果不是心懷叵測,用得著剛剛開府就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聚集黨羽嗎?把第一等的人才舉薦給皇上,然後把中庸卻踏實肯乾的人留在王府,這對於承謹如今這尷尬的排行和封號,才是最合適的。」高廷芳說著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說道,「要是別人想說我是擔心賢才入府,有可能影響我的地位,那就讓他們去說好了。嫉賢妒能這種罵名,別人怕,我不怕。」


  儘管韋鈺覺得自己已經頗為了解高廷芳,甚至覺得對方身上籠罩的那層迷霧已經越來越淡,並非南平王世子,而是南平王乘龍快婿的真相彷彿呼之欲出,可當聽到高廷芳這番毫無矯飾的坦白時,他卻仍然不禁覺得一顆心狠狠悸動了一下。這天底下不貪利的人不多,但不貪名的人更少。高廷芳竟然為了承謹能夠安安穩穩做這個秦王,不惜用自己的名聲作為交換。他和承謹相處的時間更長,平心而論,要讓他為承謹自污聲名,他也不一定會答應。


  這位身世可疑的南平王世子,為什麼肯為一個不久之前還是陌生人的八皇子做到這個地步?他是真的圖從龍之功,日後能夠為南平尋到一個最大的靠山?可是,憑藉這個人的聰明才智,會看不出皇帝把承謹推出來,並不完全是一片好意,只不過是純粹的帝王心術?既然知道承謹未必真的是皇帝屬意的東宮人選,高廷芳為什麼還要如此盡心儘力?

  而那一日頭一次來秦王府時,高廷芳在牡丹園中的那一番表現,在悄然旁觀的他看來,實在太過可疑了!


  「韋大哥,高大哥!」


  聽到這個聲音,高廷芳和韋鈺幾乎同時回過頭來。搶在韋鈺前頭,高廷芳率先拱了拱手笑道:「秦王殿下。」


  對於如此稱呼,承謹頓時皺起眉頭,韋鈺則聳了聳肩說:「秦王傅大人剛剛還在背後直呼你的名字,見了面卻立刻一本正經。」


  「私底下隨便一些無妨,但如今不是私底下。按照規矩,殿下應該稱呼長史大人為韋長史,我這個秦王傅為高先生。」


  高廷芳看了一眼承謹背後那些隨從,見承謹立時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鄭重其事地改過了稱呼,他就岔開話題道,「殿下,今日自薦入府的那些人,考核得如何?」


  說到這個,承謹立時露出了非常興奮的表情,立時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高先生分的那幾個科目,我之前還擔心是否過細,現在看來,實在是太精到了。我本來想著儀衛和府衛,父皇已經給了,可高先生一說,我才知道人數還不足,自薦的人中,竟是報考這兩者的最多,他們說因為這兩個職位最體面。而王府四門的門房,除卻籍貫和保人之外,需得列出從前的資歷,然後現場考核待人接物,我遠遠看了幾眼,好幾個人立刻知難而退了……」


  韋鈺看到承謹越說越興緻勃勃,他就悄悄退開幾步,隨即朝承謹背後那些內侍打了個手勢。


  他是最早來往觀文殿的人,那些內侍宮人深知他是皇帝寵臣,對他比對承謹還要更怕三分,再加上承謹如今成天到晚把高廷芳掛在嘴邊,皇帝又把高廷芳給承謹做了秦王傅,如今剩下這師生兩人相處,眾人也沒有什麼太擔心的,當即跟著韋鈺躡手躡腳退下。


  而承謹一邊說一邊比劃,足足過了好久才發現自己竟是和高廷芳在大殿門口這種風口上說話,慌忙叫道:「高先生,都是我不好,我們進屋去說吧。」


  「不礙事的,我還沒這麼虛弱。」高廷芳並沒有說,當了這個不用上朝的秦王傅,也就意味著他不用時刻提防來自宮中的突發事件,這陰陽逆行丹已經好些天沒有吃了,哪怕筋骨和武藝沒有那麼容易恢復,卻已經不再是弱不禁風。他笑著替承謹扶正了頭上的金冠,這才繼續說道,「你要記住,我能夠教你的,是經史,是在宮中朝中如何周旋,如何為人處事,但你有你自己的主張,你自己的風格,所以,如果覺得我不對,你可以隨時質疑我。」


  承謹之前剛聽說高廷芳竟然會成為自己的王傅時,高興歸高興,可也不知道從內侍宮人處聽到多少關於師道尊嚴的提醒,告誡他不要因為和高廷芳私底下關係密切,就在人前失了尊重,更不要說質疑師長了。因此,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喉頭竟有些哽咽:「高先生……你為什麼從一開始就對我這麼好?」


  高廷芳頓時沉默了下來。好一會兒,他才輕聲說:「這世上有一種緣分,叫做一見如故。承謹,還記得早上我給你講的春秋左氏傳嗎?」


  沒有意識到高廷芳後面的那句話是岔開話題,承謹連忙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先生說的是晉獻公太子申生的故事。」


  「史書上記載的是,驪姬誣陷申生下毒殺害晉獻公,因而申生先是逃跑,可他的老師卻被殺了。而申生在逃走到曲沃之後,有人勸他回去對父親晉獻公解釋,有人則勸他流亡外國,可他選擇的卻是在無奈絕望之下自殺。而他的兩個弟弟,重耳和夷吾,同樣被驪姬誣陷,結果卻都逃到了外國,你覺得為什麼申生只有死路一條,而重耳夷吾最終卻先後登上晉國王位?」


  早上高廷芳只是粗粗講了幾段春秋,可如今卻突然問這個,承謹只覺得異常茫然。他絞盡腦汁想了好一會兒,最終不打確定地回答道:「因為太子申生事父至孝,所以不願意出奔?」


  高廷芳沒有贊同,也沒有反對,而是繼續說道:「夷吾在晉獻公第一次發兵攻打時,守御嚴密,但很快就在第二次重兵壓境時無能為力,出奔梁國。而重耳在晉獻公發兵攻打他的時候,卻不敢與之抗衡,留下字句,君父之命不校,校者,吾仇也。意思是,君父的命令不能違抗,若有違抗者,就是我的仇人。但是,下令麾下不許抵抗,他自己卻也出奔到了生母出身的翟國。而後夷吾被迎立回國為君,重耳輾轉多國,哪怕晉國重臣迎立卻不回,最終在秦國的幫助下登上晉國王座。」


  「而那時候,他已經五十七歲,在位僅僅八年,卻成就晉國霸業。」


  直到這時候,高廷芳方才看著滿臉迷惑的承謹,沉聲說道:「今天我們不談晉文公霸業,只說太子申生。太子出奔,在春秋戰國始終屢見不鮮,多有藉助外國之力重新復國的。太子申生的性子,終究是太悲觀軟弱了,豈不知小受大走,這才能夠避免陷父於不慈。歷朝歷代為東宮者,若是東宮之位不保,鮮少有人能夠得善終,因為有進無退。承謹,你要記住,父慈則子孝。事父至孝,不是讓你愚孝,萬一你面對申生這樣的危險,得先動一動腦子。」


  承謹雖說年紀小,從前一直被關在觀文殿中,卻並不意味著他就什麼都不懂。他對皇帝與其說是孺慕,不如說是敬畏,君父兩個字中,君的意味遠遠要重過於父,那種不敢違抗的畏懼可以說是深深鐫刻在骨子裡。他張了張嘴想要說自己不是太子,想要追問高廷芳為什麼說這個,可在高廷芳那明亮得驚人的眼神注視下,他最終還是沉默了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輕聲說道:「我不大明白……但我記住先生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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