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各謀
離開洛陽宮長樂門時,高廷芳忍不住駐足回望那巍峨的九重宮闕,眼前再次浮現出了剛剛張虎臣無聲無息出現在皇帝身後的那一幕。
在他從前的印象中,張虎臣永遠都是那個武藝大開大闔,陽剛勇猛的兄長,而不是如今那個戴著銀假面,陰柔無聲,彷彿永遠都藏在黑暗中的死士。他明明知道張虎臣是自願選擇了這條等同於豫讓漆身吞炭的不歸路,也知道對方不會有任何後悔,可他仍是深深地自責和愧疚。
而相對於他,更可笑的是既認不出嫡親長子,也認不出心腹虎將的皇帝!
「高大哥,高大哥?」
聽到身邊的聲聲呼喚,高廷芳回過神來,歉意地對清苑公主說道:「公主先回去吧,我打算去一趟刑部,看看承謹是否回去了。」
「既是順路,我們一塊去吧。」清苑公主想都不想就做出了決定。生怕高廷芳拒絕,她就壓低了聲音說,「我答應過廷儀妹妹,她不在的時候要照顧好你。雖說刑部可稱得上是最安全的地方,但皇城中可不止只有一個刑部,不可不防。」
高廷芳很想問,江陵郡主究竟對清苑公主都說了些什麼,可知道問也恐怕問不出來,他即便再不安,也只能先上了馬車,與清苑公主一同轉往刑部。而他們剛走沒多久,長樂門城樓上,韋鈺負手看著他們這一行車馬的背影,這才對身旁的人說:「你現在若是後悔,也來得及,我派人把你送到西京長安,只要對高廷芳瞎掰個理由就行,想來他巴不得你能脫離這個危險的漩渦。」
蘇玉歡頓時惡狠狠地瞪向了韋鈺。他哪裡能忘記,上次自己被韋鈺誆騙,糊裡糊塗答應了代替高廷芳去刑部天牢蹲著,結果那幾天百無聊賴,直到清苑公主過來揭破了自己的偽裝,緊跟著又和高廷芳重新掉包,這才免去了被人識破的危險。因此,見韋鈺絲毫不為自己的怒目所動,他就哼了一聲。
「只要不是代坐牢這種誰都能做的事情,我當然願意。但有一條,我只是作為高大哥的朋友答應你,不是作為南漢的容侯答應你!」
「倒是變精明了。」韋鈺哂然一笑,突然一個利落的旋身,腰刀不知道何時已經出鞘,此刻竟是無聲無息架在了蘇玉歡的脖子上。見其先是一呆,緊跟著立時平靜了下來,他就漫不經心地回刀歸鞘,淡淡地說:「膽色總算也有長進。你這條我很想答應你,可惜我不能。你能選擇的,只有置身事外,以及參與其中,沒有第三條路。你是南漢容侯,這個身份從你生下來就已經和你綁在了一起,除非你肯漆身吞炭,丟掉過往,讓所有人都認為你死了。」
蘇玉歡直接被韋鈺那陰森的語調給嚇得打了個寒顫,可還不等他不服辯解,韋鈺就沉聲說道:「而你這次要賭的很簡單,是皇上大獲全勝,還是太后重掌大權。如果是前者,你這次出手,就是為南漢,為蘇氏贏得了皇上的嘉賞,你本人如果要官要爵,都是一句話的事。如果是後者,你自己或死無葬身之地,或成喪家之犬,至於南漢,中間隔著南平和楚國,大唐還鞭長莫及。最多你姐姐和擁戴蘇氏的部將感到傷心,感到失望而已。」
「我……」蘇玉歡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條件太過幼稚。他狠狠捏緊了拳頭,好一會兒才澀聲說道,「我只是不想就這麼當個在旁邊看熱鬧的閑人,不想像當初爹爹戰死沙場時那樣,什麼事都不懂,還在家裡遊手好閒……爹爹戰死沙場的時候我太小,可這一次高大哥,廷儀姐姐,公主姐姐……他們要是出什麼事,我已經不可能再用我還小這種話做借口了。我希望自己至少是個能做點事情的人!」
韋鈺不知不覺想到了自己聽到貞靜皇后和承睿死訊時的心灰絕望。他又何嘗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發狂似的磨練自己,把復仇當成了自己人生唯一的意義,甚至肯在戰場那種九死一生的地方積攢自己的資歷和實力?
「那好。」韋鈺微微一笑,再次瞥了一眼全副親兵裝扮的蘇玉歡,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就是高廷芳身邊的燈下黑,每一個人都知道你,但每一個人都不大會留心你。你就扮好這個黑棋的角色。關鍵時刻,你自有你的用場。」
「嘶……」
和樂公主是在一種極致的冰冷感刺激下醒來的。感覺到臉上濕答答的,她下意識地抬手擦了擦,這才發現從臉上到頭髮全都濕透了,慌忙使勁睜開了眼睛往上看。發現面前的是一雙腳,她的目光立刻隨之上移,等看清楚那張冰冷的怒臉,她那幾乎到了嘴邊的怒罵立時吞了回去。
「祖母……」
「你還知道我是你祖母?」
紀太后剛剛讓人用一碗涼水把和樂公主潑醒之後,恨不得一腳踹死這個驕縱任性卻又愚蠢的丫頭。可是,聽到這個嬌軟可憐的聲音,一向心腸極硬的她卻少見地心軟了片刻。儘管這猶疑不過是一瞬間,但她的斥罵總算是稍稍留了幾分餘地。
「知道高廷芳和李承媛去仙居殿,你就跑過去找茬,結果中了人家的圈套,險些被韋貴妃當成殺一儆百的工具,還得高廷芳和李承媛出面給你說情,你卻又沒用地氣昏了!你跟了我這麼久,就學到了爭風吃醋這種小伎倆?你還有沒有腦子?你以為高廷芳最初拒絕你父皇時是故作姿態?你以為李承媛去逼婚是想男人想得發昏了?你以為你父皇是突然變成了關心兒女婚事的好父親,這才忙著做媒?」
即使紀太后已經略作保留,沒有說出最難聽的話,可和樂公主聽在耳中,仍是渾身如遭雷擊。她痛苦地蜷縮起了身子,帶著哭腔說:「我是什麼都不知道,我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女人!我以為只有一見鍾情,以為只有兩情相悅,朝朝暮暮……老天爺為什麼要讓我生在這麼複雜的帝王之家?」
紀太后目光轉冷,終於沒有在這個傻丫頭身上再虛耗時間的興緻。她轉身大步朝外走去,冷冷說道:「把和樂公主送回集仙殿,讓趙淑妃好好管教。只有公主脾氣,卻不知道公主的擔待,還是醉生夢死的好!派人去涼王府,既然皇帝病了,承誠身為人子,也該去問一問,探一探,就算不能陪著皇帝一塊去榮慶宮,他至少得把人送進去!」
長兄即將就誅;紀雲霄能做的也就只有敲登聞鼓這種跳樑小丑的勾當;紀黨的中堅因為韋家的瘋狂亂咬,已經岌岌可危;紀雲霄籠絡的中下層都是李承去聯絡的,天知道那位松山先生是不是早已代表皇帝籠絡過他們,忠誠已經再沒有保證;而韋鉞卻又代表韋家翻她的舊賬。事到如今,哪怕是毒餌,她也只有毅然決然地吞下去,否則就只能等死了!
相信李承誠至少不是李承樂這種傻丫頭,他至少知道,她和他祖孫倆早已是共同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當高廷芳和清苑公主一行刑部大門前停車時,高廷芳打起窗帘,正好看到裡頭房世美親自送了承謹出來。那個之前出門時還有幾分沮喪的少年,此時此刻神采飛揚,赫然透露出一種他依稀相識的精氣神。他明明期待著這樣一種結果,可此時見房世美和承謹那明顯君臣相得的樣子,心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直到聽見一個又驚又喜的叫聲。
「高先生!」
承謹完全沒有想到,高廷芳竟然會在大門口等著自己。想到自己來時的忐忑和不情願,想到薛朝和房世美對他的耐心提點和教導,傾聽他那些可笑到極點的見解,他已經覺著今天這一趟刑部來得異常值得。可這些都比不上看到高廷芳在這裡接他時,他那瞬間湧上心頭的狂喜。
他飛一般快步沖了上前,見高廷芳放下窗帘,緊跟著從車門口探出身來,他連忙作勢要攙扶,卻沒想到被高廷芳伸手給拉上了車。而緊跟著,高廷芳就對晚了一步趕上前的房世美笑道:「房大人,我本來是想偷個懶,這才讓秦王殿下代我來一趟,誰知道在家裡還是不得閑,被貴妃娘娘請了入宮,又去紫宸殿見了皇上。既然刑部這邊的事,秦王殿下都替我辦完了,我就不去拜見薛老大人了,請房大人代我轉致問候。」
今日承謹獨自前來,房世美第一次與其打交道,感觀也從最初的陌生到最後的漸生好感。承謹並不算天資極其出眾,但他能夠耐心聆聽,能夠隨時發問,而質疑的也往往能問在點子上,最重要的是絕不剛愎自用,相比穎王和涼王來說,他更願意接受這樣的主君。而且,他能夠清清楚楚感覺到,就連他的頂頭上司薛朝也這麼想。所以,當送人出來,看到高廷芳等在這裡,他心裡不是沒有嘆息的。
畢竟,一個異日的帝王,怎麼能離不開「保母」?
可是,當聽到高廷芳提起這是從宮裡回來,而且先後見過韋貴妃和皇帝,他不由得又心中驚疑了起來。他來不及細想,深深吸了一口氣,肅然拱手道:「高大人放心,下官定然轉致老尚書。」
當房世美回到刑部大堂,對薛朝稟報高廷芳和清苑公主接走了承謹的事之後,他就只見薛朝惋惜地搖了搖頭。
「高廷芳答應尚主,雖說是讓韋家暫時和皇上妥協,卻也是他向皇上表示,無論將來是否能享天年,都不會染指權力。畢竟,不管清苑公主如何與韋家劃清界限,她終究是韋貴妃的女兒,而皇上是不可能放過韋家的,又怎會讓韋家女婿掌權?不只是韋家,就連韋鈺……你不要看他如今簡直比皇子還得寵,有朝一日韋家隨著紀家崩塌,他的路,也就盡了!你想一想當初唐明皇是怎麼對錶兄薛崇簡的,就知道了。」
儘管薛朝沒有說出最重要的那句話,但房世美還是打了個寒噤。狡兔死,走狗烹,難道天理循環,還是難逃如此嗎?
就在此時,薛朝卻又長嘆了一聲:「如果是懷敬太子還在,朝廷哪裡會是這樣只用心術,沒有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