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秋後算賬
漫長的黑夜終於過去,洛陽宮迎來了第一縷黎明的陽光。然而,這座偌大的宮殿群中,有太多人已經看不到這初升的朝陽了。
仁壽殿、集仙殿、仙居殿,曾經是宮中三位最尊貴女人居住的地方,此時此刻卻已經是一片狼藉。儘管尚未到屍橫遍野的地步,但無數內侍和宮女衣衫凌亂跪在空地上,瑟瑟發抖聽候發落,自然而然就透露出一股森冷的清洗意味。每時每刻都有人被如狼似虎的軍士從隊伍中拖出來,活生生勒斃,又或者杖斃。
當江陵郡主匆匆來到貞觀殿前時,看到的就是正在杖刑的一幕。一個內侍和一個女官正被死死綁在刑凳上,兩側軍士手中拇指粗細的刑杖不斷高高舉起,重重落下,帶起凌厲的風聲。儘管兩人都被布卷堵住了嘴,可那呻吟和痛呼卻依舊不斷流露出來,鑽入人耳,讓人覺得渾身發冷。
治軍三年,江陵郡主也不是沒有親眼目睹過軍中用軍法杖刑的情景,但那是為了嚴明軍紀,令行禁止,真正要殺一儆百時,那就是乾脆利落地斬首轅門示眾,絕不會用這樣赤裸裸的虐殺。
她哪怕只是瞥了一眼,卻已經看出,對這兩人的杖刑完完全全只是為了讓他們感到更多的苦痛,而不是讓他們立時斃命。果然,就在她到殿前通報覲見時,就只見謝瑞快步出來,先對她含笑躬身行禮,隨即到行刑者那邊開口問道:「皇上問,已經打了多少?」
「回稟謝公公,已經過了二百。」
「很好,皇上說,五百杖之內,絕不能讓人死了。」
聞聽此言,已經不知道第幾次被人用水潑醒的何德安只覺得滿心都是絕望。他想過紀太后也許會輸,想過自己也許會死,可隨身帶著毒藥的他完全沒想過,自己在仙居殿撲空,匆匆回到集仙殿救趙淑妃與和樂公主,結果依舊中了搖光的空城計,再接下來面對進入宮城的禁軍,他竟然沒能自盡成功,而是被生擒之後零碎受苦。竭盡全力瞥了一眼旁邊披頭散髮面色慘白的尚香,他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後悔。
早知道會落到現在這個下場,當初皇帝登基的時候,他為什麼就沒有和從前那些前輩那樣,急流勇退出宮去過安閑日子?
謝瑞自然不會理會何德安那熬刑盼早死的絕望,他快步走回江陵郡主身邊,歉意地說道:「勞郡主久等了,請隨奴婢上殿。」
江陵郡主強壓下心頭那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一言不發跟在了謝瑞身後。當她來到殿中央,看到獨自坐在寶座上,整個人都籠罩在陰影中,顯得晦暗陰森的皇帝時,她不由得想到了心上人的身世。她很想告訴皇帝,他失去的嫡長子近在咫尺,可理智卻不斷警告她,這是絕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皇帝看著江陵郡主默然行禮拜見,冷漠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郡主辛苦了。」
「多虧彭將軍等羽林勇士上下用命,齊心剪除了叛逆,臣不過是居中聯絡策應,不敢說辛苦。」
「話不能這麼說,郡主遠來是客,卻為了朕的事奔走操勞,而高卿更是一直捨生忘死保著八郎,朕實在欠了你兄妹二人,欠了南平一個莫大的人情。」
皇帝說著便離座而起,緩步走到了江陵郡主身前,竟是伸手將彎腰行禮的她攙扶了起來:「高卿不日就要迎娶朕的長女,朕和南平王眼看就要成了兒女親家,而這樁喜事能夠促成,郡主也有莫大功勞。」
哪怕高廷芳曾經說過,從來都把清苑公主當成妹妹,清苑公主來見她時,也坦然說過,這樁婚事只不過是為了安撫皇帝和韋家,過後就會想辦法破壞,但此時此刻江陵郡主聽到皇帝這番話,只覺得心中冰冷,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就在她斟酌語句的時候,得到的卻是又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朕剛剛得到消息,昨夜三郎帶人圍了穎王府,雖說韋鈺帶兵及時解圍,可穎王妃大約是受了些刺激,竟是在韋鈺離開之後自縊了。」說到這裡,皇帝的臉色有些陰沉,繼而就哂然笑道,「她竟是留了一張絕命書,說是成全穎王和你。」
此話一出,江陵郡主頓時又驚又怒:「簡直荒謬,我雖應穎王殿下挽留,在王府住了兩日,卻是只住在客院,始終對穎王殿下不假辭色,而後就因為避嫌自請留住宮中,這成全二字從何說起?還請皇上明鑒,穎王妃新喪,穎王殿下若還要名聲,為了妻子守滿一年才是正理。至於一年之後,想來我早就回南平去了,這些流言蜚語不攻自破!」
見江陵郡主氣得連自稱都疏忽了,直接用了我字,皇帝不禁莞爾,但一顆心卻也放了下來:「郡主不必在意,這絕命書的事情,朕已經處置過了。你為了大唐出生入死,朕怎會讓這種可笑的東西損傷了你的名聲?如今宮中尚未安定,朕還有借重郡主之處,只怕還要你操勞幾日。」
儘管剛剛著實驚怒,可此時聽到皇帝還要留自己在宮中,江陵郡主在警覺的同時,卻意識到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她立時後退兩步,躬身說道:「皇上有命,臣自當效力。只不過,曜儀城和圓璧城本是羽林駐紮之地,臣留下實在不便,而宮中本是妃嬪聚居之地,也不是臣久留之地。剛剛進來時,外間似乎是太后心腹正在受刑。如今太后謀逆造反,罪證確鑿,仁壽殿上下聽聞也全數羈押,若是皇上信得過,臣願意守仁壽殿,以防有人心懷叵測。」
皇帝本來就打算把江陵郡主調出曜儀城,免得她一個南平王女手掌禁衛,被天下其他諸國說大唐無人,如今江陵郡主主動請纓去看守紀太后,他在最初的錯愕之後,卻是讚賞地笑道:「好,郡主肯為朕擔此重責,朕實在是求之不得。朕給你羽林軍五百,仁壽殿就交給你了。」
江陵郡主領了兵符出了貞觀殿,這才長長吐出一口鬱氣,心情總算有幾分改觀。她快步下了台階,強迫自己硬起心腸,不再去聽何德安和尚香的慘哼呻吟,不再去理會他們的死活。等她和兩個侍女以及疏影匯合,到了仁壽殿,剛剛得到消息的彭忠立時出來,恭恭敬敬地和她做了交接。當江陵郡主狀似無心地問起昨夜集仙殿和仙居殿的情形時,彭忠不明就裡,少不得原原本本說了起來。
「何德安奉了太后之命,糾集了內侍省不少人去圍了貴妃娘娘的仙居殿,但貴妃娘娘卻早有準備,帶著所有人去了集仙殿,以淑妃娘娘還有和樂公主要挾,使得何德安進退兩難不說,自己還金蟬脫殼不知去了何處。若非如此,郡主整飭了羽林軍之後,我率人宮中平亂時,也不會那麼容易將何德安等人拿下。淑妃娘娘還有和樂公主這會兒正在集仙殿中待罪,而貴妃娘娘到現在都尚未回宮,皇上因此問責仙居殿上下。」
江陵郡主昨夜趁著紀飛宇去刺殺彭忠,通過韋鈺的內應平息各處的叛亂,當疏影帶著紀飛宇的腦袋回來之後,叛軍最終望風而降。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順,她就將進宮平亂的事情都交給了彭忠。此時聽到當事者本人的陳述,她方才知道自己離開仙居殿之後,韋貴妃竟然也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卻沒有再多問,而是客客氣氣對彭忠拱了拱手。
進了仁壽殿大門,她就吩咐兩個侍女在外看守,不許任何人進出,自己大步往裡走去。可沒走幾步,她突然只聽得背後疏影低聲問道:「郡主,如今宮裡的亂子已經都差不多了,您為什麼不回去?世子殿下嘴裡不說,可他一直都很擔心你,否則也不會讓我進宮來。」
江陵郡主猛然止步,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轉過頭看著疏影。見小丫頭滿臉的認真,她就苦笑道:「大哥是什麼樣的人,我和他相處了三年,再清楚不過。他之前說了那麼多話,不過是為了讓我早點回南平,為了讓我以後不再擔心他的安危,把他這個人完全放下。他送你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不是擔心我在別人面前說破他的身份,而是擔心我遭人暗算。可是,我既然留了下來,這時候回去,豈不是前功盡棄?」
疏影雖說對大多數人都相當冷淡,可卻真心喜歡江陵郡主,此時一下子就醒悟了過來:「小郡主是想對紀太后……」
「我要問一問她當年的事情。」江陵郡主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我會幫大哥查個清楚!」
那一瞬間,一直都擔心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真的起了隔閡的疏影滿面驚喜。一向清冷的她忘情地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江陵郡主的脖子,竟是喜極而泣。而江陵郡主反手抱緊了這個一直當成小妹妹的丫頭,輕輕拍著她的脊背,笑著說道:「大哥怎麼會騙我?他為了我好好的安閑日子不過,他為了我風裡來雨里去,他為了我只帶著你們就敢闖水賊大寨,我不相信,那些有笑有淚的日子都是假的,這世上每一個人都可能騙我,唯獨他不會騙我!」
說到這裡,她微微一頓,這才輕聲說道:「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不該把這分得這麼清楚。別的我幫不上,但撬開一張嘴,想來還是能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