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昔日
城樓獻捷,太廟獻俘,含元殿面聖……
儘管凱旋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但是,當整整一天折騰下來,年少的承謹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彷彿僵住了似的,酸痛疲憊。他在進城的時候留下了江陵郡主,可接下來的那些儀式,江陵郡主只是小小露了個面,更多的時候需要他獨自去面對,這也讓他覺得分外孤獨。
而且,因為韋鈺並沒有來,高廷芳借口身份敏感,身體不那麼好,也沒有陪著他。
黃昏時分,當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宮城,在騎馬通過皇城,最終走上天津橋時,承謹突然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軟弱。如果連一塊歡呼勝利,享受成功的人都沒有,他這樣咬緊牙關拚命奮鬥,那又有什麼意義?
就當茫然之際,承謹突然聽到了好似有人叫他的聲音。環目四顧,他須臾就找到了那輛熟悉的馬車,見車前的疏影正在朝自己招手,洛陽則是一臉酷酷的表情,他不禁眼睛一亮,急忙撥馬趕了過去。
他甚至來不及跳下馬背就急急忙忙地問道:「高大哥在車上嗎?」
話音剛落,馬車的窗帘就打了起來,露出高廷芳那張笑吟吟的臉:「不但我在,廷儀和蘇小弟也在等你。」
承謹只覺得心裡那些小小的糾結一瞬間煙消雲散。他慌忙一躍下馬,想都不想就鑽上了馬車,見小小的車廂里果然擠著三個他最熟悉不過的人,他不由得長舒一口氣說:「我還以為要孤零零一個人回秦王府呢,沒想到高大哥和廷儀姐姐都在等我,就連蘇大哥也在。」
借著這次同行平叛,蘇玉歡成功把承謹那私底下的稱呼給糾正了過來,此時聽到那一聲蘇大哥,自是高興得眉飛色舞。
而高廷芳則是拉了承謹在身邊坐下,打量了一會之後就笑道:「瘦了,但也更結實了,言行舉止也更剛強了些。軍中果然是最鍛煉人的地方。」
「高大哥……」承謹這才只覺得整個人都鬆弛了下來。他靠在高廷芳身上,喃喃說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可看著廷儀姐姐這麼拚命,看著別人那麼努力,我就告訴自己說不能讓人看笑話,不能丟臉……可直到剛才,我還覺得自己在做夢……」
「我知道,其實不該勉強你去做這麼危險的事。」
「不,我不後悔,如果不是這趟我去了,如今別人怎麼會瞧得起我這個秦王?」
「但終究還是豪賭。」高廷芳看向了旁邊的江陵郡主,輕輕握住了她那略顯冰涼的柔荑,聲音苦澀地說,「讓你和廷儀在前邊拼死拼活,我卻只能在東都遠遠看著,每逢午夜夢回,我就只恨自己不能背生雙翅,去和你們會合。可終究我不是神人,沒有辦法。」
江陵郡主已經知道,高廷芳在自己和承謹走後的那又一場大病,更在大敗的假消息傳回之後,經受住了無數白眼和各種詆毀,哪裡不明白他經受著何等身心折磨。此時,她不禁回握住了對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大哥,從前都是你幫我,現在我不過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高大哥,我真的很感激你,真的。翊衛府我曾經呆過,可那時候,別人敬我,只不過因為我是皇子,只不過是因為韋大哥的吩咐,但經歷這一次平叛,黃軌、趙毅、孟憲……我這才真正和他們一個一個變得熟稔了,哪怕他們不可能和對待韋大哥那樣對我,可我已經很滿足了。可惜,今天韋大哥沒來……」
說到這話,承謹著實有些失望和傷心。江陵郡主看在眼裡,心裡卻大約明白韋鈺的心結。而蘇玉歡卻不明白那麼多,此時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口問了起來。
「承謹和韋鈺怎麼認識的,我上次在河陽中城問過他了,倒是韋鈺當年和懷敬太子是怎麼結識的,高大哥,廷儀姐姐,承謹,你們知道嗎?」
此話一出,江陵郡主就變了臉色,而承謹則是微微一怔,卻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只是搖了搖頭說:「韋大哥沒說過。」
高廷芳沉默了許久,這才低低說道:「這件事,我略知一二。」
面對承謹和蘇玉歡那好奇的眼神,高廷芳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江陵郡主,笑著說道:「我也是道聽途說,你們聽過自己記在心裡也就罷了,可不要去和韋鈺對質。對於他來說,那不是什麼光彩的歷史。」
蘇玉歡已經片刻都等不及了,連忙催促道:「高大哥,你別賣關子,趕緊說嘛!」
承謹到底臉嫩,當下還有些猶豫:「如果傳出去有損韋大哥名聲,那還是……」
「承謹!」蘇玉歡一把按住承謹的肩膀,隨即壓低了聲音說,「聽一聽又不會少塊肉,再說咱們這些人,誰是嚼舌頭亂傳的?你別說話,聽高大哥說!」
「當年韋貴妃還是榮王次妃,他的侄兒韋鉞來見她。」
高廷芳聲音漸漸悠遠,眼前恍惚出現了那時候初見的一幕。
那是在榮王府水鏡館,一貫很少去韋次妃那兒的他因為母親的要求,帶著清苑郡主去見韋次妃。這是一個月一次的母女團聚日,那時候他只不過覺得韋次妃對清苑郡主的態度太過客氣,並沒有想到別的,可當那次他還沒踏入院子時,卻聽到了一個粗暴的呵斥聲。
「這是姑姑剛賞我的新書,你這狗東西也敢胡亂翻看?」
他聽聲音就知道是韋鉞,對於韋次妃這個偶爾會過來探望的侄兒,他談不上好感或惡感,此時卻有些嫌惡那飛揚跋扈的口氣。可還不等他開口,清苑郡主就低聲問道:「承睿哥哥,誰在罵人?好凶……啊,他還要打人!」
他和清苑郡主沒有帶很多從人,發現韋鉞絲毫沒有注意到進門的他們兄妹,而是揮舞鞭子就要打下去,他不禁心頭惱火,厲喝一聲道:「住手!」
儘管他已經出聲,可那已經落下的鞭子卻收不回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鞭子重重落在韋鉞面前那童子的肩頭,將衣服撕開了一條大口子,留下了一條鮮紅的血痕。
「世……世子殿下……還有郡主……」韋鉞先是呆了一呆,隨即慌忙行禮,更不忘連聲辯解道,「是他糟蹋了姑姑給我的書,我才教訓教訓他……」
「糟蹋了書?」
那時候的他自幼喜讀書,聽到是這個理由,憤怒立時消解了幾分。當清苑郡主上前撿起書送到他面前時,他隨便翻了翻,發現其中幾頁上分明有深深的掐痕,他更是皺緊了眉頭。然而,當他看清楚那些掐出來的字句時,他卻一下子愣住了。
走到那個一身青布短衫的童子面前,他沉聲說道:「把頭抬起來。」
他看到的,是一張眉眼如畫,宛若女童的臉。可在最初的驚詫過後,他立刻回過神來:「你認識字?」
即便韋鉞在旁邊拚命打岔,道是韋府一介小廝怎麼會認識字,可他還是得到了一個肯定的回答:「認識。」
「那你把這一段念給我聽。」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聽到這絲毫沒有錯誤的語句,他不由自主又問了一句:「你把下一段讀來我聽聽?」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為什麼你只劃了這一段,沒有劃下一段?」
「因為弟字說的是善事兄長,但如果兄長不仁,作為弟弟的為什麼要善事兄長?難道他犯賤嗎?」
看到這個看上去文弱女相的童子突然提高了聲音,他轉頭看向了面色蒼白的韋鉞,卻只見這個韋家嫡長子面色蒼白,突然發狠似的說:「什麼弟弟,你不過是賤妾之子,哪裡配得上當我弟弟,父親連名字都沒給你取過!狗東西,我打死你!」
韋鉞的鞭子終究沒有再次揮下去,因為他不容置疑地抓住了那隻手腕,隨即把那個單薄如同女孩子的童子給拉了走。至於本該和韋次妃見面的清苑郡主,也被他帶回了母親那兒。
在敷藥治傷之後,他就鄭重其事地問道:「你沒有正式起過學名嗎?」
「他沒有給我起過名字。」用一個他字表達了和父親韋泰的生疏又或者說隔絕,童子繼而一字一句地說,「但我自己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如果世子殿下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
「自己給自己取名?那真是厲害,快告訴我!」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在自己稱讚和追問的一瞬間,那童子流露出的歡欣鼓舞。
「我叫韋鈺。至堅者金,至貴者玉,哪怕身在污泥,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掙脫出來!」
他只覺得那笑容是那樣讓人愉快,那鏗鏘有力的字句是那樣讓人驚嘆,以至於他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笑著說道:「很好,從今往後,我就叫你韋鈺!母親說要挑人陪我讀書練武,你願意嗎?」
在他明亮的目光注視下,韋鈺猶豫了片刻,最終不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隨即從齒縫中迸出了兩個字。
「願意。」
那是他們相識的最初。儘管父親榮王也好,母親肖琳琅也好,都曾經對他的這一決定頗有微辭,可當他表現出鮮明的態度,他們考問過韋鈺的品行談吐之後,這件事最終定了下來。
從那時候開始,他收穫了人生中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朋友。
哪怕經過十幾年的時光,這段友情非但沒有磨滅,反而在彼此心中留下了更深的刻痕。
當高廷芳說完那件久遠的往事,承謹整個人都呆在了那兒,還是事不關己的蘇玉歡更快回過神來,嘖嘖兩聲后就沒好氣地嘟囔道:「敢情韋鈺當初在韋家居然那麼慘,韋泰和韋鉞父子果然不是好東西!懷敬太子真真好眼光,居然那時候就知道韋鈺會那麼厲害!」
「不,他不知道。」高廷芳淡淡一笑道,「韋鈺在他身邊並沒有表現出卓越的天資,甚至有些文不成武不就,卻口口聲聲說將來要當宰相。懷敬太子只當那是玩笑,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當他故世之後,那個曾經懶散學文武的朋友,卻變成了逐漸被磨礪出鋒芒的寶劍。」
承謹小聲說道:「怪不得韋鈺那麼耿耿於懷當年的事,怪不得他忘不了大哥,原來大哥對當初的他,就好像他和高大哥對我一樣。」
見高廷芳沒有回答,江陵郡主忍不住攥緊了高廷芳的手。
提及當年舊事,對如今業已和韋鈺分道揚鑣的高廷芳而言,那是多大的隱痛?
可他們原本該攜手並進,絕不應該形同陌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