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篤信
到東都尚不足一年,這卻已經是第二次坐牢了吧……
坐在陰森簡陋,但至少還乾乾淨淨的監房中,高廷芳不由得苦笑了起來。
這一趟東都之行原本就只是一個意外,可他卻終究難以抵擋用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堂堂正正回來的誘惑,最終甘冒奇險重回故地。從結果來說,曾經不可一世的紀家和韋家先後崩塌,他甚至找回了一母同胞的弟弟,不可謂不成功。
可是,他又怎麼會想到,到了最終關頭,竟然會被昔日視為知己摯友的韋鈺送進了大牢,如今竟是完全和外間斷絕了聯繫!
「韋鈺……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心亂如麻,難以保持鎮定的情緒來思考,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過去的一幕幕。到最後,他不得不狠狠一咬舌尖,通過那股深深的刺痛來強迫自己冷靜。
「韋鈺既是說,這大理寺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應該不會打誑語……記得當初徐長厚曾經也被關在這裡,險些被褚萬強誑了自盡……」
他竭盡全力回憶著當初舊事,隨即便意識到,韋鈺既然能抓褚萬強的現行,這裡必定有一條通向外間的密道。
然而,這並不是他和韋鈺兒時來過的地方,所謂密道也應該是這麼多年來,韋鈺通過主審那一個個假太子,然後通過翻新衙門悄悄布設的,他想藉此逃脫卻是難如登天。
可如果就被關在這個地方等著外間那天翻地覆的結局,他卻又絕不能心甘!
高廷芳伸出手指,在地上畫著自己之前被送進此間時記下的地圖,卻又通過從前來過大理寺時的記憶,劃出了另外一張地圖,通過兩兩比較,他努力回憶韋鈺從前的行事習慣,甚至玩笑話,以及自己走過的刑部天牢那條密道,思量對方可能在布設密道時選擇的思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監房不遠處的一面牆壁上。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只聽外間傳來了嘎啦嘎啦的響聲。意識到有人來,他第一時間伸腳將地上那兩張地圖抹去。隨著兩個一前一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少不得迅速思量著誰會在韋鈺的嚴防死守之下來探望他。
然而,當他看清楚那個倏然出現在視野中的人影時,不由得心中大振。
「尹大將軍,韋大將軍奉聖命,把高大人押在這裡……」
「去開鎖,皇上有話讓我單獨詢問高大人。」
見那獄卒乾笑著上來開鎖,緊跟著就放了張虎臣進來,卻是守在門前沒有離去,高廷芳強捺心頭激動,坐在原處一動不動,直到戴著銀面具的張虎臣直接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高大人,皇上讓我問你,韋大將軍告你毒害秦王殿下,你可有什麼話要說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高廷芳頭也不抬地撂下了一句似乎極其不耐煩的話,卻直截了當地問道,「尹大將軍怎麼有空來看我一個待罪囚徒?」
「皇上吩咐我來看你,之後則去秦王府申飭秦王殿下,讓他不許胡鬧,說皇上必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張虎臣心中煩躁,眼見得監房門外那獄卒還在虎視眈眈,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抬手就是一枚飛蝗石,耳聽得東西擊中人體的聲音,他轉身疾掠到了門前,正好穩穩扶住那個軟軟癱倒的獄卒。等到確定人已經昏厥,他將其平放在地,這才匆匆回到高廷芳面前。
「世子殿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韋鈺怎會突然如此狂悖……」
「張大哥先不要問了。」高廷芳不想說出韋鈺才是真正給承謹下醉芙蓉的人,直到這一刻,他的心裡仍然不願意相信。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握住了張虎臣的手。
「韋鈺只怕有心犯上作亂,你既然要去見承謹,那就告訴他,只說是我說的,讓他立刻回翊衛府給我好好獃著。就算韋鈺對黃軌孟憲那些虎賁有知遇之恩,謀反謀叛這種事,料想也不是每個人都肯跟著他一條道走到黑。承謹曾經帶他們平叛河陽,關鍵時刻,能夠穩住一個人是一個。」
「若是可以,你說動阿媛去見和樂公主,看看和樂公主是否知道此事。她們一個是韋鈺多年舊友,一個是韋鈺的妻子,事到如今,也許能勸一勸韋鈺……」
聽到高廷芳最初那論斷,張虎臣先是一驚,等發現字字句句全都是試圖勸說阻止韋鈺,他沉默了片刻,突然低聲問道:「世子殿下就沒有想過,韋鈺這些年功勛卓著,又不知道你的存在,如今報仇雪恨之後再無牽挂,於是想要弒君犯上,嘗一嘗君臨天下的滋味嗎?」
「你別說了!」
高廷芳臉色雪白,可是,面對張虎臣那情緒盡皆掩藏起來的目光,他最終頹然說道,「我知道,他也好,你也好,甚至我自己也好,對皇上都很失望,可謀朝篡位意味著什麼,你應該明白!這天下群雄並起,大唐號稱最強,也不過是諸國之中的一國而已。縱使韋鈺之前大破河東節度使王守義,可大唐有幾十個藩鎮!」
他一拳捶在牆頭,沉聲說道:「若不阻止韋鈺,他轉瞬間就會敗亡,大唐也會萬劫不復,這天下屆時戰火滔天,再無一統之日!」
「世子殿下終究還是不肯當他是亂臣賊子。」張虎臣見高廷芳倏然抬頭,先是憤怒,隨即又頹然點了點頭,他就不禁心中一暖。
相比疑心最重的皇帝,世子殿下這執拗的信任是最大的缺點,可何嘗也不是最大的優點?
奈何他臉上那銀質的假面上只能顯出冰冷,表現不出其他的情緒,因此,他只是蹲下身,輕輕抱住了面前那位已然長大成人的小世子。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沒想到,經過這麼多事情,世子殿下還是當年的老樣子。王妃如果在天上看到,一定會很高興的。你放心,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我會照辦的!」
見張虎臣轉身出門,隨即一把挾起地上那癱軟的獄卒,繼而從其身上找到鑰匙,卻是迅速在什麼東西上印了個模子,高廷芳立時心領神會,知道對方去見過承謹和清苑公主之後,一定會返回此地,把複製好的鑰匙再給他送過來。
儘管能夠逃脫監房,並不代表就能夠逃出大理寺,但有了張虎臣這個知情者在外奔走,他還是稍稍放下了心頭巨石。然而,等到張虎臣離開之後,他沉下心來繼續思量,突然想到了剛剛自己遺漏的一個關鍵,頓時驟然色變。
如果說,韋鈺並不是臨時起意陷害他,也並不打算等待什麼時機,在張虎臣奉命出宮的這個當口,豈不是一個實質上最好的時機?
出了監房,張虎臣隨手將自己打昏的獄卒丟給牢頭,卻是連一句解釋都沒有,迅速離開了大理寺,匆匆趕往了秦王府。
才到那座樣式和昔日榮王府一模一樣的王府大門,他就和迎面出來的清苑公主碰了個正著。儘管他已經回京多時,又兼領一半羽林軍,但和清苑公主的照面卻少之又少,平日更有許多別的人橫亘其中,所以,這樣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近距離見面,卻還是第一次。
如此迎頭撞上,清苑公主第一次有機會好好端詳這位父皇在韋鈺之外最寵信的心腹。透過那一層冰冷的面具,她對著那一雙幽深不見底的眼睛,第一反應便想到了韋鈺,隨即便忍不住心中狂跳,隱約之中竟是生出了一個念頭。
她從前是不是見過這個尹雄?不,是一定見過他!
她知道開口詢問也未必問得出什麼,只能冷冷喝道:「尹大將軍來秦王府幹什麼?莫非是韋大將軍拿了南平王世子,這還不夠,又要差你來押走承謹,又或者是我?」
「公主說笑了,我剛奉聖命去過大理寺。」
見清苑公主眼神大亮,立時疾步沖了過來,不顧男女之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張虎臣本來完全可以躲開,可不知怎的,竟是就這樣任由她欺近身前。面對這個小時候曾經抱過的小郡主,他稍稍惘然了片刻,眼神就又回復了一貫的平靜。
言簡意賅地將高廷芳的話轉達給了清苑公主,他就只見這位皇長女的眼眸中燃燒著熊熊戰意。眼見其撇下自己大步往外走去,他想起高廷芳與其乃是兄妹,如今卻是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他不禁苦笑了一下,這才沖著杜至使了個眼色。
直到杜至匆匆衝出來,追上了清苑公主,他就轉身往門內看去,卻看見秦王承謹也正匆匆朝著自己跑了出來。
「尹大將軍!」
承謹至今還記得張虎臣親自斬殺謝驍兒的一幕,對這位外貌有些駭人,行事也有些詭異的虎將卻有幾分好感,他急急忙忙迎上前,正要開口問時,卻只聽尹雄沉聲說道:「秦王殿下,我奉聖命過來,能否進去說話?」
「哦,好!」
承謹不解其意,連忙把人往裡頭請。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些王府官固然大多躲著素來陰森詭異的尹雄,可洛陽和疏影竟是一路主動相隨。他最初還認為,他們只是不放心尹雄,所以要保護他的安全,可當進了書房,發現兩人看向尹雄的目光極其熾烈,他不禁心中一動。
難不成……這位來自閩國的尹大將軍和大哥有關聯?
他先是覺得這種想法異常荒誕,可當看到洛陽和疏影自始至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尹雄,直到察覺他那狐疑的視線,這才稍稍收斂了一些,他就把心一橫,決定試探一二。
「尹大將軍,父皇若有旨意,我自然定當遵從,可大哥是我最重要的親人,我這條命也是因為他才撿回來的!不管用什麼代價,甚至我自己去代替他,我也要把他救出來!」
洛陽和疏影連日來已經習慣了承謹對高廷芳的稱呼變化,而張虎臣卻還是第一次。而素來縝密敏銳的他注視著承謹那堅定的眼神,突然沉聲吩咐道:「洛陽,疏影,你們兩個出去看著,不要讓任何人接近。」
「這……」洛陽還有點猶豫,可隨著疏影一把拖了他走,他最終還是沖承謹打了個眼色,隨即出了屋子。可當他和疏影關上房門之後,他卻聽到裡頭傳來了張虎臣那低低的聲音。
「殿下,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麼?」
那一刻,他駭然向疏影看去,見她那素來沒什麼表情的臉上赫然也是茫然驚疑,他竟是有一種轉身進去質問那兩個人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