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亞飛沒有接到的電話,被師小海接到了。
今天她和柳承西約好了看演唱會,是她學生時代就喜歡的某外國樂隊的演唱會,門票是柳承西弄到的,於是她說好了請柳承西吃晚飯作為回報。
自從上一次「相親」之後,師小海和柳承西就成為了朋友。
相過親的男女,若要說什麼純潔的朋友,難免有些矯揉造作。然而成年人與少年不同,愈發地功利。師小海年少無知的時候也曾有過因為隔壁班的男生長得實在好看,在除了他的臉對他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偷偷暗戀了他一個學期的事情。可成年以後,撇去荷爾蒙的躁動,選擇一個人,便不說相伴一生,但也不會想要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那種轟轟烈烈的刺激生活。「合適」是人們所能追求的功利最大化,而這是需要相處和用上半身思考的。
師小海能感覺到,柳承西對她大抵是有些好感的。而她對柳承西——她的心智固然比從前成熟了許多,可大抵學生時代暗戀隔壁班校草的因子還殘存了些許,以柳承西的長相,他必定是從小一路當校草當到大的,師小海並不排斥與他接觸。既然不排斥,那便可以試著相處。事實上,她每天為人解答戀愛的難題,但她自己已經遠離戀愛好多年了。
晚上師小海和柳承西正在餐廳里吃飯,路秋天的電話打了進來。
「小海姐,你現在有空嗎?」
師小海看了眼對面的柳承西,柳承西示意她沒有關係。
師小海問道:「怎麼啦,碰上什麼難題了?」
路秋天的性格雖然和師小海以及亞飛截然不同,但是師小海和亞飛都喜歡她認真執著的勁兒。三個人經常會在工作室為了一個問題有不同的意見而爭執,然而在師小海看來,爭執也是件頗有趣的事——她之所以招路秋天成為助理,就是看中了路秋天不同的思維方式。她常常會在路秋天發表完看法意見之後大感驚奇——竟然有人是這樣思考的!不管認同不認同,至少能讓她看到一種不一樣的思維模式。
路秋天說:「小海姐,今天郵箱里有一封來信,是個女生髮的。她說她的男朋友很愛她,平時她說什麼她的男朋友都對他言聽計從的。但他們的背景相差比較大,她的學歷比她男朋友高,她的工作比她男朋友好,她希望她男朋友能更努力向她靠近,可是她的男朋友什麼都願意為她做,就是不上進。」
師小海聽完之後嘆了口氣。她說:「一個人只能說『我很愛他』,又怎麼能肯定地說『他很愛我』呢?」
電話那頭的路秋天愣住了。
這似乎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話,可如果換了路秋天,她大概只會說「他也許沒有那麼喜歡你」,卻絕對不會像師小海那麼殘忍——不是她說不出這麼殘忍的話,而是她根本不會這樣想!
愣住的人不僅僅是路秋天。
師小海感覺到對面投來的視線,抬頭看了一眼,對上了柳承西驚訝的眼神。而柳承西的神情又不僅僅是驚訝,夾雜著一種複雜的情緒,一時間讓人捉摸不透。
電話那頭路秋天遲疑地問道:「這……是因為這個男生不夠愛這個女生,所以才不願意為她改變嗎?」
「也不能這麼說。」師小海想了想,說,「但是無論男女,人們尋找朋友、尋找對象,都是為了讓自己有更舒適的生活。這種舒適未必是能夠每天躺在床上睡大覺,至少是內心得到了一些滿足。然而每一個人都不同的,有人願意為愛人努力生活,有人願意為愛人由吝嗇變得大方,但人也有無法改變的地方,一旦動搖了那個根基,他也許能讓愛人滿意,卻會讓自己不再舒適。每個人只能決定自己變成什麼樣子,或者選擇一個什麼樣的人,卻無法控制別人必須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畢竟,愛不可能讓貓長出翅膀。」
電話那頭的路秋天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有點明白了。謝謝小海姐。」
師小海掛斷了電話以後,發現對面的柳承西還在看她。
柳承西隱隱約約聽到了一點路秋天的疑問,從師小海的話里,他完全地猜測到了剛才電話里的內容了。他在網上看了太多「愛情能讓貓長出翅膀」的心靈雞湯,難得能從人嘴裡聽到「愛不能讓貓長出翅膀」的言論,簡直有如清風拂面。
他說:「我還以為你會說不上進的人沒有資格跟你在一起之類的話。」
事實上如果有人向柳承西提出這樣的問題,他的第一反應大概也會是告訴諮詢者「他配不上你」之類的答案。可當聽到師小海說完,他才意識到,即便他是個男人,他也下意識地站在了諮詢者的角度,卻沒有想過故事裡那個沒有發聲的男性會是什麼樣的想法。其實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這並非是用對錯去衡量的。有人熱愛資本主義的遊戲,也有人只求吃飽穿暖、輕鬆愜意地生活。一個很殘酷的現實,這世上有太多東西是凌駕於人與人的情感之上的。
師小海笑了笑,說:「如果是這個男生髮郵件來向我求助,那我應該會這麼說的。」如果是一個專職撫慰人心的心靈雞湯博主,那麼他的任務就是幫助困惑的人們安心。但師小海對自己的定位是幫助諮詢者真正解決問題,那麼在現實世界中,需要作出改變脫離困境的,往往是困惑者本身。
柳承西立刻就明白了——這就是師小海所說的「理解」!
他對師小海的這份職業很感興趣,又問道:「你每天給人講道理,會遇到很難纏的人嗎?」
師小海立刻露出了苦大仇深的表情,把柳承西給逗樂了。
「其實道理誰都懂的。」師小海說,「難的是怎麼說道理才有效。不過也很有趣就是了。」
同一件事情,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理解,而且是不同維度的理解。在路秋天還沒入職的時候,師小海唯一討論的對象就是亞飛,她們經常會針對一個問題爭論很久。
有一次她們就關於自制力的問題展開了一場討論,亞飛那清奇獨特的切入點著實把師小海都嚇得夠嗆。
亞飛說:「你知道布谷鳥的習性嗎?」
師小海雖然不是學生物專業的,但她對於生物知識還是有些常識的。布谷鳥是一種大名鼎鼎的「寄生鳥」,喜歡把蛋下在別人的巢穴里,讓其他的鳥類為他們養育雛鳥。
亞飛說:「布谷鳥不光喜歡把蛋下在其他鳥類的巢穴里。它們的喙內部是鮮紅的,葦鶯從天上飛過,如果布谷鳥鮮紅的大嘴出現在他們的視野里,即使布谷鳥不在它的巢穴里,即使布谷鳥已經長得比它更大了,它都會停下來,把原本找給自己孩子的食物投餵給布谷鳥。」
師小海問:「咦?為什麼?是……因為顏色?」
「對,紅色對於葦鶯母親是一種刺激的信號 。」
師小海心想,葦鶯的喙也是紅色的,大概是顏色讓葦鶯誤將布谷鳥是自己的雛鳥,於是產生了投喂的衝動?
「母鳥愛餵食雛鳥,所有不喜歡餵食雛鳥的母鳥,它們的雛鳥餓死了,基因也就沒能流傳下來。在母鳥餵食雛鳥的時候,它會產生愉悅感,這是基因設定的程序,給它完成任務的犒賞——基因會給所有有利於繁衍的行為進行類似的犒賞,比如交配,只有這樣基因的副本才能夠一代代傳下去。」亞飛說,「但是受限於腦容量,基因設定的程序沒有那麼精準,比如紅色、投喂和愉悅被聯繫在一起。」
她接著說,「有很多人會說,葦鶯很笨,因為一張紅色的嘴,就把布谷鳥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但那些鳥真的很笨嗎?它們真的不認識自己的孩子嗎?也許它們心裡很清楚,但它們就像癮君子,沒有辦法抵抗紅色和投喂所帶來的簡單粗暴的愉悅感滿足感。就好像人類難道不知道遊戲的世界是虛擬的嗎?難道不知道遊戲里的成就沒有意義?知道了又怎麼樣?」
這個例子把師小海說得啞口無言,甚至背脊發涼。
亞飛學的是進化生物學,她能夠站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維度思考問題,很多時候她能夠給師小海提供一種全新的思維模式,也會產生很多爭議。如果在這種維度上和亞飛進行辯論,很容易把問題上升為哲學的層面,最後甚至有可能涉及到宇宙的終極奧秘——人類到底有沒有自由意志?
所以即使師小海覺得亞飛說的有道理,也絕不會將她的道理原封不動地傳達給諮詢者——絕大多數的人是不可能接受這樣的道理的。
而這也是師小海把路秋天召進來的原因。她有了那樣一個維度,也就急需要一個接地氣的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