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她的故事
安倪將胳膊撐在膝蓋上,雙手托著臉頰,眸底是淡淡的落寞,像是不小心落進了影子的顏色,就這麼抬頭看著夜空,不動,也不說話,安靜的讓時傾音都有些心慌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都打斷放棄了,安倪卻突然開口說了一句話,但並不是回答她的問題。
「時傾音,如果我告訴你,我其實是個孤兒,從小在福利院長大,後來又被人領養了,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她說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到像是在說一件與她無關的事情,甚至唇角還掛著一絲淺淡的笑意,她抱著膝蓋看向時傾音,眼神是柔軟的,或者說,是卸下了偽裝的真實。
時傾音聽的心裡驟然一緊,說不出來是酸脹還是被她此刻的神情突然的扯痛了,嘴巴微微張著,一副想說話還怕會說錯話的模樣。
「不錯,你比其他人安靜多了,」安倪淡淡的收回目光,重新抬頭望向夜空,像是講給時傾音聽的,又像是在單純的喃喃自語,「我一直在等一個人,等他回來找我,從八歲那年就開始等了。應該是五歲的時候吧,我就被送到了福利院,那會都不懂家人是一個什麼概念,連爸媽的樣子都想不起來,就知道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孩子,連名字都沒有,姓什麼更是不知道。
好像所有的記憶都是從那個時候才開始的,我記得,福利院的孩子當時特別多,也不知道都是什麼原因,怎麼會有那麼多沒家的孩子呢。但是那時候的物資是有限的啊,而且那會還很落後,所以每次一分食物和玩具大家總是在拚命的搶,你搶到了,你就能吃飽,你就有玩具,你搶不到,那你就餓著好了,就跟現在的社會一樣,弱肉強食,都是一個道理。
我就是在那群小孩里認識了他,大家都叫他小火,也不知道是隨口叫的小名還是他來福利院之前的名字。我當時又瘦又矮,身體嚴重的營養不良,也不說話,也不哭,成天就一個人蹲在地上拿著樹枝寫寫畫畫,性格一點都不像個五歲的孩子,所以總有小孩指著我叫小傻子。但是他每次搶到好吃的都會拿去分我一半,還開玩笑,說他會罩著我,在這裡不會讓別人欺負我。時間長了,我才慢慢開始去開口說話,但我只和他一個人說話,我就喜歡每天都跟在他身後,叫他小火哥哥,因為我沒名字,他就叫我丫頭,他最愛踮著腳站在我面前跟我比身高,然後再拍我的頭說我好矮,只能一輩子被他保護著。
還有一件特別有趣的事情,你知道嗎,其實我有兩個生日,一個是我和他約定好的,我們共同的生日,一個是後來我被領養的時候,養父母給我的生日。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天福利院有人捐了一箱糖果和小糕點,大家一股腦的全都衝過去圍了起來,他就擠在那群孩子里拚命的搶啊搶,搶到了就趕快塞給怎麼都擠不進去的我,再重新擠回去繼續搶。一直到最後我把身上的口袋都裝滿了,手裡還握著一大把的水果糖,就是糖紙花花綠綠的那種,看著他頭髮亂蓬蓬的從裡面擠出來,讓我閉上眼睛。我就照做了,他說什麼我都會乖乖照做的,然後等我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他彎著唇角對我笑,舒展開掌心,裡面就躺了一顆包裝特別好看的酒心巧克力。但是他手腕都被人抓破了,帶著血印子,我也顧不上為了巧克力開心了,拉著他的手就哭了,問他疼不疼,他一直搖頭,從我口袋裡翻了兩個小蛋糕出來,把巧克力和蛋糕一起放到我手裡,他說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剛好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們就把那一天定做了我們兩個人的生日,還約定,以後不管走到哪了,只要到了這一天,就要一起給對方過生日。
那顆酒心巧克力,當時覺得真好吃,我捨不得自己吃掉,一定要他吃一半,剝開了糖紙遞給他,他就拿起來咬了一小口,然後仰著頭把裡面的酒心給喝掉了,又把巧克力重新塞到我嘴裡。
現在想想,那會多可笑啊,兩個生日,其實兩個都不是真正的生日,全都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當時長的特別可愛,皮膚白白的,眼睛也很漂亮,福利院的小孩子都喜歡跟他玩,那個負責給大家發放食物的奶奶也喜歡他。大家對他,是喜歡,但我對他,是依賴。
你們沒人可以理解我當時的感受,就像是被人扔下深不見底的懸崖,最後一刻又被他牽住了手,一點一點的把我帶了回來。甚至我有時候都在想,那時候的我,或許哪天生病了,死了,就在當時的那個環境里,可能大家都注意不到我吧。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他後來被人領養了,說是一個條件特別好的家庭,當時好多小孩都羨慕他,因為那裡的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個好人家,被領養,然後過上普通人的日子,再努力忘掉這一段灰色的過去。我那會不知道什麼是羨慕,我只顧的哭了,哭的眼睛腫的跟什麼似的,幾天都不吃飯,就拉著他的手,一遍一遍的說著,我捨不得他走,問他能不能帶著我,去哪都帶著我。這會說起來,那時候也真是執著,能為了一個人變成這樣,換成現在呢,我是做不來了。
我記得特別清楚,他走的那天把自己在福利院所有的東西都一股腦的塞給我,他的故事書,練習本,鉛筆,還有一些奇怪的玩具,又像個小男子漢一樣的抱了抱我,拍著我的頭安慰我,說他每個月都會想辦法回來看我,還說他會跟領養他的那家人商量,把我也從這個地方接出去,哪怕最後行不通,他也不會丟下我自己,他說,讓我等等他,他一定會來接我。
我記得,那天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掉眼淚。
我真的相信了,也真的等了,幾個月後,有兩個家庭都想領養我,我想都沒想的直接拒絕了他們,我怕他回來的時候會找不到我,因為我連他去了哪裡都不知道,我怎麼能那個時候走呢。可是半年過去了,他沒有回來過,一年了,還是沒有回來。我去院長那裡問過好多次,收養他的那家人住在哪裡,院長說這些隱私他們是不允許隨便透露的,沒辦法告訴我,他還說,從這裡被接走的孩子都從來沒有誰想回來過。
我只等了他兩年,後來又有一家條件不錯的人要領養我,我就同意了,就是我現在的養父母。那種等一個人怎麼都等不到的感覺,我真的這輩子都不想再感受第二次了。你能想象到嗎,最開始的幾個月,我每天吃完飯之後就跑到門口的大鐵門那裡往外巴望,總是想著,他今天沒來,明天就一定會來的,他說過會回來,就一定不會騙我。
可是我等了兩年,眼巴巴的望了兩年,失望了,就自己給自己希望,明明暗暗,生生滅滅。我想念那張臉想到都快記不起他長什麼樣子了,我經常在夜裡閉上眼睛就害怕,怕他會長高了,長漂亮了,最後我都認不出他了怎麼辦。大腦里最深刻的,大概就是我叫他小火哥哥時,他總是在笑,唇角會露出一道淺淺的溝壑,像是月牙的樣子。」
安倪講完這段回憶時低下頭輕輕的笑了笑,有幾分像是在自嘲,又有些像是釋懷了。
時傾音吸了吸鼻子,扭頭看了看她,然後又低下眼,看著她這會的模樣忽然就覺得心裡更難受了。
「戚燃,大概就是他吧,你看,他名字里還有一個燃字呢,火,和燃。其實我現在又開始希望不是他了,我希望我一輩子都見不到那個人才好,因為失望了太多次,心都麻木了,現在真的見到了,才發現也不過如此,更像是了了一樁隱藏的特別深的心愿一樣,忽然就覺得,心裡怎麼都空了呢,跟死了一樣,就像它還跳著,但是卻沒了靈魂。這種感覺特別難受,就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下去了一樣。
沒有誰一定要對誰負責,更何況,童言無忌,幾歲的孩子說出口的話,會去當真的都是傻子吧。時傾音,你那天說的一句話其實挺有道理的,等不來,我也沒有資格去埋怨誰,畢竟是我心甘情願等的,所以這件事也怪不了別人,是我自作自受。
還有一件特別可笑的事情,既然都跟你說到這裡了,索性就全都告訴你好了。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走娛樂圈這條路嗎?我是真討厭這個圈子,太髒了,當年選擇進這個圈子的時候,心裡就一個念頭,特別簡單,等我站到一個很高,很亮,很顯眼的位置時,或許他一抬頭,就看到我了,然後再告訴我,他一直在找我,只是怎麼都沒有找到,或者,沒有太用力的找,只要找過,並不是忘了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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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傾音已經哭的喉嚨里像塞了一團棉花,堵的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也終於相信,原來有些等待,真的可以是無期的,它會變成刻到骨子裡的一種習慣,一道時不時會陣痛,卻總也不願痊癒的傷口。
她忽然就特別敬畏安倪的勇氣了,窮其一生,只為一人。這種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去等待一個人的純粹,只為了一個放不下的兒時的承諾,真的能做到的,世上又有多少人?
其實說到底,她想得到的,不過就是那個少年一點點的牽念,真的只要一點點,你看,她說,或者沒有太用力,只要找過。
看著此時淡然又平靜的安倪,她有些心慌,她害怕她就此會放棄了這段來之不易的重逢,就像她說的,心愿了了,心也空了。
山窮及水復,柳暗又花明。
她想告訴她,餘生還很長呢,現在遇見,也並不算晚,他們只不過被命運丟到了兩個路口,需要兜兜轉轉很久,走很多彎路,長大了,也就遇到了,或許就在某個不經意的轉身。你看,終於等來了不是嗎?
她張了張嘴,卻始終沒有說出口,應該不需要說吧,其實她心裡一定都懂。失而復得,不期而遇,世上還有什麼是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呢。
他們總會在一起的,她想。
…
時傾音覺得自己來部隊這一個月真的收穫了很多東西,關於黎蔚,關於許喬,關於安倪和戚燃。
不知不覺的,她都聽過好幾個關於他們的故事了。
原來大家都有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面,原來表面的清冷,真的可能只是為了隱藏內心最不經觸碰的那抹脆弱。
她又覺得很感動,感動安倪這麼多年漫長的等待,看不到希望仍舊還在一步一步艱難的往下走,他就是她的全世界,這句話一點都不會誇大其詞,她把生命里所有的東西活變成了圍繞著他一個人去轉,她的事業,她每度過一天的信念,她甚至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影子,卑微的,執著的,無論做什麼,都只為了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所謂,一生一世一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