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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疑點

  “怪事!線索就這樣斷了?”阿裏斯塔不滿的嘟噥道。


  ??“那輛車裏到底裝了些什麽?”赫米阿斯關心證物的問題。


  ??“也是怪了!”阿裏斯塔一拍大腿,“我聽說那輛車是找到了,但上麵什麽都沒有!那間院子也被搜查了,同樣沒有找到任何可疑物品!”


  ??“所以,那個院子是做什麽的?”亞裏士多德問道。


  ??“石匠工坊。”阿裏斯塔回答,“神廟的圍牆就是他們建的。但那時候石匠和他的學徒都不在家,他們都在劇場。”


  ??“這個地點是隨意挑選的?為了丟棄什麽證據嗎?”赫米阿斯喃喃自語。


  ??“原因不得而知,那個馬車夫也死了,據說是用捆手的繩子勒死了自己。”阿裏斯塔接著說,“護衛隊長很生氣,質問手下人為什麽要用繩子而不是鐐銬。因此抓了幾個士兵審問。”


  ??“果然很奇怪。”亞裏士多德點點頭,“這夥人的目的到底是什麽?難道就是因為我們的介入失敗了?但如果計劃失敗,也應該有些線索啊。”


  ??“那個石匠工坊……”亞裏士多德突然想到了什麽,“那裏的人,有被看押起來嗎?”


  ??“這個嘛,看押倒沒有,不過他們也不可能逃跑。”阿裏斯塔回答道,“有人在盯著那個院子呢。而且,石匠本人肯定不會是間諜。”


  ??“為什麽?你怎麽能這麽肯定?”赫米阿斯好奇地問道。


  ??“那個石匠叫朗普洛克勒(Lamprocles),是蘇格拉底的兒子。”


  ??……


  ??盡管蘇格拉底以哲學家之名聞名於世,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主業是一名石匠。而且,這門手藝是家傳的。蘇格拉底死時他的孩子們都還小,隻有當時即將成年的長子朗普洛克勒繼承了他的石雕技藝,同時也繼承了他的石匠工坊。此時,朗普洛克勒正在院子正中認真地鑿著一塊大理石。他已經年過五十,拿著銅釺的手有些發抖,另一隻舉著錘子的手也不夠有力。盡管如此,他仍然認真地鑿著,仿佛除了眼前的石頭,周圍的一切根本不曾存在過。


  ??他的院門前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這使他仿佛從夢中驚醒。他抬起眼睛看了一下門口,略顯茫然地打量著來人。


  ??“朗普洛克勒先生,您好,我們是學園的學生。”阿裏斯塔率先開口了,“我是歐多克索之子阿裏斯塔,這是我的朋友阿索斯的赫米阿斯和斯塔基拉的亞裏士多德。”


  ??“所以你們不是護衛者,那你們來找我做什麽?”朗普洛克勒低下頭繼續敲擊那塊石頭。


  ??“先生,我們前來是因為有一些疑問。”亞裏士多德走上前,“就是我看到那幾個可疑的人把馬車趕到了您的院子。”


  ??“你?”朗普洛克勒有些詫異,“這麽說也是你告訴城邦護衛隊的?”


  ??“也可以這麽說吧。”亞裏士多德並不想過多解釋,“我隻是看到他們進入了院子,之後的事情就不清楚了。”


  ??“嗯。”朗普洛克勒繼續低頭幹活,沒有一點兒想要繼續談話的意思。


  ??“這……先生。”亞裏士多德還是勉強開了口,“我們想要知道您回來時看到了些什麽。”他語氣誠懇,“這很重要,因為他們有一個同夥入侵了學園,這關係到學園的安全……嗯,我們的安全。”


  ??“你應該去問護衛隊,我什麽都不知道。”


  ??“但是,您回到工坊的時候沒看到任何異常嗎?”阿裏斯塔追問了一句。


  ??朗普洛克勒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赫拉在上啊!你們怎麽就不能放過他!”屋裏傳來了一陣暴風驟雨般的咆哮,“他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因為他跟我在一起,他在照顧我!”房門“嘭”得一聲被推開,靠近門框的位置站著一位滿臉皺紋身形佝僂的老婦人,她似乎行動不便,全身倚靠在一根拐杖上。她老態龍鍾,但嗓門很大,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對抗身體的虛弱。


  ??朗普洛克勒回頭看了一眼,嘴唇不自然地抖了一下,“母親.……”


  ??“別跟我說話,你這狗崽子!廣場的石像都比你會說話!”朗普洛克勒的母親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怒罵,仿佛麵前年近半百的兒子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她挪動著身體,走出房門,向著亞裏士多德等人喊道:


  ??“你們這群小崽子有什麽事?”


  ??“她……就是蘇格拉底的妻子讚提普(Xanthippe)吧。”阿裏斯塔小聲說,“你們聽說過她吧。”


  ??“嗯,'響雷之後必有暴雨'。”亞裏士多德點了點頭。


  ??在傳聞中,這位蘇格拉底的遺孀同他的哲學家丈夫同樣有名,她的火爆脾氣不止一次被同時代的作家記錄過。隻是歲月似乎並沒有讓她變得少許和善,反而增加了她倚老賣老的固執。


  ??“夫人,我們是學園的學生。”阿裏斯塔對老婦人行禮說。


  ??“什麽學園?柏拉圖那小子的學徒,一群煩人精!”讚提普的吼聲還在持續著,“我的兒子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你們不妨去劇場問問,至少有三百個人看到了我們!還有十多個和我們一起回來的,我剛一到家,一群士兵就闖進來,像是要殺人!”


  ??“遭天譴的雅典人,你們殺死了我的丈夫,還不肯放過我的兒子嗎?”老婦人的嘶吼變成了嚎哭。她的兒子扶住她,想把她拉回屋裏,卻被她一把推開,“蠢貨,你要是有你父親一半的口才,怎麽可能讓人這麽欺負!”


  ??“你們快點走吧。”朗普洛克勒對三人說道。


  ??三人訕訕地走出院門,聽著院中仍在持續的雷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真的是……名不虛傳。”赫米阿斯擦了擦頭上的汗,“看起來我們沒辦法從這裏獲得線索了。”


  ??“不一定。”亞裏士多德突然說道,“你們,有沒有覺得有點奇怪?”


  ??“什麽?”其他兩人都轉向他。


  ??“首先,盡管讚提普以脾氣暴躁著稱,但她並不是一個蠢人。想想她剛才的話,盡管她又哭又鬧,話裏的意思卻十分明確。”


  ??“第一,她明確說事情發生時自己與兒子並不在場,還舉出了見證人。”


  ??“第二,她把回家後發生的事情一語帶過,好像他們回家與護衛隊闖入是同時發生的,這進一步削弱了她們的嫌疑。”


  ??“然後,她聽到我們是學園的學生,於是就扯到柏拉圖身上,讓我們想到柏拉圖與他們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我們不應該繼續為難他們。”


  ??“最後,她把這件事與蘇格拉底的死聯係在一起,表明自己一直處於受害者的位置,而將調查這件事情當作蘇格拉底冤案的後續。暗示我們如果繼續調查,就是在繼續對他們家的迫害。”


  ??“總之,這些信息都是在她的怒罵中傳達出的,這足以證明,她不但不蠢,反而極度清醒和極有條理。”


  ??“這麽看來,這個老婦人真的不簡單。”赫米阿斯應和道。


  ??“但是,”亞裏士多德話鋒一轉,“讓我們想想,如果這件事真的與他們毫無關係,或者真的如讚提普所說的那樣,他們對此事一無所知。一個清醒的人應該怎麽做呢?如果要徹底洗清與這件事情的關係,不需要說什麽,隻要大力配合所有人的調查就行了。無論調查出什麽,他們都可以以‘正因為此事與自己無關,所以才配合調查’為理由洗脫嫌疑。而且,隻有真正的罪犯才能證明他們家確實是清白的,所以他們應該比我們更急於知道真相。”


  ??“這樣,一則有見證人證明他們不在現場,二則他們有柏拉圖和學園的力量作為支持,而同時人們樂意相信蘇格拉底的兒子不會做有損城邦的事情。所以,哪怕最終抓不到真正的元凶,調查的結果也很可能是證明了他們的清白,而不會產生任何不好的後果。”


  ??“但是現在她的做法正好相反。她用各種辦法抵製調查,用話語讓人覺得自己是受害人,但偏偏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確實是受害者。她的言說方式讓我想到了修辭課上,伊索克拉底所講的說服的技巧:將沒有聯係的兩件事同時舉出,引導別人認同其中的聯係。”


  ??“也就是通過東拉西扯,讓我們覺得她不可理喻?”阿裏斯塔若有所思。


  ??“也許任何人經過這麽一鬧,都會忘記自己本來的目的。而她的目的很單純,就是讓我們不要繼續調查下去,而不是還他家清白。”亞裏士多德說道,“尤其當聽說我們來自學園,而學園有很大可能維護蘇格拉底家人的利益時,她對我們的態度恰恰說明了,她不願意我們牽涉其中。”


  ??“而這恰恰說明了,她的兒子,確實有可能知情並且牽涉其中?”赫米阿斯追問道。


  ??“這隻是我的猜測。”亞裏士多德沉吟道,“靠語言無法證明的事情,隻有靠事情自己顯示給我們看。”


  ??“事情自己怎麽顯示呢?”阿裏斯塔疑惑地說。


  ??“觀察。”亞裏士多德微笑道,“語言可以顛倒黑白,但自然的事物總是有規律可循的。”他堅定地說,“無論當事人說過什麽,有一點不會改變,那輛馬車確實進入過這裏。而經過,必留下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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