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師徒
第歐根尼沿著蜿蜒的小路,走到雅典城東的一角。這片被稱為“迪奧米亞區”的房屋低矮狹小,周圍還有一些隨意搭建的帳篷。他熟練地繞過路上的種種障礙,最終來到了一片鋪著細沙的空地邊緣。他在空地前掃視了一下,並沒有發現想要尋找的對象,於是轉過身向著靠近空地的一排小屋走去。
??他拉開了一座土坯房的門,屋裏一片漆黑,似乎沒有窗戶。門邊有兩條狗圍著他轉來轉去。屋裏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咳嗽,第歐根尼站在一進門的地方,並沒有走進去。
??“老師,我遇到了一個難題。”他一改平時漫不經心的語氣,嚴肅而謹慎。
??“咳咳。”黑暗中有白色的胡須晃動著,“你見到歐克裏德了?”
??“是的。”第歐根尼緩慢地說道,“如果一個人說‘我所說的每一句都是謊言’,那他有沒有在說謊?”
??“‘說謊者悖論’,歐克裏德的拿手戲。”安提斯泰尼不緊不慢地說,“對於這個悖論,我也沒有答案。”
??“但我有一個應對方法。”他接著說,“不要聽他的語言,要看他的行為。”
??“他們認定呂空是最大的嫌疑人。”第歐根尼說道,“您覺得呢?”
??“歐克裏德有他的辦法。”安提斯泰尼突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這件事你不要參與了,交給麥加拉人吧。”
??“可是,對於蘇格拉底的家人,應該是您更為看重吧。”第歐根尼罕見地表達了自己對老師的異議,“他們能做好嗎?”
??“第歐根尼,我親愛的朋友。”安提斯泰尼深吸了一口氣,“我已經快要八十歲了,沒有太多的心力來處理這些事情。你也是一樣,該多花些時間在自己身上。”
??“是的。在我麵對歐克裏德時,我感到自己靈魂的堡壘遠沒有那麽堅固。”第歐根尼點頭道。
??“不妨想想,什麽是靈魂,什麽又是努斯。”安提斯泰尼加重了語氣。
??“好的,那我告辭了。”第歐根尼轉身出了房門,他想了想,還是向屋裏問道:
??“老師,您覺得他們能找到幕後黑手嗎?”
??“咳咳。相信我,麥加拉人對於獵物的渴望,可比獵犬強烈多了。”
??第歐根尼沒有關上房門,就這樣離開了。
??這時,太陽漸漸轉到屋前,把漆黑的小屋稍微照亮了一點。兩個人影,映在了牆上。
??……
??歐克裏德帶著他的學生們在仆人的引領下走出學園,他走得不慌不忙,仿佛心中已經篤定了方向。
??“老師,我們要先去找讚提普的下落,還是去追查那個叫呂空的演說家呢?”歐布利德斯有些著急地問歐克裏德,之前與亞裏士多德的辯駁激起了他的好勝心。
??“追蹤,隻是捕獵的一種手段。”歐克裏德對著他的兩名學生說道,“優秀的獵人會設置好誘餌,等待獵物踏入陷阱。”
??……
??“什麽,審判朗普洛克勒?”赫米阿斯看著牆上的布告,驚訝地說道,“他不是無辜的嗎?”
??“看來這是歐克裏德設下的圈套,等待敵人自投羅網。”阿裏斯塔說,“試想,如果敵人是一個對蘇格拉底的家人抱有仇恨的人,怎麽會錯過看到仇人之子被審判的場景呢?”
??“不止如此。”亞裏士多德皺了皺眉,“這個計劃看似簡單,其實有著很高的風險。”
??“為什麽?”阿裏斯塔問道。
??“還記得我們追查的起點嗎?是火油。”亞裏士多德看著兩位朋友,“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火油是波斯出產的一種燃料,它燃燒快而且不能被水撲滅。”他沉聲分析道,“首先,如果這些火油來自波斯,就說明我們的敵人很可能有波斯人作為後盾,他們的人數可能並不少,目的也可能不僅僅是報複一兩個人那麽簡單。”
??“其次,我們現在並不知道,敵人手上還有沒有更多的火油,如果他們要繼續縱火,我們缺乏應對的措施。這樣越是人群密集的地方,火油造成的傷害會越可怕。”
??“最後,議事會如果考慮到了這一點,絕對不會同意歐克裏德的這個計劃,因為敵人一旦在法庭周圍縱火,這無疑是將陪審團的所有人置於危險之中。”
??“但雅典法庭的規則要求,如果由原告提起訴訟,法庭就必須召開。”阿裏斯塔指著布告說道,“這裏麵寫著的原告是護衛隊隊長利奧斯特納、智術師西奧多羅和石匠學徒普利阿摩斯,訴狀今日上午送達法庭,因此明日正午時分陪審團抽簽,下午正式開庭。這個程序一旦啟動,恐怕不是議事會可以停止的。”
??“明日開庭?”亞裏士多德驚訝地說,“這更奇怪了,如果設計一個陷阱,為什麽這麽匆忙?明天一切都可以準備好嗎?他們對計劃有這麽大的信心?”
??“議事會如果考慮到了你說的那些風險,也許會延遲幾天開庭。但如果他們都是一群蠢豬呢?”阿裏斯塔說道,“雅典的議事會是輪流負責製,說不定今天的輪值人根本沒有腦子,任憑歐克裏德說服了呢?”
??“歐克裏德……他的內心比表麵看上去要瘋狂的多。”亞裏士多德歎了一口氣,“我懷疑,他原本的計劃就不是把朗普洛克勒當作誘餌,他的誘餌,是法庭上的所有人,是雅典城邦!”
??“瘋狂……或者說勇敢?”阿裏斯塔喃喃地道,“歐克裏德宣布,他將親自在法庭上為朗普洛克勒辯護!”
??“把自己放在最危險的地方?”赫米阿斯聽得有些發呆,“那我們怎麽辦?”
??“我們也要在法庭上出席。”亞裏士多德堅定的說,“我們要保護城邦,哪怕隻能提供一絲一毫的力量。”
??……
??與此同時,雅典的市集上也張貼了明日召開審判的告示,市民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前來圍觀,一些人搖搖頭,因為明天所有公民都要參與抽簽,最終選出五百零一人充當陪審團。而不少人要因此耽誤自己白天的工作,他們可不喜歡在法庭上坐個半天。
??一個瘦小的年輕人包著頭巾,好像有什麽急事。他小跑著穿過市集,拐進了一條小巷。小巷盡頭的院落停著一輛馬車,車上有一個人正在觀望著什麽。
??年輕人向馬車上的人點了點頭,徑直進入房屋。這間房屋不大,卻坐著五六個人,他們的發色深黑,有的留著卷曲的胡須,有著帶著頭巾。房間正中是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他皮膚幹癟,但眼睛炯炯有神。
??“老師,我看到了。”年輕人來不及坐下,搶先說道,“明天他們要審判蘇格拉底的兒子,朗普洛克勒。”
??“看來我們在議事會的朋友發揮了作用。”老人高興地說道,“時隔多年,不想我在雅典的朋友比我想象的還要多。”
??“我們應該怎麽辦?”他身邊的一個帶著彎刀的壯漢說道。
??“不要著急。聽說他們有智術師在法庭上?”
??年輕人複述了一遍公告的內容,又說:“我聽說,那個麥加拉人是被告的辯護人。”
??“他有些技藝,但都是些糊弄人的小手段。”老人說,“蘇格拉底的學生除了柏拉圖,其他完全比不上他的本事。”
??“我想,城邦雇傭的智術師和學園的人也會在那。”年輕人補充了一句。
??“不錯。”老人讚賞地看了年輕人一眼,“色費索多羅(Cephisodorus),你越來越像一個合格的智術師了。”他環視四周,“智術能做的並不多,所以要用周密的計劃來補足它。”
??“呂空,我們可不是智術師。”一個留著大胡子的中年人站起來,“我們武士用刀說話。”
??“所以總督這次才讓我做你們的首領。”呂空並不著急,“我用來說話的也不隻是舌頭,還有血與火。”
??……
??雅典衛城的城牆邊上,第歐根尼揉了揉眼睛,他好像很久沒有睡得這麽安穩了。他蜷縮在一個大木桶裏,這時正被下午的陽光直射著。盡管雅典的秋天不那麽寒冷,但他還是很享受陽光溫暖的觸感。
??“什麽是靈魂?什麽是努斯?”他默念著老師告訴他的話,“下一步我應該如何訓練努斯呢?”他又想到了歐克裏德,那個老人在記憶中的樣子竟有些可怕。
??“等等我,慢點。”“快點啊,一會兒就要開庭啦!”一些市民匆匆地從第歐根尼身邊走過。
??“開庭?”第歐根尼站起身,疑惑地看著周圍。他攔下了一個正在跑過的年輕人:“是誰被控訴了?”
??“蘇格拉底的兒子,朗普洛克勒。”那人嫌棄地看了第歐根尼一眼,“我想他們不需要狗站在邊上。”
??“哦,那不一定,朋友,當你當上被告的時候可能巴不得有一條狗站在你身邊。”第歐根尼不假思索地回擊道,“或許連狗都覺得你無可救藥了。”
??說著,他不再理睬那人,而是背起布袋子,隨著人流向法庭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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