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薩提爾(Satyr)
曼蒂尼亞坐落在阿卡迪亞地區的東北部,就在伯羅奔尼撒半島的正中心位置。曼蒂尼亞城依山而建,隻有城外有一片適宜耕種的平原。此時正值麥收時節,金黃色的麥穗在田埂間搖晃著,卻沒有一個農夫出來收割。
??在緊閉的城門裏,曼蒂尼亞的執政官波達洛斯急匆匆地走在街上。他孤身一人,一個仆從都沒有帶,徑直走向山頂的神廟。當他走進神廟的時候,不由得猶豫了一下;因為這座神廟敬獻的是阿爾忒彌斯,而非城邦信仰的波塞冬。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走進了這座神廟冷清的庭院。庭院裏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絲風,巨大的無花果樹的樹葉遮住了本就不大的院子,讓波達洛斯在夏季感到一絲寒意。
??這次他沒有猶豫,而是直接推開了關著的大殿正門,殿中香煙繚繞,霧氣彌漫,什麽東西都看不清楚。
??波達洛斯整理了一下衣服,站在門口大聲喊道:
??“曼蒂尼亞的波達洛斯請求祭司的啟示!”
??煙霧中走來了一個人影,波達洛斯虔誠地匍匐在地上,雙手上舉:“尊敬的女祭司狄歐提瑪,請告訴我這場戰爭中勝利的一方吧!”
??狄歐提瑪是阿爾忒彌斯神廟的女祭司,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多大年紀,城邦的所有人唯一清楚的是,從他們記事起,狄歐提瑪就是這裏的祭司。如果他們去問他們的父親,他們的父親也是同樣的回答;他們的祖父也是。
??更為特殊的是,狄歐提瑪是城邦的女祭司,但卻不是城邦信仰的主神波塞冬的祭司。這之所以是被允許的,隻因為她是“勝利的先知”。當戰爭開始時,曆任城邦的執政官都希望得到她的啟示,而事實證明,她的預言每次都應驗了。曼蒂尼亞之所以可以在斯巴達、阿卡迪亞和阿戈斯這些大城邦中遊刃有餘而且屹立不倒,不能說不是這種啟示的功勞。
??此時,狄歐提瑪緩慢地移動到波達洛斯身前,她的麵容蒼老,但並不黢黑,而是呈現出一種灰白的顏色,這和她手上的皮膚一樣。當灰白色的手指掃過波達洛斯頭頂的時候,執政官感到一股冰冷的氣息,仿佛那手指的主人沒有一絲體溫。
??波達洛斯下意識地縮了縮頭,為了掩飾自己的反應,他再次說道:“請給曼蒂尼亞的子民以啟示,告訴我們該何去何從!”
??“我的神告訴我,勝利的主人將會是底比斯。”狄歐提瑪的啟示從來不模棱兩可,這是她與德爾斐神廟的祭司不同的地方。
??“難道我們一定麵臨著失敗嗎!”波達洛斯的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神聖的祭司啊,請告訴我一條出路吧!”
??“我的神告訴我,勝利的主人將會是底比斯。”狄歐提瑪重複了一遍這句話,但接著,她的身體在白色的長袍中抖動起來,仿佛有風在撕扯著她。
??波達洛斯偷眼看去,隻見蒼老的女祭司瘦小的身體突然變得佝僂,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努力地盯著空中的一個方向。她的身體想颶風中的一片葉子一樣不斷顫抖,嘴巴張開卻發不出聲音。
??“諸神啊!”波達洛斯希望站起來,但他的腿和他的舌頭一樣無法伸直,這讓他的身體和話語一起癱在了地上。
??祭司的身體卻突然站得筆直,她像是突然被澆了一頭冷水,渾身哆嗦著向著神廟正中阿爾忒彌斯的神像望去。那座神像在煙霧中看不清麵目,但可以看出,神像自身也在微微晃動著。
??“勝利的一方是誰?”狄歐提瑪朝著神像奔跑了過去,她一頭撞向了大理石神像的巨大基座,鮮血從她灰白色的額頭上流了下來。
??“勝利的一方是誰?”狄歐提瑪毫不理會頭上的傷口,她雙手緊緊地按在神像的底座上,不停地發問,“勝利的一方是誰?”
??隨著她的聲音越來越尖利,神像的晃動幅度也越來越大了。就在一瞬之間,慘白色的阿爾忒彌斯神像傾倒下來,將狄歐提瑪壓在了下麵。
??“啊!”
??波達洛斯的喉嚨裏迸發出來了一聲慘叫。他突然恢複了力氣,連滾帶爬地衝出了神殿。當他失魂落魄地再次走到大街上的時候,卻發現所有的路人都在朝著一個方向張望著。
??“出了什麽事情?”他有氣無力地詢問著一個路人。
??“快看啊!”那個人興奮地眼白泛起了血絲,“看波塞冬的神廟!波塞冬現身了!”
??……
??伊巴密濃達回到帖該亞的時候,天色已經變暗。這次不成功的冒險讓他的底比斯聖隊損失了一半的人手,但萬幸的是,指揮官潘梅尼斯平安歸來,他們可以繼續補充兵源,恢複建製。
??他一回到帖該亞,就向曼蒂尼亞發出了最後通牒,很顯然,阿爾克西勞的部隊在南方,這就意味著,在北方,敵人的兵力單薄,根本不是聯軍的對手。這時,脅迫曼蒂尼亞加入自己的陣營才是可行的。
??“他們會去向雅典求援。”潘梅尼斯的頭上裹著一圈白布,現在看上去有點滑稽,“這場戰爭中,曼蒂尼亞人隻是棋子,他們無力決定自己的命運。”
??“棋子也會有一顆想當棋手的心。”伊巴密濃達這樣回答他,“尤其是當這個棋子將要成為棄子的時候。”
??“信使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潘梅尼斯說道,“美伽羅波利斯的大軍已經出動,不日即將到達曼蒂尼亞城下。”
??“我們趕過去和他們會合。”伊巴密濃達抖了抖被雨水和汗水沾濕的革囊,“是時候給他們一些壓力了。”
??帖該亞的士兵傾巢出動。他們早就期待著大戰的開始,隻是沒有機會衝上揭幕戰的戰場。此時,他們高舉著火把,在淅瀝瀝的小雨中排成一條長蛇的陣型,穩步向曼蒂尼亞前進。
??潘梅尼斯沒有帶頭盔,他把一麵盾背在背上,接著跳上了馬:“雨停了。”他看著伊巴密濃達說道,“眼看就要天晴了,命運將站在我們這邊。”
??“今天是新月日嗎?”伊巴密濃達沒有接話,卻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我想不是。”潘梅尼斯仔細想了想,又抬頭看了看天,“我也記不準今天是這個月的第幾天了,可惜現在天還沒有完全放晴,我看不到月亮。”
??“我也是。”伊巴密濃達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憂慮。
??……
??波達洛斯渾渾噩噩地向著事發地點——波塞冬的神廟走去,與他剛剛逃出來的那所神廟不同,作為城邦祭祀的主神,波塞冬的聖所輝煌而高大,一直保持著繁盛的香火。此刻,神廟的廊柱在金色的陽光中熠熠生輝,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黃金。
??當波達洛斯靠近神廟的時候,他才明白,這種金色並非來自陽光,而是來自神廟的大殿之中。那裏原本是海神波塞冬的神像,祂側身踞坐,一隻手托著海浪,一隻手扶著象征著海神權柄的三叉戟。波達洛斯看到,原本青黑色金屬製成的三叉戟此刻已經變成了耀眼的金色,而且還在源源不斷地發著光。
??“海神現身嗎……”他的腦海中突然閃現了阿爾忒彌斯神廟中的那一幕,蒼白的神像壓住蒼白的身體,這個景象讓他產生了一陣劇烈的頭疼。他用一隻手捂住腦袋,眼睛卻被牢牢地吸引在金色的三叉戟上。
??“報告執政官!”一個聲音讓他從幻夢中驚醒,城邦的一名士兵站在他的麵前,“我們抓住了一個想要進城的吟遊詩人,據他說,他從南方趕來,一路上看到了許多底比斯的士兵。”
??“底比斯人已經出動了?”波達洛斯身體搖晃了一下,“帶他來見……不,帶他去議事廳,讓城邦的官員一起詢問他。”
??“是!執政官。”但那個士兵還沒有離開,他接著說,“那個吟遊詩人讓我把這件東西給您。”
??“什麽?”波達洛斯從衛兵手裏接過了一個包裹,他抖開包著的麻布,露出了一塊石板。石板上勾勒著一幅圖畫,畫麵上有三個人物,一個女性在彈奏潘杜拉琴(pandouris),一個男性拿著豎笛,而中間的一個抬起了一條腿,露出山羊的蹄子。
??“這是什麽東西?”波達洛斯一頭霧水地跟著衛兵走向議事廳。城邦的將軍和祭司早已經在那裏等候了。
??“長老會的人來齊了嗎?”他側頭問一旁站崗的士兵。
??“唔……”士兵一時語塞,看著大廳裏寥寥無幾的人數,波達洛斯心裏早就有了答案。
??與其他城邦不同,曼蒂尼亞的統治是以長老會為核心的。城邦的公民選舉出長老會,然後再由長老會推選出執政官、將軍和祭司,分別主管行政、軍事和宗教事務。顯然,長老會目前對他的表現並不滿意,這種遲到就是一種無聲的警告。
??“把那個吟遊詩人帶上來吧。”波達洛斯坐在了椅子上,不再理會長老會是否出席的問題。
??一個頭發披散,身穿亞麻布長袍的年輕人被士兵們推了進來,他看起來不過二十歲,但神態自若,十分沉穩。波達洛斯上下打量了他一陣,怎麽也看不出他的虛實。
??“你就是曼蒂尼亞的執政官嗎?”年輕的吟遊詩人率先開口了,“你看到我給你的東西了?”
??“是的。”波達洛斯下意識地這樣回答著,然後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就在回答對方的問題,仿佛自己才是受審問的那一個。
??“你知道那是什麽嗎?”年輕人接著問道,絲毫沒有給波達洛斯留下提問的空隙。
??“不知道。”波達洛斯慍怒地說,“你是誰?你在搞什麽名堂?”
??“那塊石板上講了一個故事。”吟遊詩人自顧自地說著,“關於神的故事。”
??“傳說雅典娜製作了豎笛,而當她吹奏的時候,赫拉和阿芙洛狄特都在笑,雅典娜很疑惑,便到河邊對著水中的倒影吹奏豎笛。”年輕人娓娓道來,仿佛是在酒館裏麵對聽眾,“當雅典娜看到水中自己吹笛的形象時,才發現自己鼓起的腮幫惹人發笑,實在不雅。”
??“於是,注重形象的女神就將豎笛扔進了河裏,並表示從此不再吹笛子,也不願意聽到豎笛的聲音。但是,這支豎笛被山上的薩提爾馬爾敘亞斯(Marsyas)撿到了。”
??“薩提爾,就是半人半羊的生物。”年輕人還不忘及時解釋一句,“當這名叫做馬爾敘亞斯的羊人拿到豎笛時,意外地發現了自己的音樂天賦。於是,他向主管音樂的阿波羅神挑戰,要和他比試,看誰吹奏的音樂更加動聽。”
??“阿波羅接受了挑戰,並且讓一位繆斯做裁判。”吟遊詩人說道,“他們比試了好幾輪,羊人馬爾敘亞斯的音樂技藝竟然打動了繆斯,阿波羅在正常的吹奏中無法戰勝他。”
??“於是阿波羅將豎笛翻轉過來,吹奏豎笛的尾部,吹出的旋律和薩提爾吹豎笛口部的音樂一模一樣,羊人並沒有這樣的技藝,於是隻能認輸。”
??“停。”波達洛斯打斷了對方的表演,“不要浪費時間了,你講這個故事有什麽意義?”
??“故事馬上就結束了。”年輕人一笑說道,“薩提爾在比試中輸了,他受到了懲罰。阿波羅把他吊在樹上,並把他的皮剝了下來。故事講完了。”
??“所以呢?這是什麽意思?”曼蒂尼亞的官員們疑惑地看著麵前的年輕人。
??“曼蒂尼亞就像一個意外獲得了神製作的豎笛的薩提爾。”吟遊詩人不緊不慢地說著,“它自以為有了雅典或斯巴達的支持,就得到了力量,可以去挑戰強大的勢力,比如底比斯。”
??“但是,它之所以有現在的地位,完全是一種偶然。它卷入了不該由它承擔的事務——神的事務,因此,它一旦失敗,麵臨的就是被剝皮的下場。”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不該與底比斯為敵嗎?”波達洛斯漸漸聽懂了對方隱含的意思。
??“不。你們已經在與底比斯為敵了。”年輕人再次微笑,“當薩提爾向阿波羅提出挑戰的那一刻,無論他是輸是贏,都已經難逃被阿波羅報複的命運。”
??“那按照你的說法,曼蒂尼亞在這場戰爭中一定沒有好結果?”波達洛斯冷哼了一聲,“如果你隻是為了降低我們的士氣才說這些,那就打錯了主意!士兵,把他拉下去!”
??“不。我想為你們指出正確的道路。”吟遊詩人麵對衝上來的士兵們毫無懼色,“你想知道薩提爾應該怎麽做才能擺脫死亡的命運嗎?”
??“快說,趁我現在還有耐心!”波達洛斯站了起來,今天的經曆讓他無比焦躁。
??“讓豎笛真正的主人——雅典娜,來對付阿波羅。”年輕人緩緩地推開了士兵們的包圍,走近了波達洛斯,“什麽都不要做,讓雅典人來對付底比斯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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