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兔起鶻落
亞裏士多德感到全身的精力都在從胸部的孔隙那裏消散著,生命仿佛水從被刺破的水囊中汩汩而出。與此同時,他的神誌卻異常清醒,感官能力突然被放大了幾倍,甚至可以聽到身邊的人們心跳的聲音。
他先是聽到了代行者發出了一聲疑惑的驚歎,繼而是阿裏斯提波的一聲低吼:“恐懼!”室內的溫度似乎瞬間降低了,一片驚呼聲此起彼伏。接著,他就感到被風包圍,身體一下子被夾著騰空而起。接下來,咒罵聲、撞擊聲和物體破碎的聲音相繼傳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通過了牆壁,整扇大門像是一片冰淩一樣支離破碎,自己則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身體還在被迫移動著,不知過了多久,身側傳來大口的喘氣聲。他感到旁邊的肌肉溫度在上升,血液的流動也在不停加速。相反,他自己血液的流動卻減緩了,穿透的傷口內側被一層組織保護了起來,不至於把髒器暴露在外,這挽救了他的性命。然而,他的體力已無法支撐他使用任何一種技藝,疼痛感隨即如潮水般傳來。
身邊的人腳步漸漸放緩,大量的汗水從他的身體中湧了出來。他的心跳加速,動作卻變得遲緩,也許這也意味著他的心中產生了並不堅定的想法,加重了他的疑惑。
“昔蘭尼的阿裏斯提波,不要做無謂的掙紮了。”耳邊傳來代行者冷酷的聲音,“這是我們的空間。”
“哈!”阿裏斯提波的手臂夾得更緊了一些,讓亞裏士多德的身體離他更近了。“小姑娘,不要試圖擾亂我,你根本沒有製作空間的技藝。”他的聲音有一絲疲憊。
“但這座密室是教團的主祭們完成的,強行突破它根本不會帶你去你想要到達的地方,隻會陷入迷宮之中。”代行者用高高在上的語氣說著,絲毫不在意暴露這個秘密。
“恐懼!”阿裏斯提波再次發出了一聲怒吼,亞裏士多德努力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他發現阿裏斯提波的皮膚已經恢複原本的模樣,連衣服都已經變成了原本的紫色。
“嚓——”武器割破空氣,目標是自己的上方。亞裏士多德明確地把握到了這個感覺,但卻無力叫喊出來。“恐懼!怯懦!猶豫!退卻!”阿裏斯提波的身體在不停向後,口中不斷重複著一個個表達消極情緒的名詞。但他受到的攻擊絲毫沒有變少,反而變本加厲起來。
“為什麽你不會受到情緒波動的影響?”阿裏斯提波忍不住拋出了這個問題,“魯莽!”他接著喊出了另一個名詞,敵人的一劍刺出過早,被他輕鬆避開了。
“原來是不接受驅使後退的情感的作用嗎?”他暗自念叨著,接著喊出另一個名詞,“節製!”對方的攻擊節奏毫無變化。
“雖然不想承認,但節製確實是一種美德。”阿裏斯提波的聲音帶著笑意,“你很需要這種美德。”
對方似乎懶得搭理他,隻是不停地發動攻擊,一點點將他逼退到牆角。亞裏士多德感到後方的牆壁裂開了,自己的腳卻正撞在一道柔軟的屏障上。
“到此為止吧!”代行者的身體如鷂鷹般飛躍而至,她的手中寒光一閃,狹長的劍身幻化出一片銀色的影子,排山倒海般向著阿裏斯提波衝來。
亞裏士多德感到空氣的流動停滯了,自己和阿裏斯提波的身體都被包裹在了金屬的風暴之中,他的身體向地麵墜下,撞擊震動著他的傷口,讓他口中發出無聲的驚叫。
喀、喀、喀。這個房間的地麵不斷發出碎裂的聲音,阿裏斯提波的雙腳陷入了地麵,接著他周圍的牆壁突然彎折起來,將他整個人束縛在其中。他的雙手支撐著牆麵,努力破壞著這些質料的形式,但明顯力不從心。
“即使你精通變形術,你所改變的也僅僅是某單一空間的物質形式。”代行者不帶感情的話聲傳來,“而在這座密室中,隱藏著不止一個空間陷阱。”
“哈!哈!”阿裏斯提波放棄了掙紮,“說吧,你想要什麽?如果你要殺死我們,根本不需要大費周章使用這些機關,不是嗎?”
“對於這個人,我隻想要他思想中的秘密。”代行者看向亞裏士多德,“但你一直想要把他放出去,就讓我不得不提起警惕了。”她的雙眼如同盯住獵物的毒蛇一般散發著冰冷的光:“你就是‘迪米特裏’,你的血液出賣了你自己!”
“很好,那麽,你對我老人家又為什麽如此殷勤呢?”阿裏斯提波恢複了從容不迫的語氣,“說實話,要不是你去雅典大鬧一場,我和你根本沒有什麽衝突吧。”
聽到此處,代行者的臉上抽動了一下:“昔蘭尼的阿裏斯提波,對於你,我要的更加簡單。我要你的性命。”
……
“事先聲明,我對淨化什麽的一點兒興趣都沒有。”阿裏斯提波麵對著頂住喉頭的劍尖,擠出一絲微笑,“靈魂的快樂並不會因為與身體結合而變少,相反正是身體使得靈魂享受到這世間的一切。”
“很好,聽說你很注重快樂,我專門為你準備了這個。”代行者垂下頭,在地上擺開了一排長長的釘子,“在埃及,有祭司會用這種長釘刺入死者的身體,用來將他的靈魂禁錮在身體之中。”她的語氣突然充滿了恐怖的氣息,“而你,在承受多少顆釘子之後,才會哀求我淨化掉你的靈魂呢?”
“哈哈,論引起人的恐懼情緒,你顯然比我還差得遠。”阿裏斯提波扭動了一下脖子,“如果你想恐嚇別人,重點不在於描述某種具體的情形,而在於渲染某種不確定性,讓對方對你下一步的行動捉摸不透。”
“我不是在恐嚇你,阿裏斯提波。”代行者的手猛地按在阿裏斯提波的手掌上,“我隻是告訴你即將發生的事實。”
阿裏斯提波發出了一聲悶哼,他的手掌被刺穿,流下一股鮮血。看起來,他沒有使用改變皮膚硬度的技藝,又或者這些釘子附著了某種特殊的功效。
“我在你的靈魂中感覺到了痛苦和怨恨。”阿裏斯提波牙關緊咬著說道,“為什麽?我和你有何怨何仇呢?”
“我可以回答你這個疑問。”代行者蒼白的臉上因激動而帶上了兩片紅潤,她的手再次按在了阿裏斯提波的另一隻手上,“這是為了讓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保證牢記著這一切,不過,你該不會是像某些意大利人一樣,有把人釘在木樁上的愛好吧。”阿裏斯提波說著晃動了一下脖子,“不,我從你的情緒中感覺不到一絲快樂。”
“讓你的記憶好好運行。”代行者手上的動作不停,又有一縷血從阿裏斯提波的身體中流出來。“你曾經在昔蘭尼度過了很多年,應該對這種刑罰並不陌生,不是嗎?”
“我?昔蘭尼人可沒有這種刑罰。”阿裏斯提波苦澀地笑道,“你太年輕了,根本不知道古老年代的人們用什麽刑法吧?”
“我覺得這刑罰很適合你。”代行者的麵部有一些猙獰,“畢竟你曾經說過,‘當你跑過荊棘叢中,怎麽能知道是哪一棵刺傷了你呢?’”
阿裏斯提波的身體突然僵住了。亞裏士多德感到他的呼吸一滯,但不動聲色地掩飾了過去,他轉而問道:“你是誰?這是我的話沒錯,但我可不會和隨便什麽人這樣說!”
“是啊。因為你‘從不在一棵樹下停留太久,這樣就不會被樹上成熟的果實砸到’。”代行者的右手又一次探出,隨著她的手勢,阿裏斯提波的身體一陣顫抖。
“你早就認識我?”他的喉頭上下滾動了一下,“我可不記得和你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打過什麽交道。”
“三十年前,昔蘭尼開辦了第一所哲學學校,那是你創建的。”代行者的聲音緩緩傳來,“二十年前,柏拉圖在雅典創建學園,邀請你前往阿卡德米,直到那時,你才離開昔蘭尼。”
“在這十年前,你認識了一個女人,她是城邦的交際花,而認識你之後,她就一心一意追隨你,直到你要離開。”
“那個時候,女人已經懷孕了,她對你說了這件事情,請求你把她帶上。而你做了什麽呢?你給了她一顆昔蘭尼特產的羅盤草,告訴那位曾經是交際花的女人:如果你從荊棘叢中走過,怎麽能知道是哪一棵荊棘刺傷了你的腳呢?”
“你!”阿裏斯提波的身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一根釘子同時刺入了他的大腿,但他恍然不覺,“你怎麽知道……難道,她沒有用……你……”
“是的。那個傻女人沒有服下那株羅盤草。”代行者的聲音也帶著顫音,“她離開了那座城邦,獨自生下了那個孩子。為了生活,她流浪到了埃及,在那裏,她接受了聖書,從而得到了教團的庇護。”
“那個孩子成長在教團之中,她很快被揀選,成為了一名神意的執行者。有一天,她接受了一個前往雅典的任務,直到那時,女人才告訴了那個孩子她的身世。她的父親,就在雅典城中。”
“你說的她?”阿裏斯提波聲音嘶啞,“你叫什麽名字?”
“我繼承了我母親的名字,你應該永遠記住,她的名字叫阿勒特(Arete)。”名叫阿勒特的女人再次刺出了一根長釘,“它的意思是‘美德’,這是她的複仇。”
“我明白了。”阿裏斯提波晃晃頭,甩開散亂著覆蓋在臉上的金發,“讓我的靈魂離開我的身體吧。此刻,我覺得死亡才是最大的快樂。”
“這是你應得的。”冷酷的代行者咬著牙說道,“等待你們的,隻有死亡。”
亞裏士多德睜大了眼睛,他看到阿勒特的長劍已經刺入了阿裏斯提波的身體,鮮血正沿著那劍身上的血槽一滴滴滑落下來。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後的牆壁突然傳來了“劈啪”的脆裂聲,一個東西仿佛沒頭蒼蠅一般朝著他的身上直衝過來。
“啊!”亞裏士多德發出了一聲慘叫,這讓阿勒特和阿裏斯提波的注意力都轉向了他。而此時,亞裏士多德正好看到,那正撞上自己胸前傷口的東西,是一隻精巧的木製飛行器。那位大師阿啟泰的作品,用來傳遞消息的“飛鴿”!
“這是什麽!”阿勒特大驚失色,她似乎完全沒有想到有東西可以穿透重重屏障到達這個空間。就在她遲疑之時,她身邊的景物似乎開始破碎了,有一片片如棱鏡般的碎片灑落在地上。與此同時,阿裏斯提波的身體瞬間恢複了自由,他急速地向著亞裏士多德的方向退去,一把抓住那個還在震驚之中的年輕人,繼而直接衝破了牆壁。
“是外麵!”亞裏士多德呼吸到了夾雜著海水鹹濕氣息的空氣,接著就感到一股向下的巨力。他發現自己出來的地方正是麵對大海的一處峭壁,而他和阿裏斯提波正筆直地向著海麵墜去。
“哈,這些傷口還是有點麻煩啊。”阿裏斯提波的聲音從耳邊傳來,他似乎沒有了保持微笑的力氣,在空中張開了四肢,任由自己如斷線風箏般栽倒下去。
“撲通”“撲通”,兩聲巨響,水花四濺,亞裏士多德感到自己渾身的骨頭都斷成了幾截,毫無反抗之力地向水底沉去。
疼痛,除了疼痛,還是疼痛。感覺似乎被疼痛占領了,與墜落造成的傷害相比,傷口反而不那麽疼了。水,大量的海水湧入了他的口腔、鼻腔,也許胸膛的傷口也灌入了海水。重量集中在肺部,讓呼吸停滯了。
精通醫學的亞裏士多德已經可以推測下麵即將發生的事情:呼吸不暢、血液停滯、喪失意識、昏厥、失去體溫、心跳,直至生命本身。他甚至在一瞬之間看到了一具溺水而死的屍體,身形和麵孔都酷似自己。
“原來這就是靈魂與肉體的分離啊。”在陷入完全的黑暗之前,他這樣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