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潛能現實
亞裏士多德沿著天文塔的階梯緩緩爬上頂端,這是他可以離開病床、任意走動的第一天。他的目的地是白塔頂層一個用帷幕分隔出的房間,在裏麵隻有一張床,床上躺著仍然昏迷不醒的阿裏斯提波。
他在床邊看到了歐多克索,這位擁有節製美德的數學家正麵帶憂慮地看著床上的死對頭。亞裏士多德走上前,輕聲問道:“他還沒有醒轉的跡象嗎?”
“已經是第四天了。”歐多克索歎了一口氣,“他的生命氣息很微弱,但還不至於一直昏迷。在我看來,他更像是放棄了生的希望,完全沒有醒來的意誌。”
“請讓我看一下吧。”亞裏士多德的醫術並不亞於塔蘭頓的醫師們,他的要求自然得到了滿足。他坐在床邊,按住了阿裏斯提波的胸口,他的手掌感受到了緩慢的心跳聲。
“心跳緩慢而微弱,看起來他的身體還是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亞裏士多德用心感受著阿裏斯提波的身體變化,“我認為他的血液不能有效地到達頭部,長此以往,他可能永遠醒不過來。”
“那你有什麽對策嗎?”歐多克索問出這句話,又搖了搖頭,“不,這不是你的工作,你也是病人。”
“我想我可以試著做點什麽。”亞裏士多德說完這句話就靜靜地按住了阿裏斯提波的身體,他的雙手按照他周身血液的流動方向遊走著。歐多克索安靜地看著他,一點兒也不敢打擾他。
亞裏士多德將手停留在了阿裏斯提波的頭部,靜止了一會兒,才抬頭緩緩說道:“我可以試圖將阿裏斯提波導師的體液引導到頭腦的部分,但這隻是保證了身體的活動性,而非靈魂的。”
“這麽說,他除了身體上的傷痛,還受到了靈魂的打擊?”歐多克索問道,“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想,阿裏斯提波導師並非受到了智術的攻擊,而是讓自己相信了一個命題。”亞裏士多德思忖著說道,“在我們逃出那個密室之前,我聽到他自言自語說,死亡可以給他最大的快樂。”
“他真的這麽認為?”歐多克索一怔,“這可不像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
“這個說起來有些複雜,我想等以後讓他自己跟您解釋吧。”亞裏士多德有意略過了這部分,“總之,我想他是說服了自己,相信了這個命題,因此他的靈魂陷入了沉睡,不再試圖去推動身體,也不再去發揮本該靈魂發揮的作用。”
“你說的有些道理。”歐多克索點頭,“不過,你有什麽辦法喚醒他嗎?”
“我有一些想法。”亞裏士多德也點了點頭,“在我昏迷的時候,我得到了一個原理。”
“你說的是‘原理’,而不是‘命題’,是嗎?”歐多克索驚訝地說,“如果說命題代表一個單一的真語句,那麽原理就是對一係列真句子的原因的總結,它可以派生出許多真命題。你說的是這個?”
“您的解釋很清楚,我得到的就是‘原理’,或者說關於‘本原’或‘原因’的規則。”亞裏士多德回答道,“我想我得到了關於自然學實踐中的一個關鍵性原理:那就是潛能和現實的關係。”
“潛能和現實,從字麵上看,它們描述的是事物的兩種狀態,或者說性質。但在自然研究中,潛能和現實表現的是自然物的本性,即運動。即事物總是從一種潛在狀態進入現實狀態,這個過程就是運動的過程。”
“潛在的存在並非不存在,而是對於某種現實的非存在。比如一個人,即是一個有著說希臘語的潛能的人,又是一個潛在說波斯語的人;一塊石頭,它是一個潛在的雕像、潛在的牆磚、潛在的石劍。這些潛能並非隨意地加之與這些事物之上,而是由它們的本性決定的,在它們之中有某種能力,隻是這種能力還未發揮出來。”
“因此,實現這種潛能就是讓這種潛在的狀態現實化的過程。在工匠的實踐活動中,他用工具將一個潛在的石像變成了現實的石像,這個過程就是石像實現的過程。”
“自然學的實踐也是如此,它利用現成存在的質料,找到它的潛能,希望將其現實化。但它現實化的方式不同於工匠雕刻石頭的過程,工匠使用的是自然的力量;而自然學家的實踐,使用的是努斯的力量。”
“正如我們所知,靈魂是使得身體現實化的原因,這說明,在靈魂之中就包含著工匠雕刻石像時所具備的那種‘現實化’的力量。因此,當靈魂不將這種力量運用於自身或者身體,而將它作用於對象上時,它的這種‘現實化’力量也被傳遞到了對象之中。”
“這樣我就明白了一個問題:為什麽有些時候自然學的實踐很容易,有些卻很困難呢?它取決於兩個方麵,一個是質料的潛能方麵,即這種質料是否有著現實化成為我們需要的某個對象的能力?如果這種潛能根本就是不具備,或者很難具備的,那麽這個實踐很可能不會成功。舉個例子,一個自然學家很難將火變成水,也不能把冰變成火,他至多可以把火變成土。這說明,元素的轉化就是根據不同元素的潛能來決定的。”
“另一個方麵,就是努斯的強度。也就是,人類靈魂之中包含的那種‘現實化’的力量的大小。關於這個,我還不是特別清楚,但我想,它可能與我們對某種對象的知識多少有關。”
“我個人的實踐經驗是,我們越是了解一個東西,想要得到它的時候需要耗費的努斯力量越少,知識越多,越省力。這一方麵說明了,我們關於質料的知識有助於我們了解它的潛能,從而讓我們避免那些不可能實現的對象,而清楚地製定可能實現的步驟,就像一個有著草圖來蓋房的建築師總比沒有計劃的建築師要更容易蓋好房子;另一方麵表示了我們對某物的知識決定了我們將其現實化的難度。一個優秀的建築師比一個蹩腳的建築師更容易成功蓋起一座房子,也是這個道理。”
“而拋開自然學的對象,縱觀所有我們認識的對象,最容易被努斯認識和理解的是什麽呢?是語詞。這就是修辭學實踐的原理。”
“因為我們一旦理解了語詞,它就在我們的努斯之中,我們可以對這些語句潛在包含的意思進行準確的把握,這些語言的‘潛能’能夠達成的‘結果’,就是我們意圖‘實現’的目的。”
“這種實現就體現為‘說服’。尤其是利用推理這種實現方式,我們可以很快的說服別人。而修辭學家很多時候,用努斯的力量操縱了推理的過程,這就是詭辯和欺騙。同樣,我們也可以利用努斯的力量加強某種正確的推理,這就是具有真理性的說服。”
“這個想法讓我認識到了自己的一個例子,我曾經在析取語句中任取一個析取支就能說服對方。我當時並不理解這種行為的原因,現在想來,是因為這種命題包含著兩種潛能,而每一個結果都可能在未來實現,因此,當我有意用努斯的力量加強一種選擇時,它的說服力就急劇加強了。”
“這比直接說服別人相信一個謊言或者幻象要更容易,因為人們會從一開始接受了兩種可能性,對於他們來說,兩種選擇都符合命題包含的潛在意思。”
“當我思考這兩種關於潛能與現實的例子時,我突然覺察到,這與阿裏斯提波導師的技藝是一致的。”說到此處,亞裏士多德看了看歐多克索,見對方並沒有阻止他,他才繼續說道:
“阿裏斯提波導師精通修辭學和自然學,但他的技藝獨特之處在於操縱人的感情,或情緒變化。我們的情感本來就會因自然之中的一些變化而發生波動,同樣也會因接受到不同的語言而有不同的反應。我想,阿裏斯提波導師就是利用了這一點,綜合了修辭學和自然學的技藝,將人情感中本來就潛在包含的某一種情緒在瞬間放大,這樣就實現了操縱感情的目的。”
“所以,一個靈魂之中不包含恐懼的人是不會被恐懼影響的,就像代行者那樣;那個人似乎不會被許多負麵情緒影響,很可能,她的靈魂之中已經被排除了那些情感實現的潛能。”
“當我理解了阿裏斯提波導師的技藝,我覺得我可以試著引導他的說服方式。”亞裏士多德這樣一邊說著,一邊看向阿裏斯提波,“如果他說服自己相信了‘死亡是對於他最快樂的事情’這個命題,那麽這個命題的否命題,也一定潛在的包含在他的靈魂之內。”
“更況且,生命是靈魂本來就包含的能力,它更符合靈魂的本性,那麽,說服他‘活著是更大的快樂’要比說服他認為‘死亡是快樂’要容易的多。”
“我想,通過這種方式,如果我們可以說服他‘生是更加快樂的’,那麽,他的靈魂就會自然而然地開始運轉,他就會正常地醒來。”
“說得好。”在帷幕的後麵突然響起了一陣掌聲,亞裏士多德警惕地站起身來,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阿啟泰已經走近了他們。
“阿啟泰先生。”亞裏士多德向對方致意,“我剛剛的發言隻是一些猜測。”
“你的理論給了我很大的啟發。”阿啟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說實話,我從未如此理解過自然學。但一旦從這個角度考慮,自然學的奧秘似乎一下子變得清晰了許多。”
他的另一隻手在空中隨意地一揮,一團金色的火焰出現在他的掌心。“如果按照你的說法,自然學的意義就在於將世界中存在的各種質料,不管是元素還是別的什麽東西,按照我們需要的方式實現它的潛能。”在他的手中,那團火漸漸成為了一個火球,接著,火球的中心漸漸凝聚變硬,成為了一個堅實的核心,而在它的周圍,火焰還在燃燒著。
“我想通過仔細研究你的理論,也許我可以想通創造過程中的一些艱澀的問題。”阿啟泰雙手合攏,那如星體一樣的火球消失在了他的掌心。他顯得十分興奮,興致勃勃地問向亞裏士多德:“你有多大把握可以喚醒阿裏斯提波?”
“這……我不敢說具體有多大把握,因為我還沒有實踐過這個理論。”亞裏士多德退後一步,低頭說道,“同樣,要實踐它,有一個最嚴重的困難:我無法直接麵對他的靈魂。”
“哦?”阿啟泰和歐多克索都疑惑地看著他。
“是這樣,阿裏斯提波導師盡管昏迷不醒,但他的身體和靈魂一直緊密的結合在一起,我的努斯隻能直接探索到他的身體,想要繼續深入到他的靈魂十分困難。”亞裏士多德說道,“如果他是醒著的,我還可以利用感官通道讓他接受到我的思想。但現在,他的各種感覺都被封閉了,我無法讓它接觸到我的努斯,自然也沒有辦法說服他了。”
“我明白了。”歐多克索緊皺著眉頭,喃喃自語道,“秘密教團之中有一種將身體和靈魂分離的技藝,如果我們也可以這麽做,就可以直接讓你的靈魂麵對他的靈魂。”
“我們並不需要那些秘密教團的成員,不要忘了,我們也是俄耳甫斯教的信徒。”阿啟泰拊掌笑道,“我就可以做到這一點:構造一個隻有靈魂的空間,然後將你們兩個人的靈魂置於其中。”
“對呀!”亞裏士多德眼前一亮,既然柏拉圖曾經在自己的房間實現過這個技藝,他當時將全體學生都拉入了自己製作的靈魂空間,那麽同樣作為數學大師的阿啟泰,一樣有這個本領!想到此處,他恭敬地向阿啟泰行了一禮,說道:“尊敬的先生,請您幫助我們吧。”
“為了安全,我會親自監護你們。”阿啟泰毫不拖遝地開始了準備,“恩多克索,你就不要一起進入了,在外麵以備不時之需。”
“好的。”歐多克索沉著地點了點頭,他先是設置了一道屏障,將屋裏的四人與外界徹底隔絕開來。這樣外部的動靜並不影響幾個人,也不會有人誤入這個空間。
“那我們開始吧。”阿啟泰直接坐在了地上,兩隻手分別拉住了亞裏士多德和阿裏斯提波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