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山下交友
在山上盤桓了一日,二人便一同下了山,往戌甲派差地方而去。離著月尾尚有十來日,所以戌甲可以帶著鄔憂慢慢逛,仔細看。
??先到戌甲在山下的住處,推門一進去,鄔憂就笑道:“這瞧著果然是大人該住的房子。”
??戌甲將行李扔在桌上,回過頭去,說道:“這房子看著舒服,住著卻不自在。每每坐在這屋子裏,我心中總會冒出一個問題來,自己究竟算是山上的還是山下的?”
??鄔憂走到茶台前,倒了兩杯茶,回來遞給戌甲一杯,而後說道:“山上的仙認你,你就是算山上的。山下的人認你,你就算山下的。”
??戌甲喝了口茶,想了一會兒,問道:“要是山上的仙和山下的人都不認我,那我又算哪的?”
??鄔憂看了戌甲一眼,笑道:“那你要麽跑去山外,要麽在仙與人之間選邊站。當然了,就不要幻想仙和人都會認你,這些年你見到怕是不比我聽說的少,應該明白如今這獨立山的仙與人走的就不是一條道。”
??戌甲笑道:“莫不是聽你那些接了山下差的師兄與朋友說的?”
??鄔憂放下杯子,往椅子上一靠,伸了伸胳膊,說道:“還能聽誰說,我又不認得哪位上五層的仙,隻能去打聽下五層和山下的事了。至於上五層如何,就隻能聽聲辨物,見章識圖,半認半猜了。”
??戌甲也放下杯子,坐在鄔憂旁邊,說道:“今日有些晚了,明天一早我帶你去見個人。”
??鄔憂來了興趣,問道:“哦?你在山上那麽些年,也不見交往到什麽人,怎麽一下山就與人混熟了?”
??戌甲笑了笑,說道:“之前碰巧遇見的,正巧都好讀一些書,能聊到一路去,漸漸就相熟了。這幾年來,得他推薦看了些書,其中就包括昨日我提到的命卜類書。”
??鄔憂也笑道:“跟你都聊得起來,與我就更聊起來了,明日就去見見這位老兄。”
??翌日一大早,二人便離開住處,去往那個相熟之人的住處。可到了那裏,卻半天敲不開門。戌甲略思片刻,又引著鄔憂去到兩條街外的一處戲樓。進去之後,在戲台下左右望了半天,又朝一張靠近角落的方桌走去。等到了桌邊,就看見一人孤零零坐在桌邊,正埋頭扒著碗裏的吃食。
??戌甲笑問道:“這湯粉加麵窩,你就真的吃不厭麽?”
??那人聽見問話,便抬起頭來,看見戌甲站在一旁,也露出了笑容,並有些詫異地問道:“怎麽是你?往常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在山上麽?”
??戌甲招呼鄔憂坐在那人對麵,然後自己坐在旁邊,笑道:“帶一個山上的好友下來逛一逛,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鄔憂。”
??還不待戌甲接著說下去,那人便站起身,朝鄔憂伸出一手,笑道:“原來是戌甲的好友,幸會。我叫左哲,與戌甲也相識有幾年了。”
??一番寒暄過後,戌甲問道:“往常見你如此,都是因為戲樓要唱好戲,今日早早便端著碗來,想來也是有出好戲要演?”
??左哲拿筷子撇出最後幾根粉絲吃下,又喝了半碗湯,長籲了一口氣,這才對戌甲說道:“風月花香,你以前也看過幾遍。”
??聽到戲的名字,鄔憂奇怪道:“難不成是出風月戲?”
??戌甲笑了笑,說道:“起初聽到名字,我也以為是風月戲。後來一見台上滿是小姐、丫鬟圍著一個公子嬉鬧,就更覺得戲如其名了。可左哲卻說這戲雖名中帶風月二字,卻萬不可真當風月戲來看,否則就錯過了真正妙處。頭一遍看完,茫然尋不到妙處,隻覺著前半熱鬧,後半淒涼。後經左哲隨看指點,才慢慢發現這戲裏確是別有意思。”
??聽了這話,鄔憂愈發覺得有趣,朝左哲一拱手,笑道:“待會兒看戲,遇著不明白的,還請左老弟指點。”
??左哲咧嘴一笑,說道:“好說,好說。隻要你開口問,但凡我知道的,一定告訴你。”
??叫了茶水和花生,三人閑聊了一會兒之後,戲就開演了。起頭便是一戶人家的老爺領著自己的小女兒出門看花燈,那小女兒眉間生有一顆紅痣,十分乖巧可愛。卻不想一個不留神,讓人給拐了去。戲唱到這裏,台下之人無不歎息。不料左哲突然來了一句:“眉間一點朱,見之真應憐。”
??還沒等鄔憂扭頭去誇,左哲跟著又來了一句:“天殺的夏金桂,怎麽沒人滅他的十族?”
??這下就叫鄔憂覺著莫名其妙了,隻是看到旁邊的戌甲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也就沒去問。
??接下來,上台的是一個沒了娘親的官宦小姐,被送到外祖母家寄養。那外祖母有一寶貝孫兒,與那官宦小姐一見便十分投緣。外祖母既疼孫兒又護小姐,頗有撮合之意。更兼孫兒如玉,小姐似柳,真真一對佳人,台下聽戲之人不住叫好。連頭一次聽的鄔憂,見到孫兒拉起小姐的手,都直笑得合不攏嘴。
??再往後,一個姨媽領著兒子、女兒到外祖母那裏做客。不料這時,左哲擰起眉頭,頗有不忿地說了句:“奪朱非正色,異種焉稱王?”
??鄔憂頗覺詫異,先看了戌甲一眼,還是朝左哲問道:“世人多以女子比作花朵,這原不奇怪。卻少見如左老弟這般作比,語氣之不善亦溢於言表,到底為何?”
??左哲搖了搖頭,隻說先看戲,過會兒再解釋。戌甲也笑了笑,眼神示意鄔憂不必多問。再後來,每每見到公子與姨媽女兒吟詩,與姨媽兒子吃酒,左哲便不住地往口裏灌茶水,似是想將一口一口的悶氣隨茶水一並咽下。
??開戲前雖講得好好的,有問必答。可瞧著左哲那一副氣鼓鼓的模樣,鄔憂便沒再多話。尋不出妙處,就隻當是尋常風月戲來看。兩折戲唱完,台上的要歇歇喉,台下的也得伸伸腿。
??這時,鄔憂才又開口問道:“左老弟,這會子能解釋一番了麽?”
??左哲吐出一口悶氣,說道:“這戲的戲文有兩個本子,前八十折都是同一人所寫,可八十折之後卻是他人續的。其中一個本子是有人搜集了各處的續本,然後編纂成四十折。還有一個本子則是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有二十八折。那四十折的名聲響,世人多以之為正統續寫,可不銷細看內容,隻瞧每一折戲文的回目,便與前八十折中的諸多判詞皆對不上。反倒是那二十八折的都能對得上,隻是其文筆太過粗陋,實難與前八十折相提並論,故而亦難令人信服其真。”
??喝一口茶,潤了潤嗓子,左哲接著說道:“若是將前一個本子一氣看下來,確是寫完了一場悲情風月。可要是把後一本子對照著判詞來看,就能明白那姨媽一家都是鼠妖所化,最後害死那外祖母一家,還霸占了宅院。”
??鄔憂想了想,還是不解道:“縱是鼠妖害人,也不過是怪談戲說,怎犯得著剛才那般惱怒?”
??戌甲按下正要解釋的左哲,自己解釋道:“你得看過後麵的戲文才明白,那姨媽一家都是一種黑鼠妖所化,這便是有所指。你想想黑鼠是拖著黑尾巴害人,再比照某一段獨立山的前史,就能看出這戲文到底在寫些什麽。”
??聽了戌甲的解釋,來回聯想比照一番後,鄔憂大致找到所指。隻是仍有不明白,便朝左哲問道:“就算真如你所說,可那都是幾萬年前的曆史了,到今日早已是物是人非,卻為何還生出這般切齒之恨來?”
??左哲哼了一聲,答道:“那幫子黑毛鼠原是那貓、雕之類的食餌,其後代為了霸住搶來的花圃,居然認了東洋貓作爹。後來東洋貓被打折了腿,花圃裏老鼠也安分了起來。再後來那西洋雕也把爪子伸了過來,一些賊心不該的老鼠後代便又探出頭來與西洋雕勾連,重新覬覦起了花圃裏的花。你倒說說,這是幾個意思?”
??頓了頓,左哲接著說道:“還有,這風月花香本是一部花冊,上麵描畫的全是花圃過往所種花卉,顏色自然萬分美好。如今被些髒色老鼠崽子給強占了去,爪子舌頭一通亂來,好好的識花冊如今倒成了辨鼠譜。唉,想當初還是我家鄉那裏有人登高一呼,三月三,驅鼠災!一陣疾風驟雨過後,大小鼠窩盡皆搗毀,山頂上那褪了幾萬年色的朱樓才漸漸重新變紅。誰曾想到,如今這些鼠崽子竟還能如此囂張?”
??鄔憂卻不以為然,反問道:“你尚且看得出來,為何山上從來無人言語?”
??左哲答道:“因這是昔年開山大仙為免倒算生亂而定下的調子,隻是如今有人蹬鼻子上臉,硬把黑的描成白的了。話又說回來了,既然開山大仙的牌位都快被砸了,那就別再搬出老人家當年定的調子來壓人。你既不認牌位,那我也不認調子,該翻的燒餅早晚挨個翻。”
??戌甲隻是在一旁笑,卻並不說話,顯然是以前聽過這類話。鄔憂卻想著打趣,便笑問道:“左老弟,山上烙的燒餅你倒是怎麽個翻法?是用嘴罵去翻,還是用指敲去翻?”
??見左哲被噎著一時說不出話來,戌甲隻好出來解圍,另尋了個話題,問道:“左哲,前時聽你說過,起頭的小女孩與那外祖母家中四個孫女中的一個乃是一人分寫,到底是從哪裏看出來的?”
??左哲沒好氣地瞟了一眼鄔憂,才對戌甲說道:“都在詩文判詞中暗寫了,你還記得六十三折,眾人抽花簽那一段麽?”
??戌甲點了點頭,問道:“記得是那公子與小姐、丫鬟們夜晚吃酒,抽花簽取樂,每一支花簽上都寫有一句詩文。”
??左哲身子前傾,說道:“那四個孫女中有一人抽中的花簽,上麵是一句日邊紅杏倚雲栽,可知此是何意麽?”
??戌甲笑了笑,說道:“我當然是不知,鄔憂就更不會懂,你就直說了吧。”
??左哲幹咳了兩聲,便說道:“日上中天,東西為邊。紅者,朱也。南朝之西有雲南,此雲之真意。”
??說完,左哲故意頓了頓。想了一會兒,戌甲與鄔憂互相點點頭,皆表示認同,便讓左哲繼續說下去。歎了口氣,左哲接著說道:“那孫女有一副判詞,頭一句才自精明誌自高,乃是誇讚之語,自不必多說。第二句生於末世運偏消,此死兆也。再後一句清明涕送江邊望,清明者,夷夏之分也,半壁淪陷,南北隔江互望。最後一句千裏東風一夢遙,東風西吹,滇蘇千裏,身亡於彼而夢歸於此。四句判詞之中,後三句所寫皆與那朱桂王之生平有暗合之處。再說起頭的小女孩,後文寫到被那姨媽兒子搶去做妾,終為夏金桂所害,二十八折的本子更是寫明被勒死。二位想必也知道,史書上的朱桂王便是在滇境被人以弓弦勒死,而下令之人名中便有一個桂字。前後參看,便可知曉二人其實是一人。唉,那孫女雖後來遠嫁了出去,可小女孩卻一直還在,到最後也是死在家裏。想那朱桂王亦是遠遁山外,卻被擒回並勒死在山下。”
??聽了這一番解釋,鄔憂這才恍然大悟,這風月之下的妙處原來是寫史。此時想到下令勒死朱桂王之人的名字,鄔憂一時覺著好笑,便問道:“左老弟,為何這風月花香中要給那人安上夏金桂這名字?”
??左哲撇了撇嘴,說道:“以夏人之身事金,名中帶桂,豈非夏金桂麽?”
??鄔憂與戌甲對視了一眼,齊聲說道:“哦……,原來如此。”
??休息了一陣之後,又演了兩折,今日便不演了。想接著看後麵的,就隻能改天再來了。眼見著時候不早了,三人出了戲樓又聊了幾句,便要分開。剛一轉身,便聽見左哲吟出一首詩來:
??紅娘輕唱廣陵曲,北霜吹煞四月花。
??血紙折芯塗金粉,物雖形花卻非花。
??旁人倘是聽見這詩,自然不解其意,可眼下鄔憂與戌甲二人卻多少能體會一點左哲的心境。看著那個負手佝背,漸漸遠去的身形,鄔憂忽然大聲道:“左老弟,改日帶你去給那夏金桂鑄個銅跪像,任你拿鞋底抽臉,如何?”
??左哲回頭來,咧開笑臉,大聲回道:“鄔老哥,說到做到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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