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承襲(1)
氣候還是乍暖還寒。
明明半夜裡還是月明星稀,但在人們的酣睡中,漫天的黃沙卻再一次隨著暴風肆無忌憚地侵襲著京城。遮天蔽日的沙塵像是一張掙不開的黃綢網,不厭其煩地在京城裡鋪了一層又一層。
麥芒伍站在宮殿門口,抬頭望望:巳時剛過,京城卻已是一副近黃昏的天色。
這見了鬼的天氣,在這半年裡已經反覆了七八次之多。若是一般百姓倒還好,頂多是縮在被窩裡咒罵幾句,便可以繼續倒頭大睡。苦了的,是每日必須上朝的文武百官。颶風捲走了官帽、砂礫驚了馬車都已經稀鬆平常;關鍵是大殿之外的百官在這空曠之地壓根站不穩腳,一群人在皇上面前摔得七零八落成何體統?上一次黃沙來襲,更是連兵部的一個三品官都被颶風捲去了半空,怕是摔死在了什麼地方,至今尋不見屍首。
一來二去,弄得人心惶惶。
好在,三位國師善於觀天象,黃沙將至都會准百官的假。再加上最近皇上清修不上朝,文武百官總算落得個清閑。
麥芒伍昨夜起床后,便發現黃沙將至。只是,有些事情可以取消,而有些事情,即便天崩地裂,也是耽誤不得的。
麥芒伍一大早便已經換上了官服,隻身一人出了衙門。今日,他要將懷中的虎符送還給三國師,以期了結此事。只不過這鬼天氣確實麻煩,不僅用不得馬車,一路上連個人影都沒看到,卻在朦朧之中聞得一片炮竹聲響。好不容易徒步進了宮裡,來送今日平安簽的官差擦身而過,剛要跟麥芒伍打聲招呼,張開嘴卻只能吐了半口的沙子。
麥芒伍跪在大殿門口,做好了長久等待的準備——他心知肚明,此番前來,肯定還是見不到皇上,那三位既然在之前下了套給他們,這回肯定還會從中阻撓。
雖說外面飛沙走石呼嘯作響,但是大殿內卻死氣沉沉,安靜得有些可怕。所有窗戶皆是緊閉不開,宮殿之中那股迷香的味道,幾乎叫人睜不開眼。
隔了許久,終於從大殿深處傳來了絲綢滑過地面的輕響,以及一陣慵懶的腳步。麥芒伍依舊沒有抬頭,只是眼神微動,閃過幾分瞭然。
果然,是三位國師。方才聽見的腳步聲逐漸停在他身邊,然後響起了一個麥芒伍再熟悉不過的趾高氣昂的嗓音:
「伍太醫辛苦。」
一身紅綢的麓國師把玩著手中的翠玉扳指,摘下了面紗,臉上的笑容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嘲弄;渾身上下的香氣更是濃厚萬分,幾近粘稠。而他身邊,則站著一高一胖兩個人影,渾身上下同樣都是紅綢裹身,就連臉上也是戴著一張穿著金線的面紗。兩人雍容華貴的打扮下,只露出了凌厲的雙眼。胖的那個,手中捧著一個空了的寶櫝,旁邊遺留著些許金色粉末。
「皇上服了仙丹,正在休息……那麼,拿出來吧。」麓國師直接對著麥芒伍伸出了手。是的,昨夜京城之中的那場血戰,自然是逃不過三國師的耳目。他們早在幾個時辰前就得知,麥芒伍的人已經取回了被大器竊走的虎符。
麥芒伍掏出了懷中的金塊,還未交過去,那身形微胖的琥國師便一把奪過虎符,仔細比照后,臉上凈是竊喜之色,隨即抽身而去——他這是要把這寶貝趕緊給掛回去。
「如此,便當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吧。」麓國師點點頭,心中卻也是鬆了一口氣。這個結果,才是最好。
他身邊的烊國師退了半步后不耐煩地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小聲念叨著幾句牢騷:「這吃五穀雜糧的凡人,著實臭。萬一留下些許味道,豈不是沖淡了宮裡的仙氣,也浪費了咱好不容易為皇上煉製的仙丹。」
麥芒伍對他言語中的嫌棄恍若未聞,反而注視著烊國師的臉——他的一隻眼睛似乎負了傷,此刻被絲綢牢牢裹住。
「烊國師何故受傷了?」
麥芒伍猜測他的傷勢應該與之前吳承恩去冷宮一事有關,便面無表情地開口問了一句。這不卑不亢的舉動,反倒是更惹惱了那烊國師;他暴跳如雷,正要開口,卻被麓國師攔下。
雖然烊國師去刺殺吳承恩一事,兩方人都心知肚明,但畢竟沒有擺到明面上來,麓國師知道自家兄弟的性子,怕他說漏嘴,直接自己開了口解釋道:「不瞞伍大人,今日早些時候,宮裡來了個本事很大的刺客。烊國師是在擊退刺客時負傷的。為了皇上龍體安康,咱們自然是不計代價。」
說完,麓國師給了烊國師一個眼神,示意他下去,自己還有話要與麥芒伍單獨說。
「伍大人還不肯走,估計是要與我談一談李家的請帖吧。也是,京城內有資格談及此事的,屈指可數。」
此話一出,烊國師猛然醒悟,急忙散開幾步,然後便有一句沒一句地數落著閑話,避著風沙去了。
二人的腳步聲已經聽不到了,麥芒伍才抬起頭,與麓國師四目相對:「國師說笑了。」
「伍大人請起吧。」麓國師微微抬手,扳指墨綠色的光澤著實耀眼,只是內側有一塊污濁。
麥芒伍從容一撩衣擺,施施然起了身。
麓國師笑了笑,知道麥芒伍已經注意到了自己扳指上的污濁,索性將扳指在袍子上面蹭了蹭,綢面上只留下了一絲血紅:「剛才並非說笑,是真有刺客,不過已經除掉了。」
麥芒伍沒有說話,而是皺了皺眉。
半年前,捲簾雖敗,但南疆仍不太平;這段期間,隔三差五便有苗疆的沙神信徒作法,捲起這漫天黃沙,托舉著埋伏於其中的刺客越過萬水千山,來這京城起事。要知道,平日里鎮邪司的千里眼與順風耳可謂責任重大,要監視整個京城的一草一木,全年不得休。這漫天泛黃的飛沙走石便是對症下藥,為的就是令千里眼不得視、順風耳不得聽。
南疆刺客之中縱然不乏好手,卻全都有來無回,絕大部分甚至無法越過京城的城牆。畢竟,京城有麥芒伍坐鎮的二十八宿把守,即便沒了千里眼、順風耳兩道先招,卻還有一位可以喚雨的貴客在衙門裡小住——每次風沙將至,京城周圍便會在龍老闆的安排下降起四面稀拉拉的水簾,令刺客無所遁形,足可謂固若金湯。
只是,這蝗蟲一般洶湧而至的南苗殺手如不根除,總是叫人怕個「萬一」。上一次的沙塵暴之中,便走漏了一個殺手,足足叫他進了皇城之內——但卻也止步於此。臨死之際,這苗人祭起一道法符,拉了一個三品官一道入了鬼門關墊背。
真不敢想象如果鎮邪司再慢片刻,這殺手若是到了皇宮頂上再灑下法符會是什麼後果。
文武百官自然是不知曉內里乾坤,只當是天災人禍的談資罷了。但是三國師卻趁機以此參了鎮邪司一本,罪名擬捏了幾條,龍頭一點,便順勢將京城內的布防重新調歸於神機營把控。
神機營……真的行么?
麥芒伍明白聖旨抗不得,內心中卻是一百個不放心;平日里,更是吩咐自家兄弟待風沙一至,便全部都去城外貼著城牆巡視——畢竟神機營負責的只是「京城內」嘛。今早來的路上,那隱約的炮仗聲,應該就是神機營與刺客交火的聲響。好在來到大殿之後,裡面濃濃的「太平散」所散發出的香氣,總算是給了麥芒伍一分寬慰——
太平散的香氣非比平常那些養神的香料,裡面多了一些東西,可掩蓋血腥味道,所以得名如此。看來,三位國師總算是不辱皇命,焚上此香,就是在打掃殘局了。撤走所有太監,名義上是今日皇上要盡服三國師煉製的仙丹,不能有凡人進入大殿以免驚擾仙氣;實際上,只是為了防止這些個沒根兒的畜生去外面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