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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當年事

  天色終於暗了下來。


  京城內,只有少許幾個人察覺到了午時左右那蘇缽剌尼所帶來的片刻異樣——似乎有什麼不詳的妖氣降臨於此,卻又匪夷所思的煙消雲散。


  除了吳承恩和青玄這兩個親歷者,其他共有三人發覺到了「有客到」。他們分別是鎮邪司管事麥芒伍、身居於宮內的麓國師,以及二十八宿的二當家玖。


  單單這份類似於錯覺的感受,已經足夠叫人驚出一身冷汗。寧可信其有,麥芒伍與麓國師早已分開布置手下、軍隊加強戒備。故此,今夜京城的巡防,總比往日要森嚴許多。


  吃完晚飯,吳承恩便主動提出要去外面消消食散散步,順便去找那李春芳問問書籍出版之事;今夜天氣並不好,不適合出門散步,但青玄只當是師弟給自己行了方便,也不多問。


  待到半個時辰后,青玄閉目養神之際,聽到外面有人輕聲敲門;打開一看,正是清風、明月。


  「伍大人有請。」清風走路依舊一瘸一拐,語氣也有些生硬;看來,他依舊計較著自己和明月之前輸給青玄一事,玷污了「七子」的名聲。


  衙門裡,沒走多久,便到了麥芒伍獨自棲身的天樓。清風明月並未隨青玄一併進去,只是從外面幫著天樓上了石閂將其反鎖,繼而大步離去。


  看來,他們倆是有意避嫌。


  天樓里似乎比平時還要昏暗些許,而唯一的光亮處,便是那一如往常盯著眼前棋局的麥芒伍。


  青玄看著桌子上那穩穩的燭光,不由得朝著天井方向瞥了一眼:外面正是陰雲密布,旱雷重重,很難想象這份燭光竟然可獨善其身。


  麥芒伍則招手,示意青玄在桌子對面坐下;他的臉上微微布著汗珠,看得出辛苦疲憊的神色。


  但是青玄並沒有動——今夜要談的內容,青玄心中已經有了大概。


  見他無動於衷,麥芒伍深吸一了口氣,卻又緩緩嘆了出來。


  外面的雷聲,似乎更近了。


  「你我便開門見山。」青玄握緊了杵在手邊的禪杖,不再周旋:「伍大人今日找我無論何事也罷,其實都不必再多言。我與師弟已經決定:近日我們便會離開京城。想必那李春芳突然答應替我師弟出版書籍,多半也是大人成全之美意吧。」


  麥芒伍不置可否,依舊抬著手,請青玄坐下。


  「恕我直言,」青玄似乎並不領情,語氣也是不容商量:「這半年裡,我師弟經你有意栽培,本事著實進步不小;再加上這鎮邪司藏龍卧虎,我師弟留在這裡倒也定能保其周全。如若僅是如此,我倒是願意將他託付於伍大人。只是……看得出,二十八宿之中也是暗藏洶湧,那二當家絕不是什麼善茬。伍大人若是執意要他作為一枚棋子捲入你們衙門裡的紛爭,實在恕難從命。吳承恩生性善良,我只希望他這輩子平平安安……」


  「怎麼。」麥芒伍聽到這裡忍不住苦笑:「青玄,你覺得我栽培吳承恩,便是為了要在鎮邪司這場內鬥里物盡其用?」


  「天下間可以降妖除魔之人,比比皆是;箇中好手,又何止成百上千。」青玄這番話表面恭維,實則也是透露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疑慮:「但是伍大人卻偏偏挑中了他……即便您身邊的七子,也不見您有這番心血吧。」


  「你的話,真的比以前多了不少。」麥芒伍笑了笑,打斷了滔滔不絕的青玄。看來,只要關係到吳承恩,青玄便不再如同往常一般冷漠寡言。麥芒伍深知,人會為了自己的弱點而失去冷靜,所以他那支一直沒有放下去的手,更有了幾分底氣:「不過不必焦急——之前說過,我會允你帶他離開京城。所以,請坐。」


  青玄略微猶豫,終於還是在麥芒伍的對面坐定。


  「坦白講,血菩薩剛發現你們的時候,我的目標,的確是他。因為他那用筆收妖的本事太過特殊,不禁讓我想起了些許往事。」麥芒伍重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將左手肘撐在了桌上,毫不避諱地展露出了自身破綻——他並不擔心青玄會對他出手。


  「往事?」青玄皺了皺眉毛。


  麥芒伍點頭:是的,往事——幾年前,那場驚天變。


  「當時,我在京城。」麥芒伍略微低頭,似是不太想回憶起那個叫人絕望的夜晚:「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原來死是這麼容易的一件事——亡與不亡,並非同我是與不是二十八宿有任何干係。那落下的一棒子,只要隨便偏上幾丈,我便早已化為一灘肉泥。在驚天變之中,我才第一次領悟了到底何為眾生平等——原來,活下去的契機,只是運氣二字。在京城的所有人都是一致,死不死,全憑天意而已……」


  麥芒伍說話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小。


  青玄沒有說話,只是抬頭看了看自己禪杖上面殘留的那幾根脆弱不堪的玉環。


  麥芒伍意識到自己略有失態,下意識笑了笑,繼續說道:「那妖怪來得突然,下手也快。倒不過,鑼鼓一響,我還是跟著衙門裡的兄弟們第一時間衝出了卧寢。有人喊著刺客,有人喊著護駕,還有人還罵了幾句大內的人守夜不力……」


  「伍大人,你那時候不是太醫么?」青玄倒也知道一些麥芒伍的往事,便插嘴道。


  麥芒伍擺擺手:「只是掩飾的身份;當時,我雖還在太醫院當差,實則已入了二十八宿。言歸正傳,那夜我們現身之際,正是京城裡兩萬禁軍潰敗的開始之時。整整兩萬個從多年征戰之中摸爬滾打出來的老兵——朝廷的中流砥柱,皇上的親衛隊,那些隨時都做好了殺身成仁準備的忠兵——在那一夜,他們不戰而逃。」


  麥芒伍嘴中的語氣,倒是沒有譏諷,只有感嘆:「並不怪他們。他們面對的魔物,遠超過了一般人類可以承受的恐懼。別說握緊手中兵器挺身一步了。他們還有勇氣和理智,知道丟盔棄甲地轉身逃走,便是多年沙場烙印在他們身體里最好的本能。那夜過後,他們這些人一直戰戰兢兢地活著。這麼多年了,可是他們再聽到那四個字,依舊會嚇得立時癱倒。」


  說道這裡,麥芒伍抬頭,看著窗外的風雨,淡淡說道:

  齊天大聖。


  青玄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禪杖——這四個字,早就成了禁語。除了朝廷早已下了戒嚴令嚴禁重提這番舊事,百姓們也都說,這四個字會招來不幸與暴斃,口耳相傳著這不成文的詭談。


  所以,這四個從那妖怪嘴裡面吐出的字眼,多年間竟無人提起。


  其實,這四字怎麼可能招來那暴虐的魔物?朝廷之中,確實對驚天變一事下了封口的密旨。更多的原因,只是因為這一役實在是彰顯朝廷無能的恥辱。


  對於當年剛剛加入二十八宿、憑著自己一身本事而信心滿滿的「伍太醫」來說,更是如此。


  那天晚上,伍太醫只記得月色非常好,推開門后,熟悉的街道卻不見了蹤影;一線巨大而又筆直的裂痕貫穿了京城,空氣中瀰漫的只有詭異的妖氣。而借著月色,麥芒伍清楚看到了那個有著猩紅雙眼的魔物。遠遠望去,它居高臨下,一臉詭笑彷彿挑釁著整個世界。麥芒伍他們並沒有因為京城的巨變而動搖;甚至當麥芒伍看到皇城的潰軍哭爹喊娘地迎面逃來時,他的心中也只是掠過一絲驚疑:

  到底皇上身邊出了什麼變故,才讓這些看透生死的老兵丟盔棄甲、不戰而逃?

  彼時的幾個二十八宿前輩各自拿穩了兵器,互相使個眼色,便逆著人海,朝著那端坐在巨大屍棍頂端的身影撲去——


  後面的事情,麥芒伍便記不大清了。


  並非是麥芒伍遺忘了什麼;只是一切故事,都只是發生在電光火石的一瞬之中。或許是那一剎那偏巧麥芒伍眨了一下眼睛,那朦朧的一瞬間過去后,眾多衝在自己前面幾丈遠的手足便都已經屍骨橫飛。


  甚至,沒有人看到那魔物是何時出手乃至如何出手。


  二十八宿,還未能與那魔物交手便敗了個徹底。


  麥芒伍從半空中被那股碾碎了自己前輩們的力量掃過,直直落在了地上。


  「吾乃,齊天大聖。」


  那魔物低吼了一聲,君臨天下的語調之中,卻又夾雜著一些其他。


  似是挑釁,又似是委屈。


  是的,麥芒伍深深明白這魔物為何如此憤怒:剛才前輩們的捨命攻擊,對它來說甚至都算不上是戰鬥。此刻的它,似是受了螻蟻冒犯的百獸之王一般,這魔物正醞釀著心中天崩地裂的狂怒。


  那魔物,似乎在等待著麥芒伍他們再次攻過去,甚至是期待著這些人可以再站起來,喊打喊殺。只是,即便沒有直接迎戰那股不可名狀的力量,麥芒伍他們也早已沒了再殺過去的力氣。


  眼見存活下來的其他人已經失去了戰意,那魔物終於按耐不住,伸出爪子,似是要提起自己腳下的那根棒子,給這個苟延殘喘的世界一個痛快——


  當時的伍太醫不可置信地捂著自己碎了骨頭的胸口,不斷喘息著,頹然等待著自己命運的終結。


  時間彷彿被人捏緊了喉嚨一般,只敢屏息靜止;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安靜了下來。即便之前從未有過如此體驗,他心中也知道:自己,是要死了。


  只是在這一片空茫之中,卻有兩個堅定的腳步聲,焦急地由遠及近。


  伍太醫想要抬頭,看一看身後來的人是誰……竟然如此大膽……這個節骨眼上還來送死么……


  「落筆。」


  一個聲音開口說道,隨即光芒一閃而過,整個京城霎時間恍如白晝。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手,遮擋著這與日月無異的光芒。光芒散去,那妖物連同巨大的屍棍都不見蹤影;麥芒伍最後看到的,便是在一片唐突的茫茫大雪中,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那個子高一些的人,拚命搖晃著那瘦小的身影;過了片刻,那高個子似是打定了主意一般,背起那個孩童的身影,匆忙離去。


  待到光芒散盡,那魔物和那根劈天裂地的棍子,都如同一場夢一般不見了蹤影……


  回憶戛然而止。


  窗外的風雨聲,漸漸弱了下去。


  青玄不動聲色地聽完了麥芒伍的回憶,起身將天井的窗戶關上。風雨夜,終於迎來了一絲寧靜。


  「當年,那個收了驚天變魔物的人,才是了不起。在下終於知道了什麼是井底之蛙。」麥芒伍垂著頭,嘆息出了四個字:山外有山。


  青玄沒有再坐下,他在房間里踱著步子:「但是,這件事與我師弟何干呢?」


  麥芒伍收拾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還記得在下剛剛提及,當時除了那兩個身影外,我還看到了漫天的大雪么?第二日收拾殘局時,我便留了心,去皇城裡尋找線索。」


  說著,麥芒伍將面前那張自己日日獨解的棋盤翻了過來——大理石棋盤的背面,竟然黏貼著大半張傷痕纍纍的宣紙。而麥芒伍在袖口摸索了一番,掏出了半把老舊發黃的紙屑捧在手心。


  青玄看了一眼,神色依舊平靜,看不出什麼變化。


  「那並非是什麼雪花,也並不是我的幻覺。我的看到的漫天大雪,就是這張紙碎成的無數紙屑。」麥芒伍將輕輕將手心的紙屑捧高,然後緩緩灑落——似是一陣風雪一般。棋盤背面,借著燭光,那紙張面上看得出累累裂痕、裂痕無數,此刻卻被人小心地絲毫拼湊、粘好。不難想象出這張紙之前碎成了什麼樣子,而將它重新拼起來,恐怕更是需要經年累月的時間。


  「這是你……一人重塑出來的?」青玄細細看了看后,忍不住問道。


  麥芒伍點頭:「朝廷下令不得追查任何關於驚天變之事,死了的便埋,活著的便忘。而且,這也並非什麼要緊事,我得空時,便做做這針線活,也算是祭奠前輩們的一個念想。只是……漸漸的,隨著這張憑空出現的宣紙越拼越完整。大概一年前吧,我確定發現了不尋常之處。或許,只是一個猜測……」


  說著,麥芒伍捧起了燭台,將光芒盡量撒進棋盤之中。青玄上前半步,看到那殘破的紙張上,勾勒出了四個殘缺不全、筆法稚嫩的大字——


  齊天大聖。


  青玄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驚訝。


  「我覺得,當時突然憑空消失的魔物,是被那兩個在場的神秘之人封印進了這張紙里。」麥芒伍看著青玄的眼睛,不肯放過任何波動:「而這收妖的方式,不覺得與吳承恩有幾分相似么?所以,自打聽說了吳承恩那似曾相識的本事之後,我便不動聲色,暗自周轉,將吳承恩納入了我鎮邪司之中嚴加保護。算起來,當年那個孩童身影如果倖存,也差不多是吳承恩這個年紀了吧……」


  青玄不動聲色,只是探出手摸了摸那脆弱不堪的宣紙,淡淡說道:「伍大人覺得,吳承恩便是當年收了驚天變的那個孩童?怪不得……名義上還給他安排了兩個書童,我以為是監視,沒想到還有這一層道理。有勞大人費心,只是可能要叫大人失望了。我們兄弟倆的本事,與捲簾一戰時您也見過;別說收了那齊天大聖了,就連他南疆沙神都可以輕易取我師兄弟的性命。若我師弟真是驚天變時的那個身影,總不會如此狼狽吧?」


  您,認錯人了。


  「那吳承恩的寶貝書卷,第一章寫的便是驚天變,你又作何解釋?」麥芒伍步步緊逼,似乎勝券在握。


  「他……只是道聽途說,胡亂寫下一筆而已。」青玄等得就是他這句質問,從善如流地說道:「我知道大人覺得吳承恩必須有妖物內丹才能落筆……其實不然。吳承恩不用內丹,也可以寫出齊天大聖四字。」


  麥芒伍點頭,表示自己早已知道此事。


  「若我師弟真的封了齊天大聖……」青玄笑了笑,又四下端詳一番,把後半句話掐住。


  青玄此刻終於可以斷定,麥芒伍想要留下吳承恩,是出於朝廷考量——不得不防著吳承恩走向李家。


  麥芒伍是聰明人,他自然知道青玄的意思。


  這番話,說得倒是在理。退一萬步講,如果真的如同麥芒伍推測,吳承恩正是當年收服了齊天大聖之人的話,就憑區區鎮邪司之中的這些人,又怎麼可能困得住他呢?

  「若是那齊天大聖真的已被徹底收服,我便不用再動這些心思。」麥芒伍將手中的燭台,扔到了棋盤之中;霎時間,火苗便吞沒了麥芒伍這幾年的心血,將那張碎紙焚於無形:「這些年,我一刻不敢放縱自己,只求積跬步至千里。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內心一直惶恐不安……就連皇上也似乎一直很害怕,害怕著某些未知的東西。不過,到底我們恐懼的是什麼,我卻什麼都記不起來。」


  「齊天大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青玄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開口說道:「話,只能說到這裡。否則……」


  是的。


  齊天大聖已經不在了。若不是麥芒伍今日提及,多少年都沒有人再說起這件事。


  「說那妖怪不在了,並不准確。」麥芒伍皺皺眉頭:「那妖怪並非消失,而是留給了世界另一種奇怪感受。並非是他不在了,而是……大家把他忘了。」


  「麥芒伍……」青玄已將手中禪杖橫了過來;再說下去的話,青玄便不得不動手了。


  「我在想,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事情,甚至於全天下都忘記了什麼事情。」麥芒伍並未避讓,反而繼續說道:「這麼多年了,我甚至連驚天變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都記不大清楚。彷彿關於齊天大聖的所有,都在所有人的腦海里不斷一點一滴地消逝。一晃多年,我只知道,後來我們遇到了一個本事不濟的書生——還有他的師兄,一個容易被人忘掉的行者;只要三天不見,便會不再記得此人。是的,這個行者,容易被人忘卻,再加上他的師弟收妖的本事引得了所有人的注意,這行者便躲在自己師弟的光環之下,一動不動。就像是……」


  就像是,這個行者很擔心自己會被人記起來一般蹊蹺。


  雨水驟停,京城上空,傳來一聲轟隆旱雷。


  而青玄禪杖上的一枚玉環,悄無聲息地加劇了龜裂。


  同一時間,京城內,冷宮。


  招魂鳶被扔在一旁,吳承恩手足無措地抱著懷裡暈過去的玉兔干著急,呼喚好幾聲,卻沒人可以幫手。


  吳承恩毫無覺察,他身後的寢宮裡,那個一直將面色略微年輕的「玖」包裹其中的冰封棺,周邊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而表面硬無可摧的堅冰,也已經開始不斷龜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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