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先禮後兵
李晉醒來的時候,不自覺地活動了一下肩膀——本來在傷口盤踞不散的淤血已經全部被人清除,渾身的經脈總算是被重新打通。李晉忍不住吸了一口氣,摸索著遍布全身的銀針,一根一根拔了下去。抬頭看看,這裡是一口可以遮風避雨的山洞。
腳步聲漸漸接近,李晉不用張望,也知道來者是誰。
「今日是水陸大會第幾日?」麥芒伍扶著洞穴的石壁,步子很慢,似乎有些站立不穩。
李晉搔搔頭,然後揉了揉肚子,估算了一下自己的飢餓程度后說道:「大概是第五日了……」
李晉猜得不錯,今日正是水陸大會的第五日。
麥芒伍已經照顧了李晉一天一夜之久——本想著藉由偶遇的李晉引路,趕緊奔赴李家,卻沒想到李晉已經是奄奄一息的狀態。撕開他的制服,麥芒伍一眼便瞧出了傷口詭異——這絕不是一般的刀傷。說真的,李晉中了這麼一刀還能走路,簡直不可思議。
麥芒伍本不想耽誤時間,奈何憑藉現在的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找到李家宅邸的。唯一通往希望的鑰匙,便是暈在自己面前的李晉。
如今,李晉好歹是醒了。但是麥芒伍還未開口,李晉卻面無表情地說出了最後答案:「死心吧,我是不可能帶你進李家的。不是我怕死——而是你去了也沒意義。沒等你見到執金吾大當家,你就會……」
沒等李晉說完,麥芒伍已經咳嗽起來——李晉皺皺眉,不再冷言冷語。第一眼看到麥芒伍,李晉便看出他的身子今時不比往日,明顯內傷頗重,只剩下了一口氣在硬撐。
看來,不止李家遇到了麻煩,京城裡也不大太平。
無所謂麥芒伍到底為什麼受傷……一個將死之人,即便進了李家又有什麼用?
麥芒伍瞥了一眼,看到李晉不斷躲閃的眼神,便不再多說。他走出洞穴,深深吸了一口氣,擔憂著自己來到李家林子后的另一個問題。
空氣之中,瀰漫著一股微弱的異味;如果是其他人,肯定會忽略。但是,麥芒伍本是太醫出身,久在藥房行走,對於味道自然格外敏感——是的,別人或許聞不出個究竟,但是現在的李家林子里,確實有一股沖鼻的火藥味。
這個味道,對於麥芒伍來說再熟悉不過——京城的神機營操練時,自己聞到過不下百次。難不成,那規模龐大的神機營,已經神不知鬼不覺進入了李家的地盤?
麥芒伍不禁心頭一緊,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神機營威力無窮,炮火詭異,名義上雖是皇上的直屬部隊,但是真正直接指揮這支軍隊的,卻是那一向老謀深算的麓國師。三國師這一次跟隨皇上一起來水陸大會微服私訪,恐怕別有私心,甚至是要藉機行刺皇上也尤未可知。
天鼎賜下的「大凶」簽子,按照以往經驗來看,多半預示著皇上將要遇到危險。水陸大會之際,危機的來源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是深不可測的李家;要麼,便是三國師謀反篡位。
無論哪一個結果,都是朝廷所不可承受之傷重。
雖然執金吾同二十八宿乃是世仇,但是皇上本人與此無關,李家應該不會刁難。想見那李靖說個清楚,便是麥芒伍的本意。至於三國師那邊……
麥芒伍咳嗽幾聲,集中了精神,卻也分辨不出火藥味道的來源方向。
「李晉,我不為難於你。」麥芒伍說著,攤開了手心。被李晉扔在地上的銀針盡數收到吸引,紛紛回到了麥芒伍身邊:「不過,水陸大會期間,你有否見過三國師?」
李晉搖搖頭——他確實沒有留心到朝廷的三國師。其實他要真是有那個閑心,倒不如多多注意下牛魔王的動向……
「那麼……李家林子里,是否有什麼地方,可以容納一支大軍不被人發覺?」麥芒伍繼續問道——三國師的本事,麥芒伍略知一二,並沒有什麼可以將神機營藏起來的法術。如果神機營真的在此,多半他們的行動已經被執金吾全盤掌握。
眼下既然進不了李家,能夠找到三國師的下落也算是下策。
李晉略微思忖,然後自言自語道:「倒是李家宅子那邊有一座山頭,雖說看起來只有幾十丈高矮,但是上去后卻是別有洞天,而且視野極好,可以俯覽幾百里的整個林子——」
李晉所說的,便是酷似嫦娥的玉兔現身之時,執金吾們所攀登的那座山崖。
麥芒伍心中一動——居高臨下的山峰,近在咫尺的李家……如果趁著皇上在李家的檔口從山峰上以大連珠炮轟滅一切——
看來,神機營的下落,已經不言而喻。
「不過,那裡有專門的人看守,一般人絕不可能登上去。」李晉看著麥芒伍的表情變化,猜測著他是不是又要去山峰上惹事:「你可別想著什麼碰碰運氣——這座山和宅子里的五行山,都是大器專職看守。」
一向負責看山的李大器親自鎮守?麥芒伍聽到這裡,心中不免生疑:如果是偷襲自然另當別論;三國師加上神機營,如果與大器正面衝突的話,也不可能有勝算吧。
只要大器還在,神機營斷斷是沒有機會登上去的……難不成,三國師的神機營其實另有所圖?
未等麥芒伍細問,他與洞穴中的李晉皆是神色一變。一股強大的氣息忽然在附近現身,絲毫沒有任何想要掩飾的意思。不遠處,這股氣息略微徘徊,即刻便準確地朝著洞穴走了過來。
李晉站起來身來,活動了一下胳膊,躲在了陰暗之中屏息而望,打算見機行事。但是,一陣熟悉的犬吠后,銀光般的身影直接越過了守在洞門口的麥芒伍,撲在了李晉身上,然後不斷親昵地舔舐著李晉。
「哮天?」李晉一邊摸著哮天的頭,一邊示意它先冷靜一下。
只因為,隨著哮天準確找到這裡的「客人」,緊隨其後。只不過,那人走到了擋在門口的麥芒伍面前後,即刻止住步伐,俯身單手施禮,一臉文質彬彬:「如果沒猜錯,您就是伍先生吧。在下新任李家執金吾,紅孩兒。雖然在下年長百年有餘,但是按照人類的輩分,我應該喊您一聲叔父。」
洞口的紅孩兒,雖然語氣溫和自然,但是他的右手可是捏握著那桿火尖槍;槍尖位置,熊熊而又透明的三昧真火正在肆無忌憚地吐露著火舌。
麥芒伍本來藏在手心攥緊的銀針,幾乎本能地鬆了些許——這並不是膽怯的表現——世上有些東西,是經歷了無數腥風血雨的教訓后,作為常識存在於世間的。比如說老虎尾巴不能摸,比如說不要在柴房中玩火……
比如說,那退隱了的牛魔王千萬不要招惹。
李晉心說不好,急忙令哮天上身,之後自己故意一瘸一拐,走到了洞門口,朝著紅孩兒招呼道:「紅孩兒啊,你怎麼來了。啊,這位大夫,並不是什麼伍太醫,你認錯了。他是……」
李晉一時語塞,沒來得及去想謊話要怎麼編。
「哦,前輩竟然在這裡。」紅孩兒見到李晉,語氣里倒是實打實地寬心:「大當家說前輩你失蹤了,正在宅子里著急呢。」
李晉聽到這裡,心底倒是一驚:怎麼,自己在李家一直都是一個看大門的下人罷了,原來那李靖如此看重自己?
「大當家令我們細細清點了一遍宅子里的細軟,擔心你趁亂卷包袱給跑了。」紅孩兒繼續說道,隨即堅定搖頭:「我就跟其他前輩說,前輩您絕不是這種人。」
李晉聽到這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得強顏歡笑:「那自然,老爺子想多了。」
「其他前輩跟我說,我還年輕,說世事險惡,知人知面不知心,說前輩您一貫如此下作。」紅孩兒繼續坦誠說道,絲毫不去顧忌李晉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是呢,我還是信得過前輩的……」
說著,火尖槍猛然一橫,逼在了麥芒伍的喉結旁邊;看到李晉不假思索上前半步卻又匆忙止住身子,紅孩兒繼續笑道:「我,信得過前輩。就算您現在是和名震天下的二十八宿麥芒伍私自會面,我呢……依舊信得過您。畢竟,咱們都是執金吾。」
未等麥芒伍開口,一枚藥包已經被紅孩兒甩了過來;麥芒伍抬手一接,鼻子略微一聳,便大概猜到了藥包里是哪路靈丹妙藥。而李晉看到那藥包,即刻瞪大了眼睛:「你瘋了?人手一份的『吾心歸』不可給外人!」
表面上,李晉是在呵斥紅孩兒;私底下,李晉是在提醒麥芒伍那藥包的險惡。不到走投無路,斷不可服用。
「伍先生見多識廣,想必知道這葯什麼效果,我便無需多言。」紅孩兒抬眼,示意李晉不要再靠近:「我前輩雖然傻,但是人不壞。想必是智動天下的伍先生花言巧語,這才騙得我前輩與您在這裡碰面私會。既然如此,我便要替前輩討回清白……」
只是,我對將死之人沒有興趣;伍先生,請服藥。
然後,咱們堂堂正正交手,殺個你死我活。
紅孩兒的眼神,既有堅定,也閃爍著期待。
麥芒伍握住藥包,略微思忖,還是將其藏進了袖口之中,抬手答謝:「英雄少年,對在下過譽了。只是,在下這一趟有要務在身,實在不便私鬥。至於和您前輩,只是於這林子間偶遇。其時李先生已經奄奄一息,在下身為醫者,總歸不能坐視不理。如果引發了執金吾之間的猜疑,那麼在下在此賠罪。」
紅孩兒看了看麥芒伍平靜的雙眼,只覺得自己陷入了汪洋大海——眼神的深邃,深不可測。
火尖槍猛然被收了回去。紅孩兒沒有多說,便同麥芒伍擦肩而過入了洞穴。洞穴深處,確實一股子藥味瀰漫,而順著李晉來的方向,地上也確實有人形的血跡和汗漬,看來躺著的人剛剛起來沒有多久。紅孩兒眼睛一眯,細細看了看李晉周身脈絡,點點滴滴確有被修復的痕迹。
「如此,倒是我枉加猜疑了。」紅孩兒低頭笑了笑,之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絲毫沒有避諱:「時候還早,前輩倒是可以細細和我說一說究竟發生了什麼;日後大當家問起,我也好問心無愧。」
聽到這裡,李晉便開了口,敘述著自己暈倒前的離奇故事——
麥芒伍在一旁,只是聽,一個字也沒有說。
「如此,倒像是實話。」紅孩兒聽完,感嘆道:「沒想到李家大戰之際,前輩卻在外面為了精工鬼道隻身涉險……說穿了,倒也合情合理。」
「大戰?」李晉一臉迷惑:「什麼大戰?」
紅孩兒沒有理會,只是一臉失望:「本以為,終於有了由頭與伍先生交手。眼下看,恐怕伍先生是不會與我認真了。」
「你為何會認得我?」麥芒伍終是開口,卻不明白為什麼紅孩兒一直盯緊了自己不放。
紅孩兒笑得單純,隨手在面前一揮——一張火焰形成的賬簿浮現在了三人眼前。上面沒有其他,只有一些火焰化作的名字不斷閃動:「伍先生請看,這是我希望交手的名單。雖然你我素未謀面,但是家父卻一直對您讚賞有加。您的名字,不僅如雷貫耳,而且排位非常靠前。」
洞穴漆黑,更顯得那名簿顯眼。麥芒伍和李晉各自抬眼——除了那麥芒伍的名字排在第五之外,另外的名字也大多都是江湖上個頂個的高手。有點令人意外的是,排在首位的,卻是那「牛魔王」三個字;而且名簿上,李晉看到了自己和大器的名字竟然也赫然在列。
看到李晉的神色有變,紅孩兒急忙收了名冊,解釋道:「前輩不必生氣——本來,您的名字是在大器之前的。但是這一次大器與齊天交手,我遠遠旁觀,深覺大器前輩他……」
「猴子現身了?」李晉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幾乎不自覺地喊了出來。一瞬間,紅孩兒懷中抱著的火尖槍槍口跳動的火苗,熄滅了。
洞穴之中陷入了片刻的黑暗與寂靜。
「好大的殺氣,竟然能吹滅火尖槍。」紅孩兒似乎見怪不怪,只是朝著槍尖吹了口氣,火苗便又重新燃了起來。洞穴恢復了光明,但是身影卻只剩下了兩人。
麥芒伍和紅孩兒對視而坐,而李晉卻已經不知去向。
這次,紅孩兒不禁面露驚疑,沒反應過來剛才的一瞬間發生了什麼。在紅孩兒眼裡,甚至於李晉的影子還在地上,他人卻不見了——速度快到了令他無法理解的地步。
「唔。」紅孩兒若有所思,重新喚出名冊,默默將李晉的名字重新與大器調換。完事之後,紅孩兒起了身,對著麥芒伍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今日水陸大會想必結束了。伍先生,隨我來。大當家,想要見您。」
麥芒伍聽到這裡,微微皺眉;去見李靖,倒是暗合自己心意。但是,如果紅孩兒此話當真,那麼自己的行程似乎早就暴露了。看來,並非是紅孩兒帶著哮天前來尋找李晉而偶遇自己;結合紅孩兒之前對李晉那句「前輩竟然在這裡」來看,真正的形勢該是紅孩兒是領命來尋自己,偏巧偶遇了李晉。
事實就是如此。
半個時辰前,紅孩兒被傳到了李靖身邊;李靖呢,身邊蹲著一隻疲倦的信鴿,似乎是從遠方而來。李靖正在閱讀著密文書寫的字條,看到紅孩兒后便將哮天交給了他,令其去請一位客人。
「誰呢?」紅孩兒不曉得為什麼請人還要帶一隻狗。
「二十八宿的麥芒伍。」李靖捋著鬍子,捶著自己的腰:「他應該是躲起來了。你帶哮天去尋一尋,將他請回來喝茶。記住,雖然二十八宿和咱執金吾水火不容,但是麥芒伍是個特例;所以,我才選派你去。總之,先禮後兵,客氣一點。」
聽到這個名字后,紅孩兒嘴角微微一笑:「若他不肯來呢?」
李靖聽到這裡,皺了皺眉,終是嘆道:「說過了……先禮,后兵。」
說罷,李靖繼續看著字條,不再多言。
得了這句話,紅孩兒才領命而去。未曾想到,當他看到麥芒伍的第一眼,便已經是心懷失落:怎麼回事,那名動天下的麥芒伍,竟然只剩下了半條命?如此一來,自己真是提不起半分興趣。
而眼下,在自己提出要帶麥芒伍回李家后,這個二十八宿竟然點頭便跟著走——算了算了,紅孩兒心中的失落,一言難盡。
倒不如將麥芒伍帶回去,交差了事。
還以為李靖親自安排給自己的任務,怎麼也能殺個過癮……看來,大家一口一個「老爺子、老爺子」得叫著,那李靖是真的老了。和眼前的麥芒伍一樣,紅孩兒總覺得名單上的期許,見面不如聞名。來李家之前,一直聽聞那李靖支撐了幾代執金吾立於天下頂端,為人如何如何厲害。但是真等見了面,卻只是看到了一個還算精神的糟老頭。等到在李家過了十天左右,紅孩兒便悄悄掏出了自己的火焰名冊,默默劃去了李靖的名字。
紅孩兒在前面徐徐帶路,照顧著身後麥芒伍緩慢的腳程。麥芒伍走在林子里,鼻子之中依舊能夠嗅到火藥的味道——而且,似乎越發接近。
只是眼下,麥芒伍顧不上太多了。他專心整理著心智,準備去見那執金吾的大當家——李靖。雖然分心不得,但是麥芒伍還是不由得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段囑咐——
「小伍啊,你要記得……遲早,你會取代我,去直面李靖那個糟老頭子。別看他現在慈眉善目……李家的執金吾凝如鐵刃,之所以幾百年都不曾被人擊潰,便是由他一手支撐。他這個人,心慈手軟是真的;但是,只要是為了李家,心狠手辣也是真的。就因為什麼都是真的,這個人才特別不好算計……而且吧……」
後面的囑咐,麥芒伍不大想得起來了。
李家宅子內,李靖攥著信鴿傳來的字條,捋了捋鬍子。
「原來是這麼回事。」李靖自言自語著,緩緩起身,走到了門口。兩名看守的執金吾即刻俯身待命。
「去把在偏房『歇息』的玉兔姑娘請過來。記住,請人家的時候客氣一點。」李靖說著,又想了想:「算了,你們還是帶上六萬一起去。男女有別,怕你們失了禮數。總之……先禮,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