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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桎梏

  清晨,李家宅邸之中紫氣縈繞,儼然一副福泰安康的氣象。


  一直閉著眼的大器喃喃自語著叫人聽不懂的夢話,不斷在炕上撲騰著四肢,就像是一隻不安分的髒兮兮的野狗。六萬小心翼翼地給他換了一塊貼在頭上的毛巾,但是大器嘴裡面偶爾泄出的幾聲呻吟,還是叫人覺得心疼。


  自打來世仙開始醫治大器后,他已經陷入了昏睡三四天之久。傷勢與疲憊,終究是擊垮了李家這個一向生龍活虎的「看山的」。


  李棠這幾天已經來看過大器不下十次。但是李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小姐不要再來下人的房間。大器的狀態,隨時都可能走火入魔,李棠再這麼近距離接觸大器實在是危險。


  其實,在這一點上來說,李靖著實多慮了。每每李棠到了房間里,大器嗅到海棠花香,都會安心幾分,打呼的聲音也會平靜不少。倒是期間李家家主李海親自來了一趟,躺在炕上的大器彷彿噩夢連連,嘴裡發出不自覺的嚎叫聲。


  這一日的早上,大器微微睜開了眼睛,看了看周圍的景色,然後腦子裡一陣清醒一陣糊塗:哦,看來自己還沒睡醒——明明是在李家,自己身旁除了小姐之外,卻還坐著那二十八宿的麥芒伍。這個夢倒是離奇有趣……


  想著想著,大器翻了個身打了個哈欠,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手還大大咧咧地伸到自己的褲襠里撓了撓。沒想到的是,夢境里的小姐臉一紅,轉過了頭去。


  啊喲這個夢好真實啊……真實到簡直不像是夢了——


  大器心裡一緊,猛然坐了起來,盯著自己另一隻扎滿了銀針的手端詳片刻。一旁那本以為是夢境之中的麥芒伍,此刻不慌不亂,與他對視了一眼。


  李棠聽到響動,卻依舊扭著頭,嘴裡面擔心問了一句:「沒事了嗎?」


  「醒了便好。」麥芒伍語氣平靜,面罩之下看不出喜怒哀樂。而麥芒伍的身旁,坐著的是那來世仙,和披著一條毯子睡在椅子上的六萬。


  「還真他娘的不是夢啊。」大器活動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覺得發麻;確定了胳膊的情況后,他第一時間用左手在腰布里摸索一番,翻出了一個骰子,然後盯著麥芒伍咧嘴一笑,開始拋玩:「伍先生,咱們玩一把——與天一搏,願……」


  大器威脅的話語還未說完,後腦勺便被李棠用刀鞘狠狠敲了一下。那素來不可一世的大器,捂著自己的腦袋「哎喲」連天,手裡的骰子也落在了炕上。骰子轉了轉,竟然是個六的花色。


  「你沒完了是嗎?」李棠氣不打一處來:「成天就知道賭賭賭,連命都不要了?」


  大器低著頭捂著腦袋,小心翼翼瞥了一眼李棠,嘴裡面嘟囔道:「小姐,他是二十八宿……按規矩,他進了咱李家看了虛實,就得死在這兒。」


  「規矩什麼規矩!」李棠聽到這裡更生氣了:「那按照咱家規矩,你剛才在我面前……唔,那個,行為不點……老爺子知道了,按規矩豈不是應該扒了你的皮……」


  李棠怒氣沖沖說完,隨手撿起了炕上的骰子交還給大器,勒令他收好。


  倒是麥芒伍,看到李棠輕易便拿起了骰子,眼睛里有說不出的驚訝。


  「你瞅啥你,我家小姐,自然拿得動!」大器沒好氣地對麥芒伍喝了一句——後腦勺登時便又挨了李棠的一記刀鞘。不過李棠這幾下呵斥確實有用,那大器耷拉著腦袋,不再有什麼脾氣。


  幾個人的響動,吵醒了一旁休息的六萬。看到重新滿嘴牢騷的大器,六萬眼睛里不禁濕潤了起來。她急忙擦了擦眼角,起身說去外面準備新的毛巾。李棠聽到這裡,也一併起身,說是陪六萬一起準備。


  兩位姑娘出了門,大器即刻又恢復了自己大大咧咧的樣子,不遮不擋地掀開了胸膛抓癢。


  而這一次抓癢,大器本能地用了自己的右手。


  看到這一幕,麥芒伍轉身對來世仙說道:「內阻淤血散盡。大仙您加以調養,半年後便可復原。」


  說著,二人眼神交流一番。麥芒伍當然知道,來世仙和六萬留在這裡自然是李靖的安排。明面上是替麥芒伍打打下手,實則只是監視——要謹防麥芒伍借著行醫的機會害了大器性命。只是,六萬不提也罷,即便是來世仙,面對醫術精湛的麥芒伍也是輸人一頭。看著麥芒伍不斷在大器周身所有經脈行針走穴,可謂神乎其技,簡直是令人眼花繚亂。


  麥芒伍有沒有施用什麼手段,來世仙不好說;但是大器的神色,明顯是一日好過一日。最明顯的就是那已經被自身妖氣憋得發黑的右手,今天已經恢復了肉色。


  說真的,來世仙心中不免羞愧:自己同為醫者,此刻幫不上忙不論,竟然還要對麥芒伍嚴加監視——醫者父母心,自己的行為實在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到這裡,來世仙起了身,嘴裡面說著客套話,準備離開。


  「今日是第八日大會,時辰差不多了,我便先行告退。」來世仙說著,從頭髮里摸索了一枚藥包遞給了麥芒伍。麥芒伍接到手裡聞了聞,便與來世仙商量藥包其中的鬼靈芝用量是否可以減少三錢。二人各有言辭,很快達成了一致。


  來世仙出了門,沒走幾步,便看到站在拐角仰天遠眺的李靖。來世仙沒有說話,對著李靖搖搖頭又點點頭,便擦肩而過。


  沒走幾步,來世仙迎面又撞上了另一位執金吾。這人即刻俯身施禮,然後抬起頭來。來世仙看到此人面孔,急忙還禮:「二當家您客氣。」


  面前之人,正是前不久被蘇缽剌尼擊敗到魂飛魄散的小矮子袁天罡。只見他神色之中依舊醞釀著怒意,直直奔著李靖而去。


  「大當家。」袁天罡走到了李靖身旁,殺氣騰騰地俯身說道。


  李靖見怪不怪,只是搖頭:「不行。」


  「大器已好,留著他有什麼用?」袁天罡眉頭一皺,站直了身子,眼瞅著越過了李靖,邁步前往麥芒伍所在的房間。


  李靖也不阻攔,只是伸出手,轉了一下自己的寶塔。已經走出十丈遠近的袁天罡,猛然重新出現在了剛剛和來世仙相遇的位置。袁天罡四下看看,知道自己是被大當家移回來的,頓時有些氣餒。倘若大當家要攔他,憑他怎樣,都是無法靠近那個房間半步。他心下思忖良久,終是硬著頭皮,重新走到了李靖身旁。


  「先把你的風水大局修好。」李靖淡淡說道,他收起手中寶塔,照舊仰天遠眺,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天蓬還會殺回來的,咱們要早做準備。」


  說著,李靖摸索了一下懷中,重新將那錦布包裹好的照妖鏡遞到了袁天罡手中。袁天罡也不客氣,接過寶貝藏於胸前,他望了一眼麥芒伍所在的房間,終是轉了身,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沒多久,天空之中飛來了一隻疲憊的信鴿,筆直地落向了地上的李靖。李靖抬手迎下,拆開了信鴿腳上的字條,細細品讀一番后頻頻點頭,之後攤開了手掌。字條登時化作了灰燼。李靖揮揮手,令信鴿去鴿籠休息,自己則是朝客房方向行去。


  第八日了……李靖心中有一種沒來由的不安,只覺得這次水陸大會遠比往年兇險。好在,還有三天,便能度過此劫。


  客房內,吳承恩洗了一把臉,而青玄還未起身,依舊在地上打坐休息。雖然還是沒有見到玉兔姑娘,但是既然麥芒伍已經親自來了李家,想必這件事不用操心。而且看那李靖言談舉止,倒是沒來由地對玉兔姑娘客氣三分。


  之前,青玄本來只想儘早帶吳承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是眼下,青玄卻又有了幾分猶豫,甚至主動對吳承恩開口,說是可以再留幾天。之後,青玄便一直合眼打坐,似乎不願意再與周圍的人說話。


  吳承恩洗漱完畢,卻看到一直休息的青玄站了起來,而且似乎已經有了主意。令人有些意外的是,青玄自顧自開始收拾行囊,並沒有招呼吳承恩一起。


  「留下等我回來。」青玄頭也不抬說道;眼下,李家應該還是最安全的地方。


  吳承恩自然是感覺到了他的思緒波動:「怎得,聽完了天蓬的事情,你覺得不能一走了之?」


  「倒是與我無關。」青玄頓了頓,才繼續說道:「當年的這些事情爆發之際,我還未來到這個世上。只是那天蓬想要毀天滅地,我總覺得就算眼下你我躲了清閑,也遲早會被波及其中。倒不如留下來看看,萬一有變數,你也能盡一份力。畢竟你的本事,無人能及。」


  得到青玄的肯定,吳承恩臉上欣欣喜色遮蓋不住,不過他還是謙虛推讓道:「李家有本事的人這麼多,我又算得上什麼重要。反正,如果你打算留下的話,我便……」


  青玄搖了搖頭:「留在這裡,也是坐以待斃。我倒有個想法……」


  說著,青玄與吳承恩耳語了一番。吳承恩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驚訝,臨末了,他忍不住後退一步:「你要隻身去找天蓬?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看在另外一個我的面子上,他應該不會為難於我。」青玄思忖再三,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李靖雖然說得並不都是真話,但是如果說五百年前的事情皆是因猴子而起,那我有必要替另外的自己……」


  話聲未落,一個聲音不斷在青玄腦海之中盤旋:替我扛?你區區一個行者,扛得起嗎?


  青玄很快搖了搖頭,定了定自己的神智。


  而吳承恩則是跑了幾步,率先堵住了門口。顯然,他不會答應青玄如此亂來的要求:「和你無關的事情便是和你無關,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不明白這個道理?」


  青玄笑了笑,臉上是不置可否的神色。在吳承恩眼裡,彷彿世間一花一木、一草一樹的盛開與衰敗,都是青玄背縛的枷鎖,永遠掙脫不開。


  贖罪和善良,並不是一碼事。


  看著青玄的表情,吳承恩便知道自己沒有說到青玄的心裡去;他咬咬牙,繼續爭辯道:「況且,你去哪裡尋找天蓬?李家的人要找他都找不到……」


  「不一樣的。李家的人沒了大器,自然尋不到天蓬。」青玄點了點自己的胸口:「但是,我知道他依舊虎視眈眈,定然就在附近屏息蟄伏,伺機下手。我,了解他。」


  吳承恩還要說什麼,卻被青玄捏了念珠悄悄在肋下一點,霎時間吳承恩只覺得腳下生根,動也不能動了。


  「一個時辰以後,這『木』便會化解。」青玄低聲說著,和焦急的吳承恩對視了一眼:「如果能挺過這關,你我師兄弟,便可以繼續浪跡天涯。如果我走了沒有回來……你即刻把書卷交給李靖,不然書里的他遲早尋得到你。吳承恩,對不起……」


  說完,吳承恩身後的門被青玄推開。腳步聲漸離漸遠,而吳承恩啞著嗓子,說不出一句話。


  所幸,不過片刻后,便有了接近這裡的腳步聲。要知道,李家的人素來都是過往而不入,到底如何才能引起外面的人注意?吳承恩思來想去也沒有辦法。但是外面的人竟然破天荒推開了虛掩的門,徑自走了進來。


  「吳承恩你別跟我裝糊塗!」李晉入了門,直接坐到了吳承恩面前,說話聲音非常大,還順勢一拍桌子:「猴子的事兒,你瞞了我這麼久,我倒要看看你今天如何面對我!」


  吳承恩動也不動,直愣愣看著李晉,使勁眨巴著眼睛。


  李晉看到吳承恩的反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繼續捶著桌子:「我可告訴你,我是仁至義盡了!當初回了李家,老爺子安排人審問了我三天,我連一個字都沒說出去!別的不提,要是讓老爺子知道你之前和我們家小姐眉來眼去的,你試試你能活著走出這個房子不!」


  吳承恩只是更加用力的眨眼。


  李晉看到這裡,終於點點頭,似乎心領神會:「懂了,你現在貴為李家上賓,瞧不起我這個看門的了是吧?我都聽說了,驚天變嘛!收了齊天嘛!身邊還有青玄罩著你嘛!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你?但是你算個屁啊!你知道不知道齊天、青玄跟猴子比起來算個屁!我可告訴你,你這是在玩火!趕緊把猴子交出來,省得日後你們師兄弟倆飛來橫禍!」


  一連串的抱怨,沒有絲毫停歇。罵了半天,李晉終於左右看了看:「說起來,你那形影不離、死也要死在一塊的師兄呢?」


  吳承恩眨巴了一下眼睛,李晉看了看,恍然大悟,走上前去摸了摸吳承恩的肩膀:「被點穴了怎麼不早說!?就知道耽誤事。」


  說著,李晉使勁在吳承恩肩頭一戳——吳承恩一個踉蹌,幾乎喘不上氣來。李晉拍了拍他的後背,然後不依不饒地攤開手:「把猴子交出來。」


  「你怎麼知道的……」吳承恩喘著氣,抬眼小聲問道。


  「廢話,點穴沒點穴,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李晉瞪了眼,示意吳承恩不要轉移話題。


  「不……」吳承恩搖搖頭,第一次對李晉這個人如此警惕:「我是問,你是怎麼知道青玄、齊天和猴子三個人的事情?」


  李晉一愣,伸出的手縮了縮,嘴裡面含糊道:「你管那麼多……跟你有什麼關係……說起來,你被誰襲擊了,青玄呢?」


  吳承恩一頓——李晉皺了皺眉,想要喝止對方繼續裝糊塗;但是緊接著,李晉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窗外一隻飛鳥,竟然懸停在空中。


  一雙無形的手,從虛空之中暗暗接近了李晉。只見這雙蒼老地、布滿皺紋的大手微微張開,瞄準了李晉的雙腕,登時就要攥住——


  銀光一閃——附在李晉身上的哮天猛然落地,濺出一片閃電。雙手猛然消散,窗外的飛鳥受了驚,撲騰著翅膀飛走。而吳承恩則還在喘息。剛才時間停頓,彷彿只是自己的錯覺。


  「奇了怪了。」李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什麼:「自打前幾天離了李家,就覺得怪怪的。算了,我且問你,青玄呢?」


  哮天不知為何自己離了李晉的手臂,也在奇怪。聽到這個問題,本能以為主人是在喝問自己,於是低下鼻子仔細嗅了嗅,然後對李晉說道:「汪!」


  李晉順著哮天爪子比劃的方向望了望:「哎?青玄要出去?難不成,他是要去找……」


  李晉來這裡的路上,也偶遇了一個身影;只是,為了避免麻煩,李晉並沒有驚動對方,而是遠遠躲開。難不成,青玄便是去找那身影了?

  只是,這兩人之間能有什麼交集?

  李家院子外,空無一人。


  大部分執金吾都在天圓地方之內。青玄一路上可謂暢通無阻。


  推開李家偏門,青玄剛剛踏入院子,便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海棠花香。只是,這股味道並非李棠身上那般淡雅,反倒是格外妖嬈、狂熱,彷彿要佔據天地。


  林子里,手握唐刀的李海,照舊一身浮誇的紫金綉袍;衣袍的下擺均勻而散,恍如孔雀開屏,覆蓋了周圍的花草。而他的身邊,竟然連一個侍衛都沒有。慵懶的李海光是抬一抬眼都似乎費盡了力氣。


  青玄略一沉思,微微施禮,然後挪了步子,想要繞開李海。


  「別動。」李海垂著頭,低聲說道:「再動一步……擾了我周邊的氣息,李靖和袁天罡便會趕來。」


  青玄聽到這裡,皺皺眉,止住了自己的步子。


  李海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緩緩抽出了自己腰間的唐刀——青玄本能地握住了手中的念珠,正打算迎下這不知虛實的一招——


  李海只是將手中唐刀高高舉起,嘴裡面不斷喃喃自語,臉上神色更是睏倦:「天佑李家,天佑李棠;天佑李家,天佑李棠……」


  呢喃的自語,不知何時融入了病態的冷笑。只是這份祈願,似乎感染了天地,整個李家林子都在嗡鳴著應和。


  猛然間,李海睜圓了眼睛,情緒卻沒有絲毫波動:「找到了。」


  隨即,李海握緊了唐刀,朝著面前便是一刺——刀身消散在虛空之中,進而綻放出了一片血紅。


  李海滿意地收刀入鞘,然後看也不看,便和青玄擦肩而過。


  同一時間。


  坐鎮於神機營大寨之中的天蓬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一貫擾人不堪的咳嗽聲戛然而止。


  「你……出賣我……」空無一人的帳篷內,天蓬捂住了自己的嘴,喘息著說道:「只剩三天而已……全天下,都會是你的……」


  帳篷內,回應天蓬的,只有一陣他自己發出的冷笑。


  「朕,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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