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訓誡
院門沒關,兩家向來親近,張嬸子就沒敲門,抱著針線笸籮走了進去。
??許是天冷的緣故,家裏的牲畜們都十分乖巧安靜地縮成一團貓著,屋裏隱約傳來的說話聲愈發明顯。
??張嬸子耳朵動了動,敏銳地捕捉到“不準再賣”“成本價合作”“吸取教訓”之類的字眼,卻不是來自正屋,而是西側兩姐妹住著的小屋,其中一人說話的語氣還十分嚴肅。
??她不禁心生好奇,魏家這是又要有什麽新動作了嗎?眼睛一轉,卻在灶間裏看到個頗為違和的身影。
??“唷,小秀才公今天怎麽在家?不用去上學嗎?你娘她們不是在家麽,怎麽要你來看鹵水?”
??魏渠放低手中書卷,衝張嬸子打了個招呼,解釋說:“年底了,縣學放假,就回家了。”
??屋內說話聲停下,王氏迎了出來,語氣也比方才緩和。
??“他小孩子家家的,一年到頭難得在家做點活,別管他。快,進來坐。”
??張嬸子笑著衝魏渠點點頭,走向王氏:“今兒個怎麽又換葵丫頭去了?絮丫頭臉色怎麽這麽白?要我說,這大冷天的,讓他們幾個爺們出去吃冷風也就罷了,姑娘家還是得小心點。這不,我家二丫還天天不出門呢,這兩天頭疼腦熱的下不來床,可愁死我了~”
??王氏笑著啐她一口:“瞧你說的,我都成壓榨外甥女的惡婆娘了。”
??李絮笑得眉眼彎彎:“要是連舅母這樣的都算惡婆娘,那天底下豈不是沒有好人了?多虧舅母疼我,熬了紅糖薑水還不算,居然還想上後山去挖什麽草藥根給我吃。張嬸子您快來評評理,這到底是惡婆娘,還是比親娘還親的觀音菩薩呢?”
??王氏撇撇嘴:“少嘴甜賣乖!別說觀音菩薩了,你就誇我是王母娘娘,犯了錯也得罰!老實進去躺著,別鬧幺蛾子!”
??張嬸子沒有過問兩人打的什麽機鋒,隻順著對方的話頭說閑章:“你打算去挖的是野矛根吧?那玩意是不錯,我做姑娘時也吃過,就是不大好找。有一回挖錯了,挖了其他有毒的野草,差點沒把人拉虛脫。哎喲,快別撐著了,聽你舅母的,進被子裏暖著。咱們又不是外人,講究這些個虛禮做啥?”
??“甭管是外人還是內人,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的,無規矩不成方圓嘛。”
??“呀,你這個秀才娘子也會出口成章了。不過你這話說得對,沒規矩的人家教養不出你家這樣的好孩子,我都恨不得搶回家養著……”
??王氏眼神微閃,佯裝無意地掃了眼桌上那疊紙,給了李絮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擺手讓她歇下,轉頭端著碗拉著張嬸子出去了。
??人剛走,李絮乖巧的笑瞬間斂起。
??她縮進棉被裏,捂著臉發出一聲低低的哀歎。
??唉,舅母還在敲打她呢。
??那天晚上王氏流著淚抓了她和魏渠去語重心長教訓時說的那些話再度在耳畔回響,恰似一柄錘子重重敲在她心上。
??“你們兩個真是長大了,翅膀硬了,有主意了,那麽大的事居然敢瞞著家裏人?我還當你們隻是小打小鬧,給個假方子出去,再故布迷霧騙騙他們而已,沒想到你們居然敢在裏麵加那種東西!”
??“你們以為這事責任都在白玉樓的人身上,做決定的也是白家人,可你們有沒有想過萬一出了事,遭殃的人要怎麽辦?這次是意外,有旁人插手,可你們敢保證沒有別的意外嗎?那畢竟是一條人命啊!”
??“也怪我和你爹、你舅父。我就是個鄉下婦人,沒讀過書,不懂什麽大道理,沒教好你們。他是個悶葫蘆書呆子,隻會讀聖賢書,也不會教養兒女,才讓你們走了歪路。養不教父之過,你們做了錯事,後果也應該是我們做長輩的承擔……”
??李絮被王氏哭得抬不起頭來,羞愧得臉跟猴屁股一樣紅。魏渠反應更大,直接跪下認錯,聽候親娘發落。
??李絮本來也想跪的,結果王氏一腳就把兒子給踹了起來。
??“跪跪跪,跪什麽跪?老娘還沒死呢,少跪來跪去的!做錯了事就要去彌補,跪我有什麽用?”
??王氏振聾發聵似的質問把兩隻長了硬翅膀的小雞仔打回原形,也給兩人指明了前路。
??覆水難收,後悔沒用,隻能盡力彌補。於是,兩隻小雞仔這幾天隻能提著一顆心,很識趣地滾去善後。
??昨晚,魏渠帶回消息,道是白玉樓一案已塵埃落定,官府勒令白玉樓今後再不能出售胭脂肉及同類吃食,並對涉案相關人員進行處罰。
??李絮特地主動登門拜訪孟夫人,請她吹一吹枕頭風,從而促成孟知縣下決定,讓人大張旗鼓在坊間宣傳各種常見有害食物、藥物的有關知識,同時,趁此案之機把被上頭壓著遲遲不放的家用急救自助小冊子印刷分發下來。
??如無意外,草溝村這邊很快也會拿到一本,屆時還要在縣衙來人的監督下組織一場宣講會,盡可能把這些有用知識塞到更多人腦子裏,省得有人再重蹈覆轍,吃了些不該吃的東西害了自家性命。
??王氏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但,饒是最後小尚氏流產的案子查出了更多貓膩,還牽連到白家後宅之爭,她依舊繃著臉,不僅沒誇兩人半句,還給他們量身定做了兩套懲罰方案。
??李絮字寫不好,王氏就罰她寫一萬遍“正直做人,坦蕩做事”,還必須是毛筆書寫,不能歪歪扭扭,也不能寫得拳頭那麽大,至少不能比魏鯉的字還醜。反正,什麽時候寫完什麽時候才答應她先前提的那事。
??這個懲罰對隻會寫雞爪字的李絮來說足夠慘痛,但不能用在早就習慣抄書、一筆字寫得堪比印刷體的魏渠身上。
??故而,王氏趁著魏渠宣布縣學正式放假,接下來可以在家長住的機會,冷酷無情地給他分發了幹家務的工作,包括但不僅限於掃豬圈、做飯洗衣等。
??寒冬臘月,哪怕是被子裏捂著個湯婆子,但腳底還是冰涼的。
??李絮在被子裏滾了會,吸了吸鼻子,堅強地抽身出來,抱著湯婆子挪到小桌子前開始寫字。
??正直做人,坦蕩做事。
??正直做人,坦蕩做事。
??正直做人,坦蕩……
??字跡很醜,虛浮無力,但她依舊努力讓每一筆都落得端端正正。
??經過這些天的反省,舅母的期許李絮再明白不過。
??雖然她做過努力企圖讓白家改變主意,也堅信“拋開劑量談毒性都是耍流氓”的道理,更不斷告訴自己這件事一開始受秋月逼迫導致,但,歸根結底,她還是走了歪路。
??是她太自以為是,以為傷不到人,事實上,但那個假方子到了白家人手裏,事情就已經脫離她的掌控。
??縱是被利用了才傷人,那把刀依舊是沾了血的。
??李絮呼吸一滯,神色有些恍惚。
??明明剛來的時候她還覺得魏渠心狠手辣的人設不好,想拐著玩兒讓他趁著年紀小磨平棱角,怎麽現在她也成了這種人?總不會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筆尖呆立於半空許久,啪嗒一聲,濃墨落下。
??已經寫滿了大半張紙的訓誡多了個碩大的汙點,格外刺目。
??不對,不是因為近墨者黑。
??自己做錯了事,怪別人也太可笑了,分明是她自己心性不夠堅定,才會出現這樣的錯漏。
??如果她還是上輩子那個忙忙碌碌的女白領,她還會做出這種事嗎?
??可能不會。
??‘打蛇不死反成仇’的道理她一直都知道,但在經曆魏小山一事前,她從來沒有麵對過這樣性命攸關的危機。
??這裏不是天眼密布的安全都市,隻是落後蒙昧的小鄉村。無權無勢的她想要活下去、活得好一點,就必須付出比上輩子更大的代價。
??可,如果這樣的代價是良心呢?還值得嗎?
??李絮閉了閉眼,將汙了的那張紙團成一團,重新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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