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白菜

  “方家女病情如何了?可能請來公堂一敘?”孟知縣把鄭官差叫過來問話。


  ??孟知縣之所以有此問,是因為,方姝並非裝病,而是真的病了,還病得挺重。


  ??時值臘月,那天方姝在竹林裏瞎轉悠半天,吹了許多冷風,而後受了驚嚇,回城後又被爹娘罵了一頓,幾重刺激之下就病倒了。


  ??當時,去方家請人的官差見不到人不肯離開,還是方太太勉強答應讓他進屋,親眼看到方姝白著臉昏睡發燒說胡話,這才退而求其次讓方舉人和呂思齊過去回話。


  ??不過,病得再重也還是風寒,總不至於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昏迷不醒。


  ??這些日子以來,縣衙這邊隔一日就有人往方家去“探病”,也找大夫看過方姝脈案。事發後第三天,縣衙捕快就順利見到了病懨懨的方姝,問了口供,但基本上什麽都沒問出來。


  ??方姝倒是很配合,可她的說辭就是呂思齊的翻版,可以說是對案件偵查毫無作用。


  ??然而,在遲遲找不到其他嫌疑人的情況下,方呂二人重合度極高、連用詞都一般無二的口供就顯得有些可疑了。尤其是,他們回答時跟背書似的流利。


  ??孟知縣直覺,這兩人可能對過口供。隻是,方姝畢竟是舉人之女,火場內也沒找到直接指向他們二人的線索,人家姑娘又病得起不來床,他也隻能拖著。


  ??如今卻沒法再拖下去了,再拖就要過年了,且不說老百姓議論紛紛,就說那死者悟元,他總要查個清楚讓人入土為安吧。


  ??鄭官差拱手回答:“回大人,昨天回春堂的羊大夫又去了方家一趟,從脈案來看,雖然還沒好全,但出個門應該沒問題。”


  ??孟知縣略一沉吟,敲了敲桌麵:“你昨兒不是打聽到那方舉人接了張帖子麽?再去細探一二,看是什麽人、約的哪一日、在哪會麵。”


  ??“大人的意思是——”


  ??鄭官差愣了下,突然心領神會,笑道:“屬下明白。”說罷轉身去了方家後門外,揪著胡子琢磨該挑誰做突破口。


  ??他是老捕快,辦案時自然不會大喇喇穿著官服、帶著大刀出門,不僅在臉上脖子手上都抹了黑灰,還換了套破舊棉襖,弓著腰,挑了一擔自家地裏種的大白菜來賣,跟有意顧客砍起價來口若懸河,儼然是個村裏來的老農。


  ??跟後門外和諧的買賣氣氛相比,此時的方家內院氣氛卻有些緊張。


  ??“太太,我不是有意闖進來的,是、是少爺讓我把這個交給姑娘——”


  ??小栓子舉了舉手裏的大福娃娃,怯生生地解釋:“——我、我本來要拿給姑娘身邊的姐姐,可進了院子沒見著人,才進了屋。我真的沒想冒犯姑娘……”


  ??雖然上次被方準害得大病一場,但他們祖孫簽的是死契,他再不想給小少爺做伴讀小廝也要做。方準讀書沒定性,最愛往外跑,隻是這幾日因為方姝生病被拘在家裏,憋得有些狠了,好不容易這日方太太答應讓他出門放風,他就拉著栓子跑了大半個縣城,買了一堆拉拉雜雜的小東西,還挑了這個福娃娃要送給養病的方姝。


  ??栓子不明白,他不是第一次幫小少爺給姑娘送東西,為什麽太太今天臉色突然變得那麽難看,還讓他跪下。


  ??他這麽小,應該還沒到先生說的“男女七歲不同席”的時候,太太生的哪門子氣呢?

  ??方太太冷著一張臉問:“你剛才可有聽見我和姑娘說話?都聽見什麽了?”


  ??“回太太,我什麽都沒聽到,就聽到風嗚嗚嗚的聲音,我剛走到門口您就出來了。”


  ??栓子的老實回答沒有獲得方太太的信任,被罰在臘月的廊下跪了許久才放回去,並勒令他禁足一個月,隻能窩在老房頭和他的狹小屋子裏,不能再跟方準出門。


  ??屋內,方姝咳了幾聲,比昨天大夫來看時精神很多,語氣裏也沒有故意在外人麵前表現出的虛弱。


  ??“娘,您要是擔心,不如按我之前說的,讓牙行把他們帶走。老的老小的小,活兒幹不了多少,倒會給咱們添麻煩。”


  ??方太太麵露無奈,戳了戳她額頭:“你當我不想?要不是怕惹人懷疑,我還想把家裏的人全換了呢。可現在,誰知道官府那邊什麽情況,還是再等等看。你放心,這幾天娘管得嚴著呢,除了買菜的倒夜香的,沒人能出門。那兩個都是娘身邊的老人,不會走漏消息的……”


  ??“可,快過年了,她老家那邊如果來人……”


  ??“這怕什麽?就說她跟你一樣病了,怕過了病氣不讓見人。她兄嫂隻認得錢,給點賞錢打發走就是,他們不會管這些細枝末節的。”


  ??方姝抱著被子,緊張兮兮道:“可,萬一他們查到姨母那邊,發現少了個丫鬟……”


  ??“閉嘴!”


  ??方太太厲聲喝止,回頭張望一二,才小聲警告:“呂家沒有少人,咱家也沒有!抱廈裏躺著養病那個,就是你的丫鬟,不是旁人。都說了多少遍了,這些事藏在心裏就好,別再說出口。栓子年紀小聽不懂也就罷了,下次換了別人,可不一定有這麽好的運氣!”


  ??“事情已經安排好了,你姨丈給那丫頭找了個身份,剛好前陣子怡紅樓裏有個丫鬟走失了,年歲跟她差不多,估計這兩天消息就會傳到官府耳朵裏。到時,隻管給那兩人編個故事就好。”


  ??“這事本不是你的責任,是他們自作自受。你別多想,好生養病才是。”


  ??方姝沉默不語,良久才問:“她,真的沒救了嗎?”


  ??方太太眉眼耷拉,點點頭:“聽到的消息是這樣,說是燒傷的地方太多,日日高燒昏迷,傷口不斷流膿、沒法愈合,估計挨不過幾天了。”


  ??兩人都知道,因為吸入太多灰燼,被煙熏火燎過,那婢女的喉嚨已經再說不出話來,連吞咽都難,喝下去一口清水,還要吐出來半口血水。而且,她不識字。


  ??這樣的幸存者,基本上已經不可能再對官府之人道出真相了。


  ??栓子並不知自己險些撞破主家母女二人正要商議一些可能讓他毛骨悚然的事,此刻的他隻覺得不解又委屈。


  ??他一瘸一拐回去禁足,半路上見到老房頭,後者被支使去清洗庫房裏一些大年夜祭祀才要用的陳年器皿,一雙樹皮般枯瘦的老手在冷水裏凍得跟蘿卜似的,紅彤彤,倒比平時添了點血氣。


  ??“你這是怎麽了?可是摔著哪了?”


  ??栓子老實回答後,就見他祖父渾濁的眼變得濕潤起來,陷入沉默。


  ??雖然跪了許久,好在老房頭從先前官府給的獎賞裏給栓子添置了兩身厚實的棉襖,還特地在手肘膝蓋部位加了一層,今天這一罰倒沒傷筋動骨,栓子也沒凍著,隻是膝關節處多了兩塊大大的淤青。


  ??老房頭偷偷拉著孫子回房,擦了藥,讓他好好歇著,就聽到有人在外頭急聲喊他。


  ??本以為是來催他回去洗那些杯盤碗碟的,他匆匆應了聲“來了來了,很快就能洗完”,不料出了門才看到是廚娘。


  ??“洗什麽洗啊!你出去買點蔬菜回來,姑娘這幾天胃口不好,隻能用些清淡小菜。本以為昨天買的菜夠用,結果剛剛要做飯才發現菜心爛了,這天殺的菜販居然敢坑我,哼~快到飯點了,我這還要切肉下米呢,後院的人我支使不動,你快替我走一趟……”


  ??廚娘匆匆塞給他幾個銅板,就要回了灶間,卻被老房頭攔住。


  ??“這大冬天的,花五個錢哪裏能買到什麽菜?綠葉子菜是不可能的,就算是白菜蘿卜,也勉強隻夠一頓的份量……”


  ??廚娘叉腰啐他:“你少唬我!老娘買過的菜比你洗過的碗多多了,五個錢怎麽不夠?你要不肯去,也行,要是耽擱了太太姑娘吃飯,你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老房頭說不過這婆娘,隻能悶頭揣著五個銅板往外走,走出去十幾步路還聽到廚娘在後頭嘀咕,說什麽上次他抓蛇不成反立功,得了官府那麽多獎勵銀子,竟連一杯水酒都不肯請其他人喝,偷偷摸摸的藏著私,還要跟她計較這幾個子的事,小氣吧啦,雲雲。


  ??他苦著臉出了後門,正巧看到個佝僂村漢在角落裏賣菜,竹筐裏正好還剩三顆賣相有些差的大白菜,顯然是被其他人挑剩下的,不禁眼前一亮。


  ??賣相差點無妨,切了炒了燉了就長得差不多了,講講價,興許這點錢能買到兩顆大白菜。


  ??那村漢見著他,熱情招呼:“老人家,買菜嗎?最後三顆了,你要的話全部帶走,便宜點給你。”


  ??老房頭不疑有他,過去揀起其中一顆菜:“單顆怎麽賣?全帶又怎麽賣?”


  ??半盞茶後,老房頭花了五文錢,提了三顆略有殘缺的大白菜回去,還被後者誇了兩句會買東西,又隱晦提到他手裏那筆錢。


  ??老房頭無奈苦笑,哪裏還有什麽錢,除去給孫子抓藥補身體,剩下不過兩個銀角,再置辦兩套小棉襖就所剩無幾了。


  ??他回到角落裏坐下,卻赫然發現,原本隻剩下小半盆的待洗器皿不知何時又多了幾倍,甚至還有好些瓷瓶銅爐香盤夾雜其間。


  ??“老房頭,這可是太太交代下來要洗的,你趕在今天把它們都洗幹淨晾好。都是家傳的好東西,你仔細些,別打壞哪個!不然,哼~”


  ??水好像比方才更冰涼了,心裏卻像裝了一團火,從方才在門外喁喁細語時開始點燃,燙得他麵上隱隱發熱,手指也跟著顫抖起來。


  ??咻忽間頭上北風呼嘯而過,又將他刮得通體冰涼,外寒內熱,仿佛天人交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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