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靜夜之事01
邵延屏心中暗贊好手法,五指一轉一張之間輕輕讓開蒲馗聖那一道指風,不落絲毫痕迹,只可惜依然不使真氣,看不出他修為高下。「好功夫!」席上同時有幾人承贊,這一杯酒下肚,人人對唐儷辭心生好感,席間談論越發坦蕩豪邁。
池雲冷冷的喝酒,白毛狐狸籠絡人心的手法一向高段,不論是誰,只要他想籠絡,沒有誰能逃出他五指山外,眼角一飄,只見余負人持筷靜聽,默默喝酒,滿宴席讚譽和歡笑,卻似並未入他耳中,一個人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個人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些眼熟,池雲心裡微略浮起一絲詫異,但他的記性一向不好,到底像誰,他卻說不上來。
一個女婢輕輕走上,在邵延屏耳邊悄悄說了幾句,邵延屏揮手示意她退下,轉頭對唐儷辭道,「劍會有一位貴客,今夜想與唐公子一談,不知唐公子可願見她一面?」唐儷辭微微一笑,「既然是劍會的貴客,怎能不見?」邵延屏哈哈一笑,對眾人道,「這位貴客身份特殊,恕我不能說明,還請各位見諒。」
席間眾人紛紛頷首,宴席歡笑依舊,對消滅風流店一事信心大增,諸多謀划,各自一一細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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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蠢才粘貼的時候少貼了一段,所以第十一章是從這裡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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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過後。
邵延屏請唐儷辭偏房見客,池雲本要跟去看熱鬧,卻被客客氣氣的請了回來,一怒之下回房倒下便睡。各位江湖元老寒暄過後各自散去,有些乘月色西風往後山垂釣,有些回房練功調息,人不同,行事作風也大不相同。
偏房之中,點著一盞明燈,燈色不明不暗,亮得恰到好處。
唐儷辭推門而入的時候,只見一位青衣女子坐在燈旁,手持針線,揚起一針,正自細細綉她如意肚兜上的娃娃,見他進門,抬頭微微一笑。
他本以為不論見到誰都不會訝異的,但他的確訝異了,「阿誰姑娘……」
邵延屏笑道,「看來兩位確是故識,阿誰姑娘來此不易,兩位慢談,在下先告辭了。」他關上房門,臉上的笑意,不外乎是以為唐儷辭年少秀美,今夜又要平添一段鴛鴦情事。
阿誰將如意綉囊收回懷中,站了起來,「唐公子。」
唐儷辭手扶身邊的檀木椅子,卻是坐了下去,「咳咳……」他低聲咳嗽,緩緩呼吸,平穩了幾口氣,才道,「你怎會來此……」
阿誰伸手相扶,在他身前蹲了下來,「你受了傷?」
唐儷辭微微一笑,「不妨事,你冒險來此,必有要事。」他的臉色並不好,宴席之後,酒意上臉,眉宇間微現疲憊痛楚之色,那紅暈的臉色泛出些許病態,然而紅暈的艷,在燈下就顯出一種勾魂攝魄的滋味。
「風流店的現在的地點,就在好雲山不遠的避風林。」阿誰自懷裡取出一方巾帕,遞在唐儷辭手中,「今夜他帶我出門到晚風堂喝酒,然後他喝醉了,不知去向。」她凝視唐儷辭的臉色,「所以我就來了。」
「你來……是想看鳳鳳,還是想看我?」唐儷辭柔聲問,所問之事,和阿誰所言全不相干,他的吐息之中尚帶微些酒氣,燈光之下,熏人慾醉。
她輕輕嘆了口氣,「我……很想看鳳鳳,但也想來看你。」她並沒有看唐儷辭的臉,她看她自己的手指,那手指在燈下白皙柔潤,煞是好看。「我聽說你……」她微微頓了一下,「近來不大好。」
「我……從來都不好。」唐儷辭柔聲道,「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好過,那又如何?」
她不防他說出這句話來,微微一怔,「你……心情不好?」
唐儷辭眼波流動,眼神略略上抬,眼睫上揚,悄然看著她,隨後輕輕一笑,笑得很放浪,「我的心情從來都不好,你不知道?」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並沒有接話,溫柔的燈盞之下,她以安靜的神韻,等待他說下去、或者不說下去。她並沒有驚詫或者畏懼的神色,只有一種專心在她眸中熠熠生輝,有一顆平靜聰慧的心,或許便是這個女子持以踏遍荊棘的寶物。
但他並沒有說下去,而是慢慢伸出手,輕輕的觸到她的額頭,捂住她的眼睛,緩緩往下抹……「再這樣看我,我就挖了你的眼睛……別睜眼。」
她閉上眼睛,仍舊沒有說話。
唐儷辭溫熱的手指緩緩離開了她的臉頰,就如一張天羅地網輕輕收走,雖然網已不在,她卻仍然覺得自己尚在網中。正在這個時候,唐儷辭柔聲道,「我的心情從來都不好……小的時候我想要自由,卻沒有半點自由……後來我拋棄父母得到了極度的自由,那種自由卻幾乎毀了我。我想要朋友……但沒有人願意、也沒有人敢和我做朋友……等我明白沒有人敢和我做朋友是因為我自由得讓他們恐懼——我覺得很可笑——我拋棄了那種可笑的自由,得回了我的父母和朋友,但失去后再獲得的東西……你是不是總會感覺它依然不屬於自己?就像一場夢……我常常懷疑再獲得的感情是假的,但如果我所擁有的僅有的東西是假的,那還有什麼是真的?我所得到的東西從來不多,我不想失去任何一點……」他極低沉的柔聲道,「我也相信我不會失去任何一點,但我已經失去了,該怎麼辦?」
她沉默了很久,唇齒輕輕一張,他溫熱的手又覆了上來,捂住她的嘴唇,「不要說了。」他說。
已經失去的東西,就是失去了,永遠也要不回來。要麼,你學會忍耐、接受,然後尋覓新的代替,以一生緬懷失去的;要麼,你逃避、否認,然後說服自己從來沒有失去;要麼——你就此瘋狂,失去不失去的事,就可以永遠不必再想;此外……還能如何呢?她的唇被他捂住,她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著他的眼睛。
他閉著眼睛,眼睫之間有物閃閃發光,微微顫抖。
對了……失去了……還可以哭……
房中安靜了很久,過了好一會兒,唐儷辭緩緩收回了手,「對不起,我有些……」他以手背支額,「我有些心亂……」
她微微一笑,「我也沒有聽懂方才唐公子所言,不妨事的。」她拍了拍他另一隻手的手背,「唐公子身居要位,對江湖局勢影響重大,消滅風流店是何等艱難之事,勢必要公子竭盡心血。公子應當明了自身所負之重,江湖中多少如阿誰這般卑微女子的性命前程,就在公子一人肩上……」她輕輕嘆了口氣,「阿誰心事亦有千百,所擔憂煩惱之事無數,但……此時此刻,都應當以消滅風流店猩鬼九心丸為要。」
「嗯……」唐儷辭閉目片刻,微微一笑,睜開了眼睛,「你的心事,可以告訴我么?」他方才心緒紊亂,此時神智略清,一笑之間隱隱有穩健之相。
「我……」她低聲道,「我……」她終是沒有說出,站了起來,微微一笑,「我該走了。」
唐儷辭站起相送,他何等眼光,從她剛才一綉肚兜他就知道……她,恐怕有了柳眼的孩子。一個不會武功的年輕女子,屢屢遭人擄掠,遭人強暴,生下兩個不同父親的孩子,一個託孤他人、另一個不知將會有什麼命運……而她自己人在邪教之中,為奴為婢,遭受眾人懷疑猜忌,性命岌岌可危,在這種遭遇之下,她卻並沒有選擇去死。
她走了出去,走得遠了。邵延屏安排得很妥帖,一名劍手將她送至左近一個熱鬧的城鎮,讓她進茶樓喝茶聽戲,便自離去。風流店自會找到她,找到她也只當柳眼將她棄在途中,她迷路到此。
唐儷辭倚門而立,手按心口。
她是一個身具內媚之相,風華內斂,秀在骨中,沒有任何男人能抵抗的女人。
但她最動人的地方,卻不是她的內媚。
正在此時,門板之後驟然「嗡」的一聲響,一支劍刃透門而過,直刺唐儷辭背心。
「當」的一聲,一物自暗中疾彈而出,撞正劍刃,那一劍准心略偏,光芒一晃,沒入黑暗之中,就此消失不見。
「好劍。」長廊之外有人淡淡的道,「可惜。」
唐儷辭依舊倚門而立,眉目絲毫未變,「可惜不如你。」
長廊外有人飄然躍過欄杆,「他若不是不敢露了身份,再下十劍八劍,說不定就有一兩劍我攔不下來。」這人貌不驚人,正是沈郎魂,方才宴席之前他突然離去,此刻卻在這裡出現,彷彿已潛伏暗處許久了。
唐儷辭唇角略勾,似笑非笑,「他若是鐵了心要殺我,這一次不成功,還有下一次、下下次……咳咳……總有機會。」他咳了兩聲,緩緩離開門框,「哈哈,你救我一命,我請你喝酒。」
沈郎魂也是湧上一層淡淡的笑意,「救你一命如此容易?方才我若不出手,你可會殺了他?」唐儷辭眉頭微揚,笑得頗具狂態,「哈哈哈……一個武功全失、真氣散盡的廢人,難道還能殺人不成?」沈郎魂並不笑,淡淡的道,「我卻以為在你武功全失的時候,只怕比真氣未散之時更為心狠手辣。」唐儷辭一個轉身,背袖淺笑,「哈哈、哈哈哈哈……這邊喝酒。」
池雲叫這人「白毛狐狸」,沈郎魂望著他的背影,一人身兼妖氣與狂態、溫雅與狠毒,他嘴角微微一勾,的確是只白毛狐狸。唐儷辭當先而行,穿過幾重門戶,進了屋子。沈郎魂微微一怔,眼前之處煙囪水缸、柴房在旁,豈非便是廚房?唐儷辭進了廚房,那廚房剛剛收拾乾淨,夜色已起,傭人們都下去了,寂靜無人。他徑直走到案板之旁,伸手握住那柄尤帶水珠的菜刀,雪白的手指輕撫刀脊,突地一笑,「你想吃什麼?」
「苦瓜炒雞蛋。」沈郎魂淡淡的道。
「奪」的一聲,唐儷辭拔起菜刀,重重剁在案板上,「苦瓜炒雞蛋,紅辣椒炒綠辣椒。」
一柱香時間之後,善鋒堂廚房桌上擺了兩疊小菜,一碟苦瓜炒雞蛋,一碟紅辣椒炒綠辣椒,顏色鮮亮,熱氣騰騰。沈郎魂看著桌上兩隻大碗,「我從不知道你喝酒是用碗的。」
「用碗還是用小杯子,難道不都是喝酒?」唐儷辭喝了一口,眼波流轉,「就像不管你是用品的還是灌的,這酒難道不是偷的?」沈郎魂聞言大笑,「這是就是你請的酒?」唐儷辭一仰頭一碗酒下肚,淡淡的道,「酒是我偷的,又不是你偷的。」
沈郎魂夾起苦瓜吃了一口,嚼了幾下,頗為意外,「好雞蛋好苦瓜。」唐儷辭夾起一條辣椒絲,撲鼻嗅到辣椒的氣味,「咳……」沈郎魂詫然,「你不會吃辣?」唐儷辭點了點頭,細細的笑,「我會喝酒,卻不會吃辣。」沈郎魂道,「那你為什麼要炒辣椒?」唐儷辭微微一笑,「我高興。」沈郎魂吃了一口辣椒,「滋味絕佳,好手藝!」放下筷子,他喝了口酒,話題一變,「那人換了劍,你如何認出他的身份?」
「他姓余。」唐儷辭道,「是一個面生的劍術高手,在劍會地位很高,特地帶了一把名劍在身上……」他淺淺的笑,「我雖然不知道余泣鳳有沒有兒子,但是至少不會傻得以為余泣鳳死後真的沒有人找上門來。」沈郎魂大口嚼辣,「你說他手持青珞,就是想證明行刺你的人不是他?」唐儷辭微笑道,「這至少是他手持青珞的理由之一,不過余負人其人骨骼清明,見識不俗,並不是盲從之流,也非平庸之輩,我很欣賞。」沈郎魂喝下一碗酒,「一擊不中,隨即退走,他殺你之決心很足,信心也很足。」唐儷辭以筷輕撥酒杯,慢慢的道,「一個好殺手。」沈郎魂淡淡一笑,「喝酒!」唐儷辭舉碗以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