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三天之內06
此言一出,池雲雙目一瞪,刀光陡然爆開,只聽「當」的一聲震響,就如爆起了一團煙花,在余負人眼中只見刀刀如光似電,在這極黑的洞穴中引亮一團煙囂也似的絢爛。唐儷辭不持銅笛,欺身向前,竟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只聽「啪」的一聲指掌相接,隨之「噹噹噹噹」一連四聲兵刃墜地之聲,洞中忽而化為一片死寂。余負人心頭狂跳,只見幾點鮮血濺上山壁,有人受了輕傷,而池雲雙手都被唐儷辭牢牢制住——方才唐儷辭第一下奪刀擲地,池雲立刻換刀出手,唐儷辭再奪刀、池雲再換刀,如此一連四次,直至池雲無刀可換,唐儷辭立刻制住他雙手。
池雲刀勢霸道,要制他刀勢,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讓他發刀。唐儷辭出手制人,竟是出奇的順利,手到擒來,短短一瞬,余負人卻覺頭昏眼花,背倚石壁,竟有些站立不穩之感。
胸口劍傷未愈,夜奔三十里,獨戰四大高手,殺一傷一,逼退兩人,救自己之命,而後下茶花牢對身為蠱人的池雲,竟是數招制敵——這——這還算是人么?
百年江湖,萬千傳說,還從未聽說有人能如此悍勇,何況此人面貌溫雅,絲毫不似亡命之徒。
唐儷辭的極限究竟在哪裡?
世上有人能讓他達到自己的極限么?
「余負人,幫我用紅綾把他綁起來。」唐儷辭柔聲道,聲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平靜,甚至很從容,「小心不要碰到他的皮膚,池雲身上的毒不強,但是仍要小心。」他雙手扣住池雲的手腕,池雲提膝欲踢,卻被他右足扣踝壓膝抵住,剩餘一腿尚要站立,頓時動彈不得。余負人提起紅綾,小心翼翼將池雲縛住,再用小桃紅的劍鞘點住他數處大穴,「你可以放手了。」
唐儷辭緩緩鬆手,池雲咬牙切齒,怒目圓瞪,他含笑看著,似乎看得很是有趣,伸手撫了撫池雲的頭,「我們回去吧,今夜好雲山多半會有變故。」
「變故?」余負人恍然大悟,「是了,有人將池雲生擒,引你來救,是為調虎離山。」唐儷辭點了點頭,「這就回去吧,善鋒堂內有成縕袍、邵延屏和普珠在,就算有變故,應當都應付得了。」余負人心情略松,淡淡一笑,「你對成大俠很有信心。」唐儷辭微微一笑,「他是個謹慎的人,不像某些人毫無心機。」余負人聞言汗顏,「我……」唐儷辭托住池雲肋下,「走吧。」
兩人折返洞口,仰頭看那隻透下一絲微光的洞口,這漏斗狀的洞口扣住了洞下數百人命,不知要如何攀援?唐儷辭卻是看了一眼洞口,自地上拾起一塊石頭,縛在紅綾另一端,將石子擲了上去。余負人一怔,只聽極遠處「嗒」的一聲悶響,石子穿洞而出,打在外邊不知什麼事物上,似乎射入甚深。「上去吧。」這飄紅蟲綾有二三十丈來長,即使縛住池雲,所剩仍然足有二十來丈,用以做繩索是再好不過。余負人攀援而上,未過多時已到了洞口,登上外面的草地深吸一口夜間清新的空氣,只覺這一夜似乎過了很久很久,恍如隔世。
身後唐儷辭輕飄飄縱上,再把池雲拉了上來,他仍舊將他托住,三人展開輕功,折返好雲山。
好雲山上。
善鋒堂內。
邵延屏面對黑衣黑帽不知名的高手,心中七上八下,絲毫無底。
那人動了一下,似乎在靜聽左右的動靜,邵延屏心知他只要一確定左右無人,就會打算一招斃敵,而他這一招自己接不接得下來顯然是個大問題。
敢在劍會中蒙面殺人,必定對自己的功力很有信心。想到此點,邵延屏心都涼了。
忽的黑衣人有了動靜,渾身的殺氣一閃而逝,突然之間往外飄退,眨眼之間就不見了蹤跡。邵延屏心中大奇,這人明明佔盡上風,為何會突然退走?正在驚詫之時,只聽屋頂「奪」的一聲響,他猛然抬頭看去,只見清風明月,成縕袍一人掛劍,坐在唐儷辭屋頂上,右手舉著個酒葫蘆,此時正拔了瓶塞,昂首喝酒。
一人一劍,一月一酒,冷厲霜寒,卻又是豪氣干雲。
邵延屏大喜過望,「成大俠!」
成縕袍冷冷的看著他,「幸好我是明日才走。」言下又喝了口酒。
邵延屏躍上屋頂,眉開眼笑,「若不是你及時出現,只怕老邵已經腦漿迸裂,化為一灘血肉模糊了,你怎知有人要殺我?」
「我只不過正巧路過,老實說他要是不怕驚動別人,衝上來動手,我可沒有半點信心。」成縕袍冷冷的道,「我在堂門口就看見他的背影,結果他到這裡這麼久了,我才摸過來,其中差距可想而知。」邵延屏乾笑一聲,「你要是跟得太近,被他發現了一掌殺了你,只有更糟。」成縕袍冷笑一聲,「要一掌殺成縕袍,只怕未必。」邵延屏唯唯諾諾,心中卻道就憑剛才那人的殺氣,倒似世上不管是誰他都能一掌殺了。
便在此時,三道人影飄然而來。
成縕袍咦了一聲,「唐——」
唐儷辭三人已經回來,邵延屏看見池雲被五花大綁,大吃一驚,「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唐儷辭托住池雲,很快往池雲住所而去,「沒事,這幾日不管是誰,不得和池雲接觸。」余負人停下腳步,長長吐出一口氣,「池雲被人生擒,中了猩鬼九心丸之毒。」
成縕袍和邵延屏面面相覷,都是變色,兩人雙雙躍下,「究竟是怎麼回事?」當下余負人把有人生擒池雲,設下蠱人之局,連帶調虎離山之計,如此等等一一說明。邵延屏越聽越驚,成縕袍也是臉色漸變,這布局之人陰謀之深之遠,實在令人心驚。邵延屏變色道,「這樣的大事,他怎可一句話不和人商量,孤身前去救人?他明知是個陷阱,要是今夜救不出池雲,反而死在那茶花牢中,他將江湖局勢、天下蒼生至於何地?真是……真是……」余負人苦笑,「但……但他確實救出了池雲。」邵延屏和成縕袍相視一眼,心中駭然——唐儷辭竟能獨對林雙雙、余泣鳳、韋悲吟和那黑衣人四人聯手,殺一傷一,逼退兩人而能毫髮無傷,這種境界,實在已經像是神話了。
若唐儷辭在,方才那個黑衣人萬萬不敢在劍會遊盪!邵延屏心下漸安,長長吐出一口氣,苦笑道,「這位公子哥神通廣大,專斷獨行,卻偏偏做的都是對的,我真不知是要服他,還是要怕他。」成縕袍淡淡的道,「你只需信他就好。」
信任?要信任一個神秘莫測、心思複雜、專斷獨行的人很難啊!邵延屏越發苦笑,望著唐儷辭離去的方向,信任啊……
池雲房中。
唐儷辭點起一盞油燈,將池雲牢牢縛在床上,池雲滿臉怨毒,看他眼神就知他很想掙扎,但卻掙扎不了。唐儷辭在他床邊椅子坐下,支頷看著池雲,池雲越發忿怒,那眼神就如要沸騰一般。
「我要是殺了你,你醒了以後想必會很感激我……」唐儷辭看了池雲許久,忽的緩緩柔聲道,「但我要是殺了你,你又怎會醒過來?落到這一步,你不想活,我知道。」他的紅唇在燈下分外的紅潤,池雲瞪著他,只見他唇齒一張一闔,「堂堂『天上雲』,生平從未做過比打劫罵人更大的壞事,卻要落得這樣的下場……你不想活,我不甘心啊……」他的語氣很奇異,悠悠然的飄,卻有一縷刻骨銘心的怨毒,聽入耳中如針扎般難受,只見唐儷辭伸手又撫了撫池雲的頭,柔聲道,「堅強點,失手沒什麼大不了,殺個百個人也沒什麼大不了,中點毒更不在話下,只有你活著,事情才會改變。就算十惡不赦又怎樣?十惡不赦……也是人,也能活下去,何況你還不是十惡不赦,你只不過……」他的目光變得柔和,如瀲灧著一層深色的波,「你只不過順從了本能罷了,到現在你還活著,你就沒有輸。」
床上的池雲驀地「啊——」一聲慘叫,唐儷辭手按腹部,輕輕拍了拍他的面頰,「熬到我想到蠱蛛和猩鬼九心丸解藥的時候。」他一夜奔波,和強敵毒物為戰,一直未顯疲態,此時眉間微現痛楚之色,當下站了起來,「你好好休息……呃……」他驀地掩口,彎腰嘔吐起來,片刻之間,已把胃裡的東西吐得乾乾淨淨。床上的池雲眼神一呆,未再慘叫,唐儷辭慢慢直起腰來,扶住桌子,只覺全身酸軟,待要調勻真氣,卻是氣息不順,倚桌過了好半晌,他尋來抹布先把地上的穢物抹去清洗了,才轉身離開。
池雲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的行動,一雙茫然無神的眼睛睜得很大,也不知是看進去了、還是根本沒看進去。
唐儷辭回到自己屋裡,沐浴更衣,熱水氤氳,身上越覺得舒坦,頭上越感眩暈。他的體質特異,幾乎從不生病,就算受傷也能很快痊癒,胸口那道常人一兩個月都未必能痊癒的劍傷,他在短短七八日內就已癒合,也曾經五日五夜不眠不休,絲毫不覺疲憊。但今夜連戰數場,身體本也未在狀態,真氣耗損過巨,被自己用內力護住的方周之心及其相連的血管便有些血流不順了。手按腹部,腹中方周的心臟仍在緩緩跳動,但他隱約感覺和以往有些不同,卻也說不上哪裡不同,在熱水中越泡越暈,一貫思路清晰的頭腦漸漸混沌,究竟是什麼時候失去意識,他真的渾然不覺。
唐儷辭屋裡的燈火亮了一夜。邵延屏擔心那黑衣人再來,派人到處巡邏警戒,過了大半夜,有個弟子猶猶豫豫來報說唐公子讓人送了熱水進房,卻始終沒有讓人送出來。邵延屏本來不在意,隨口吩咐了個婢女前去探視。
天亮時分。
「唐公子?」婢女紫雲敲了敲唐儷辭的房門。
房門上閂,門內毫無聲息。
「唐公子?」紫雲微覺詫異,唐儷辭對待婢女素來溫文有禮,決計不會聽到聲音沒有回答,而她嗅到了房內皂莢的味道,他難道仍在沐浴?怎有人沐浴了一夜還在沐浴?他在洗什麼?「唐公子?唐公子!你還在屋裡么?」
屋裡依然毫無反應。
紫雲繞到窗前,猶豫許久,輕輕敲了敲窗,「唐公子?」
屋內依然沒有回應,窗戶卻微微開了條縫,紫雲大著膽子湊上去瞧了一眼。屋內燭火搖晃,她看到了浴盆,看到了衣裳,看到了一頭銀髮尚垂在浴盆外,頓時嚇了一跳,「邵先生、邵先生……」她匆匆奔向邵延屏的書房。
邵延屏正對著一屋子的書嘆氣,神秘的黑衣蒙面人在劍會中出沒、夜行竊聽,就算有唐儷辭在此鎮住,讓其不敢輕舉妄動,那也不是治本之法。那人究竟是誰?是誰想要他邵延屏死?
「邵先生,邵先生,唐公子的門我敲不開,他……他好像不太對勁,人好像還在浴盆里。」紫雲臉色蒼白,「邵先生您快去看看,我覺得可能出事了。」
「嗯?」邵延屏大步向唐儷辭的廂房奔去,房門上閂,被他一掌震斷,「咯啦」一聲,邵延屏推門而入。
而後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
「唐公子?唐公子?」耳邊有輕微的呼喚聲,十分的小心翼翼,唐儷辭心中微微一震,一點靈思突然被引起,而後如流光閃電,剎那之間,他已想到發生了什麼事。睜開眼睛,只見邵延屏、余負人和成縕袍幾人站在自己床沿,只得微微一笑,「失態了。」
床前幾人都是一臉擔憂,怔怔的看著他,從未見有人自昏迷中醒來能醒得如此清醒,居然睜開眼睛,從容的道了一句「失態」,卻令人不知該說什麼好。頓了一頓,邵延屏才道,「唐公子,昨日沐浴之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你昏倒浴盆之中,我等和大夫都為你把過脈,除了略有心律不整,並未察覺有傷病,你自己可知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唐儷辭脈搏穩定,並無異狀,練武之人體格強壯,心律略有不整十分正常,突如其來的昏厥,實在令人憂心如焚。
心律不整那是因為體內有方周之心,雙心齊跳,自然有時候未必全然合拍,至於為何會昏倒……唐儷辭探身坐了起來,余負人開口勸他躺下休息,唐儷辭靜坐了一會兒,柔聲道,「昨日大概是有些疲勞,浴盆中水溫太熱,我一時忘形泡得太久,所以才突然昏倒。」三人面面相覷,以唐儷辭如此武功,說會因為水溫太熱泡澡泡到昏厥,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唐儷辭只坐了那片刻,轉頭一看天色,微微一笑,「便當我在浴盆里睡了一夜,不礙事的。」言罷起身下床,站了起來。
睡了一夜和昏了一夜差別甚大,但昨夜他剛剛奔波數十里地,連戰四大高手,真力耗損過巨導致體力衰弱也在情理之中。邵延屏長長吁了口氣,「唐公子快些靜坐調息,你一人之身,身系千千萬萬條人命,還請千萬珍重,早晨真是把大家嚇得不輕。」唐儷辭頷首道謝,「讓各位牽挂,甚是抱歉。」三人又多關切了幾句,一齊離去,帶上房門讓唐儷辭靜養。
唐儷辭眼見三人離去,眉頭蹙起,為何會昏倒在浴盆里,其實他自己也不明白,隱隱約約卻能感覺到是因為壓力……方周的死、柳眼的下落、池雲的慘狀、面前錯綜複雜的局面、潛伏背後的西方桃、遠去洛陽的阿誰、甚至他那一封書信送去丞相府後京城的狀態……一個一個難題,一個一個困境,層層疊疊,糾纏往複,加上他非勝不可的執念,給了自己巨大的壓力,心智尚足,心理卻已瀕臨極限,何況……方周的死,他至今不能釋懷。
沒有人逼他事事非全贏不可,沒有人逼他事事都必須占足上風,是他自己逼自己的。
倚門望遠,遠遠的庭院那邊,白霧縹緲之間,有個桃色的影子一閃,似是對他盈盈一笑。他報以一笑,七花雲行客之一桃三色,是他有生以來遇見的最好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