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蠱蛛之毒
天上雲,雲上何巔?晶中血,血中何變?縱輕其生難得公論。
御梅刀,刀出御梅?不死身,身真不死?緣步步失失在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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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明月,星光閃爍,雖然是夜空,卻仍是疏朗開闊,仰頭觀之,令人心胸暢快。好雲山的夜色縹緲如仙,頭頂是明朗星空,身周卻是隨風流動的迷濛霧氣,漫步其中,望天觀地,宛若踏雲而行,別有一份異樣的心情。
「嗚——啊——嗚嗚——」一陣陣狼嚎般的嘶吼由善鋒堂中心偏左的一棟房屋傳來,砰砰撞門之聲不絕,仿若其中正關著一頭猙獰可怖力大無窮的怪物。再看那房屋四周,門窗都以精鋼由外封死,牆壁之外堆著許多大石,甚至連屋頂都扣著七八丈鋼絲漁網,這等陣勢,可見屋內所關的「東西」有多麼駭人。
一人坐在離房屋不遠的柳樹下,時漸深秋,柳樹正在落葉,夜色中片片纖瘦的黑影,隨風而下,落在人髮際衣上,狀甚安然。這人身著灰色布衣,足踏一雙嶄新的雲紋軟鞋,一頭銀髮,膚色甚白,正是唐儷辭。
那如野獸一般被關在屋裡的「東西」,自然是身中蠱蛛和猩鬼九心丸之毒的池雲,此時距離他脫離茶花牢已有四日,身上雙毒齊發,痛苦難當,加上神智已失,便如瘋虎一般。邵延屏本要將他點穴,但他劇毒在身,蠱蛛之毒和猩鬼九心丸之毒都非尋常毒素,長期點穴只怕毒質淤積身上某處,引起難以挽回的後果,考慮再三之後還是放棄,只用繩索將池雲綁了起來。結果毒發沒多久,池雲就掙脫繩索,在屋裡衝撞起來,邵延屏生怕他撞破屋子衝出來殺人,只得在屋頂扣上漁網,門窗釘上精鋼,再堆上許多大石,宛如把池雲活埋在屋中一般,心中雖然萬分歉疚,卻是無可奈何。
四日之間,沒有人敢接近這屋子,雖然由一處破損的窗戶送入食物,但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吃沒吃,若是沒吃,就算他是鐵打的身子,也支持不了多久。
屋外月光淡淡,照在唐儷辭身上,卻是十分靜謐安詳。
「唐公子,邵先生傳話說,請唐公子到前廳喝茶。」女婢紫雲從庭院那端姍姍而來,眉頭輕攏,自從前些天唐儷辭無故昏厥之後,她看著這位公子便有些憂心。
唐儷辭抬起頭來,微微一笑,笑意溫善,「煩請紫雲姑娘回復邵先生,我現在不想喝茶。」紫雲臉上微微一紅,「唐公子不必與我客氣,叫我紫雲就好,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那麼……端一碗不太熱的粥過來,裡面放一點蔥花和肉末。」唐儷辭目望房屋,「然後請邵先生傳令,由今夜到明日午夜,誰也不許進這院子。」紫雲奇道:「一碗粥?從今夜到明日午夜,唐公子只吃一碗粥么?那怎麼行?」唐儷辭微笑,轉了話題,「我想到了解毒的方法,紫雲姑娘只要轉告邵先生就好,不要讓人打擾我解毒。」紫雲大喜,「唐公子想到了解毒的法子,那真是太好了,池大俠有救了,我這就去說。」她轉身快步奔出,往邵延屏的書房奔去。
「啊——啊——」屋內嘶啞的號叫和撞門、撞牆的聲響依然慘烈,從前幾日到現在,彷彿沒有絲毫緩和,那裡面的如果是個人,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如果是頭獸,又會是什麼樣子?唐儷辭站起身來,緩步走到屋前,手撫著牆上幾個被撞裂的縫隙、那精鋼之下全毀的窗戶,「呵……」無緣無故的,他低聲笑了一聲,那聲音不知怎地帶著一股冷冷的嘲笑的味兒。
他笑了這一聲,屋裡安靜了片刻,似乎屋裡的人聽見了他這一笑。
唐儷辭轉身背牆,斜倚牆角,抬頭望著星空,「這樣就覺得很痛苦了嗎?」他低聲道,「如果你一直活到八十歲,就會知道其實今天身上受的痛,永遠不如明日的……就會知道今天能讓你自殺的事,其實並不算什麼。」他望著星空,慢慢的道,「你聽到我說話沒有?」
屋裡短暫安靜了片刻,突然「嗚——」的一聲狂吼,屋裡人對著唐儷辭所靠的那片牆壁猛力撞擊起來,碰碰之聲不絕於耳,就算屋裡是一頭老虎也必定早已撞得頭破血流。唐儷辭不為所動,就那麼靠著,一直望著很遠的地方。
「唐公子,粥來了。」紫雲端著一碗粥,匆匆奔了回來,「邵先生說,既然是唐公子的吩咐,十二個時辰之內,他絕對不會讓人踏進這個院子一步,請唐公子放心。」唐儷辭頷首,接過那碗粥,紫雲盈盈一拜,隨即快步離去。
「啊——」屋裡再度傳來一聲凄厲的號叫,只聽「碰」的一聲巨響,這一塊牆角土木崩壞,塵沙揚起,牆上竟破了一個人頭大小的洞。唐儷辭轉過身來,只見洞內露出木桌一角,池雲竟是將木桌擲了過來,擊破磚牆。木頭柔軟而輕,能擊破磚牆,可見池雲發狂時的力道大得異乎尋常。唐儷辭將那碗粥擱在方才他坐過的大石上,再度回到屋前,只聽「咯啦」一陣顫抖的爆裂之聲,那破了一洞的牆壁轟然倒塌,一人形狀如鬼般凄厲可怖,顫巍巍的站在牆壁倒塌之後的洞口,披頭散髮、渾身是血,散發著一股古怪的刺鼻氣味。
滿身是傷,一半是撞牆撞的,一半是自己抓的,猩鬼九心丸毒性發作之時讓人全身紅斑,痛癢難當,池雲神智已失,就如一頭野獸,自然把自己抓得渾身是傷。唐儷辭凝視著他,臉上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柔和,「餓了么?」
池雲嗅到了粥的味道,驟然大叫一聲,雙目陰森森的瞪著唐儷辭,蹲下身來四肢著地,如野獸一般一躍而起,撲向那放粥的大石。唐儷辭右手向他后心抓去,池雲的身子突地壓得更低,一溜煙如飛鼠一般竄過,唐儷辭一抓落空,后肘撞出,正中池雲后心,池雲砰的一聲倒地滾了幾滾,翻身躍起,怨毒的眼神惡狠狠的瞪著唐儷辭。
唐儷辭舉袖平伸,白皙的手指之中握著一物,池雲眼色一變,喉中發出古怪的「呃呃」之聲,唐儷辭手中握的,正是裝有猩鬼九心丸的灰色瓶子。只聞風聲掠耳,池雲那污濁的手指已臨空抓來,唐儷辭手指輕彈,那灰色瓶子嗖的一聲激飛上天,池雲抬頭仰望,在那一瞬之間,唐儷辭晃身欺入,並指連點,封住他胸口幾處穴道,一抬手,池雲應手而倒,摔入臂間。隨之,「啪」的一聲脆響,那灰色空瓶憑空墜下,摔得滿地碎瓷。
縱然是失常的池雲,要和唐儷辭斗,仍是遠遠不及,就算是神智已失,唐儷辭對池雲也是了如指掌。一陣怪味撲鼻,唐儷辭拾起袖子在池雲臉上一番擦拭,漸漸露出池雲那張臉來,鬍鬚橫長,血斑點點,一張本來俊朗倜儻的面孔變得醜陋可怖,令人見之驚怖心酸。唐儷辭的袖子在他臉上抹拭,池雲便狠狠張口來咬,嘴巴一張,唐儷辭手指一翻,一顆藥丸塞入他口中,池雲驀然一呆,那藥丸氣味辛辣,含有一種古怪的香氣,正是猩鬼九心丸!
吞入藥丸之後,未過多時,池雲已不再狂躁,眼神卻仍是迷茫,唐儷辭拍開他的穴道,把他扶到柳樹下的大石旁坐下,端起那碗肉粥,微微一笑,「張嘴。」池雲獃獃的看著他,像看著一團雲霧,過了好一會兒,當真張開嘴來,唐儷辭一匙肉粥塞入他口中,他便咽下。
未過多時,一碗粥吃盡,池雲精神略復,張了張嘴巴,似要說話,卻不成聲調。唐儷辭手指伸出,橫唇而過,擦去他嘴上粥的殘渣,「閉上眼睛,什麼也別想,先好好睡一覺。」池雲此時聽話之極,聞言閉上眼睛,倒頭便睡,也不管身後只是大石一塊。唐儷辭看著他,搖了搖頭,池雲只是個孩子,不管武功練得多高、殺了多少人,仍然只是個孩子。
靜坐了一會,夜風更涼,霧氣之中更為冰冷,唐儷辭探手入懷,取了一個水晶酒杯出來,對著月光一照,酒杯晶瑩剔透,梨形的杯身頗長,宛如一泓清水,散發著一層迷人的神秘之氣。這水晶酒杯就叫作「水晶杯」,傳聞世上本有七個,萬竅齋珍藏一對,而這就是其中的一隻。唐儷辭挽起了衣袖,橫指劃過左腕,左腕血脈破裂,鮮血流出,很快涌滿一杯,他以一塊白色綢帕包紮傷口,把那杯鮮血放在地上,人也席地而坐,背靠大石。
大石之側,池雲沉沉睡去,鼻息均勻。
大石的另一側,唐儷辭倚石而坐,眼望遍地碎石塵土,過了良久,目光移到盛滿鮮血的水晶杯上,又過許久,微微一嘆。他很少真的嘆息,畢竟,能讓他感慨的事真的不多,這世上錯綜複雜、凄厲悲哀的故事,他已經歷過太多。中了暗算變成蠱人,殺人無數,對唐儷辭來說不算什麼,但對池雲來說,也許會是一項他承擔不起的打擊。
要讓他真的清醒嗎?
清醒,尤其是太過清醒,畢竟是人間最殘酷的事之一。
夜風輕拂,霧氣彌散,那盛滿鮮血的水晶杯外隱約凝了一層白霜,霧氣飄過,白霜隨即散去,而白霧再飄過,白霜又現……
就像那杯中的熱血,正和清秋的寒意搏鬥,就像它縱然脫離了軀體,卻始終不甘冷去。
過了大半個時辰,杯外白霜終於凝住,那杯中的鮮血漸漸分為三層,越往上顏色越淺。唐儷辭舉手握杯,只見水晶杯外的白霜漸漸增厚,唐儷辭施展陰柔之勁,讓那杯鮮血的溫度降得更低,但見血色漸漸轉為褐色,杯底濃郁的血層慢慢變為血塊,而上層的顏色更清。等到血層徹底凝為血塊,唐儷辭取出另一個水晶杯,將上層清澈的液體倒入水晶杯中,手腕晃動,均勻而快速的搖晃起來。
他的血,因為特殊的原因,對世上大部分毒素都有抗體,所以如果提取血清,為池雲注入免疫血清的話,也許可以解蠱蛛之毒。蠱蛛品種繁多,好雲山上又缺乏真正了解此道的名醫聖手,與其坐以待斃,取免疫血清是相對妥當的方法。只是在如今的時代,缺乏製備血清的器皿和工具,不足的一切他以人力代替,血清能不能成,誰也不知道。
一切看池雲的運氣,而究竟是把他治死了是他的運氣、或是醫活了是他的運氣,便是池雲自己,也很難回答吧?
一柱香時間之後,唐儷辭取出一個小小皮囊,將第二個水晶杯中澄清的液體吸取部分,存入皮囊之中,隨後拉起池雲左臂,小桃紅一掠而過,在他左臂內側劃了一道雖不大卻頗深的口子,鮮血隨即湧出。池雲吃痛,一驚而醒,唐儷辭托住他左臂將皮囊之中澄清的液體一下灌入他傷口之內,隨即五指伸出,牢牢按住那傷口,一股強勁的真力逼住傷口鮮血不得外流。池雲只覺左臂傷口劇痛,一股刺痛的涼意順血而上,唐儷辭真力透臂而入,推動那涼意運行全身,池雲一聲大叫,全身不住顫抖,片刻之後牢牢抓住唐儷辭的右手,昏死過去。
夜色深沉,明月緩緩蔽入雲中,庭院之中一片黑暗,唐儷辭一揚手脫下套在中衣外的灰袍,連同扯開池雲緊扣在自己臂上的五指,席地而坐,仰首望著陰雲涌動的夜空。
未過多時,地上浮起一層燥熱之意,夜空陰雲更濃,豆大的雨點點點打下,再過片刻,嘩啦一聲,已是傾盆大雨。好雲山水氣濃重,下雨是常有的事,尤其是這種季節,一會晴空萬里、一會兒電閃雷鳴,眾人早已習慣,並不奇怪。
白嘩嘩的雨水連接天地,身周樹木顫抖,花草低伏,方才崩塌一角的房屋又逐漸開始滑落磚石瓦片,滿地的雨水流成泥水,耳邊儘是沉重的雨聲。
唐儷辭並未躲雨,池雲也一樣暴露雨中,暴雨閃電之中,兩人一坐一卧,任由雨披滿身,衣袍皆濕,勾勒出全身所有的輪廓,便如兩尊石雕鐵鑄的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