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雲望著床上的紗縵,想及白素車,心情突然分外的平靜起來。對這個女人,他幾乎談不上熟悉,在白玉明要把女兒嫁他之前,他甚至從來沒留意過白府白玉明還有個女兒。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女人的存在,便是聽說她逃婚的那時候,他媽的他實在想不明白,如他這樣的堂堂男兒,有梅花山諾大家業,相貌生得也不差,武功也是高強,什麼樣的女人娶不得?為什麼她要逃婚?難道老子還配不上她?這一口惡氣,平生奇恥大辱,說什麼也要討回來,所以他滿江湖尋找白素車,甚至發誓非殺了這煞他面子的女人不可。
第一次看清楚這女人的面孔,已是碧落宮和風流店在青山崖那一戰,百丈冰峰之上,寒風凜冽如刀,他挑落一個女人的面紗,那女子膚如白玉,目如丹鳳,長得很秀氣,是他喜歡的那一型。
她有一副柔弱纖細需要人保護的好樣子,是他從小喜歡的那一種,女人就該長成那種樣子。
但她手持斷戒寶刀,率領著數十名白衣女子,突襲碧落宮青山崖,甚至蒙面與他動手,絲毫不曾容情,動手動刀,犀利狠辣之處不遜於他曾遇見的任何敵手。縱然她有滿面的歉意,縱然她似乎曾經有什麼話想說,但他實在沒耐心去聽一個背叛爹娘背叛江湖又背叛他的女人說話。
第二次清清楚楚的看著這女人的臉,是他失手被柳眼所擒,被五花大綁縛在床上,這女人進來侮辱他、折磨他、扇他耳光、在他身上下毒、把他當成肉票要挾那隻白毛狐狸。他這一輩子雖然說不上出身高貴,卻也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待他,在她扇他耳光的時候,他已下了決心要將這女人碎屍萬段,當日自身所受,要她百倍償還!但自那之後,他便再也沒有遇見她。
兩次,他只真正見過白素車兩次,兩次都是敵人,那女人殺人如麻,心機深沉,無論如何都不是個好女人。
但為什麼忘不掉呢?經常會想起那張看似秀氣、卻是冷靜又狠毒的臉,那雙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是什麼都不會說的眼睛,那種和唐儷辭有些相似的深沉複雜的眼神,她為什麼要背叛白府?投靠風流店,真的能得到她想要的東西嗎?嫁給他池雲有什麼不好?當梅花山火雲寨押寨夫人,一樣手握重兵,一樣有權有勢,在北方一隅,她便是皇后一般。
她到底在想什麼呢?
池雲獃獃的看著頭上的紗縵,心頭突然覺得很辛酸,一股分辨不清的情緒纏繞在心,讓他覺得很難受。如果她只是白府的大小姐,豈非很好?但她若真的只是個嬌柔無知的女人,他又會這麼難受嗎?低低的呻吟一聲,他在床上翻了個身,頭腦灼熱,似痛非痛,似昏非昏,全身說不出的難受,不住的想白素車,愈想愈狂,愈想愈亂,萬千思緒在腦中最後只化為一句話——老子到底是哪裡配不上你?到底是哪裡配不上你?哪裡配不上你?
「咯」的一聲輕響,金秋府和余負人堪堪走到門口,尚未進門,便嗅到門內一股似甜非甜的怪異氣味,余負人臉色微變,這和茶花牢底那蠱蛛的氣味一模一樣,眼見金秋府伸手推門,池雲沉重的喘息之聲隔門可聞,頓時抬手阻攔,「且……」金秋府手腕一翻,避開他這一攔,怒道:「你幹什麼?」余負人道,「門內恐怕有變,小心為上……」金秋府呸的一聲,「這是中原劍會的地盤,我火雲寨五十名兄弟將此地團團圍住,哪裡會有什麼意外,讓開!」他往裡便闖,余負人只嗅到那氣味越來越濃,池雲那日猙獰駭然的模樣赫然在目,當下青珞劍柄一抬,「且慢!」
好啊!中原劍會果然有鬼!我不過想要進門看一眼寨主,你拚命阻攔,究竟居心何在?金秋府見余負人動了兵器,大喝一聲,一掌便往余負人臉上劈去。余負人眉頭緊皺,「金先生,此事說來話長,切莫誤會……」金秋府見他閃避身法了得,心中贊一聲好,雙手一盤,一招「清風秋露」對余負人肋下擊去。余負人青珞在鞘,逼不得已揮劍招架,連退三步,陡然身後疾風凜冽,卻是護在屋外的火雲寨人馬眼見金秋府遇襲,紛紛揮刀砍來,大喊大叫。余負人倏然翻腕,噹噹當連擋三刀,金秋府一聲長笑,掌力已按至他后心要害之處。
「保護寨主!」金秋府縱聲大呼,火雲寨眾人齊聲答應,余負人心中大駭,形勢驟然失控,卻要如何是好?「金先生住手!池雲他——」一句話未說完,金秋府掌力已至,他匆匆招架,無暇說完。火雲寨人馬已有人沖入門去,查看池雲的情況,余負人青珞揮舞,眼見有人進入,不顧金秋府雄渾掌力在前,縱聲大喝,「別進去——」
「彭」的一聲悶響,剛剛踏進房門的人身如流星,竟剎那倒飛出去,摔在地上一動不動。眾人愕然回首,只覺臉頰上濺上陣陣熱辣,伸手一摸,卻是滿手鮮血。金秋府駭然震驚,「怎麼回事?」瞬間砰砰連響,踏入房內之人四散受震飛出,倒地軟癱如泥,竟是全悉一掌震死!金秋府大步闖入房門,只見房內床榻之上一片紊亂,池雲坐在床上,臉頰潮紅,呼吸急促,眼神兇惡猙獰,正自惡狠狠的瞪著他。「寨主?」金秋府一聲呼喚,池雲身影一晃,一環渡月破空而出,金秋府驟不及防,硬生生一閃身,銀刀釘入右肩,血濺三尺!池雲觸目見血,一聲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自金秋府身邊掠身而過,倏然拔去他右肩上的銀刀,瞬間奪門而出。余負人人在門口,出劍急阻,池雲一揮衣袖,余負人虎口有傷,青珞把持不住,脫手飛出,池雲一晃而去。余負人轉過身來,急急扶住金秋府,「你——」
金秋府右肩傷口血如泉涌,一把將余負人推開,咬牙切齒,甩袖一道火光衝天而起,他提氣厲聲大呼,「降雲魄虹,武梅悍魂,泣血啊——」這一聲厲聲震動山林,在客堂外信步的軒轅龍和殷東川驀然變色,善鋒堂外靜靜等候的火雲寨弟子聞聲躍起,排山倒海的喊殺聲中,數不盡的人影躍進善鋒堂圍牆之內。
隆隆的戰鼓雨點般敲打起來,火雲寨人馬唱著他們突襲劫掠之時慣唱的歌謠,「降雲魄虹,武梅悍魂,泣血遍灑山川,天地唯我縱橫……」地動山搖的呼喝幾讓好雲山戰慄,風雲聚合,樹木搖晃,劍會弟子相顧駭然,眼見條條精壯威武的漢子如狼似虎闖將進來,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招架。
唐儷辭人在房中,驟聞一聲厲喝,他五指一握,咯啦一聲手中水晶杯應手而碎,碎裂的水晶碎片混合半凝的血液深深扎入手掌,染紅半邊衣袖。火雲寨戰鼓擂起,他拂袖而起,便待出門,卻見桃衣一飄,一人淺笑盈盈的攔在門前,「唐公子,我思來想去,覺得你我還是有必要仔細談談。」
唐儷辭受傷的右手垂在身側,左手猶自斜搭在椅背上,他雙手皆有傷,紅潤鮮艷的血液順修長的五指而下,自尖尖如菱角兒的指尖點點滴落在地,地上椅上便如無聲的開了朵朵黑紅的小花。他並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西方桃,幽暗華麗的屋內,碎裂的水晶、如花的血跡,雙手染血的男人……一切構成了一副妖異詭麗的圖畫,醞釀著一種陰暗的危險性……
「喲……」西方桃的目光自唐儷辭臉上轉到地上、再轉到他染血的雙手,嘴角略勾,「原來唐公子是忙於練妖法邪術……你的兄弟現在外頭殺人,你在這裡做什麼呢?」她溫柔的語音含著股說不出嘲諷的味兒,「你——救不了他了……他的命,在你讓他孤身去追人那一刻已經註定——在他跳下茶花牢的時候已經無藥可救,你是不是也該適可而止……該死心了?」她衣袍略拂,身姿說不出的妖嬈好看,「池雲這一局,是我贏了,並且——我讓你就在這屋裡聽著、看著——聽著被他所殺的人的哀嚎、看他殺人痛快的模樣,但你卻救不了他……甚至救不了中原劍會的任何一個人。」她柔聲道,「你是不是該服我?有沒有開始後悔——非要和我作對了?」
唐儷辭眼睛微闔,長長的睫毛揚起,隨即睜眼,聲音很平靜,「你——斷定你能將我攔在這裡?」他搭在椅背的左手緩緩抬起,染血的手指指向西方桃,鮮血絲滑般順指而下,映得那血紅的指甲分外光澤華美,宛若地獄鬼使之指,真能勾魂攝魄。
西方桃紅潤的櫻唇含著一絲殘酷的微笑,「你么……你讓我發現一個弱點……」唐儷辭指向她的手指一伸,五指疾若飄風,剎那已扣到了她頸上,竟是根本不聽她究竟要說什麼。西方桃手腕一抬,架住他這一扣,兩人拳掌交加,已動起手來,只見屋裡人影飄轉,卻是不帶絲毫風聲,連桌上點著的熏香裊煙都幾乎不受影響。
這兩人在中原劍會僵持已久,之所以沒有正面動手,理由或許多種多樣,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兩人對彼此實力心中無數,貿然動手並非明智之舉,即使唐儷辭摞下話來說要殺人,但那也是在他手握絕對優勢之後的事。如今池雲毒發傷人,西方桃當門攔截,唐儷辭出手突圍,衝突之勢已是不可避免。
門外,火雲寨眾人瞬間連破大半個善鋒堂,余負人集結六十餘名劍會弟子,困守問劍亭,面對勃然大怒的火雲寨眾人,中原劍會卻是顧慮重重,難以放手一博。余負人仗劍當關,與軒轅龍相持,另一處卻是屍橫遍野,發狂的池雲刀掌齊施,怪笑連連,所到之處不論中原劍會弟子或是火雲寨人馬,都是死傷慘重。
難道中原劍會不曾亡於風流店一役,卻要亡於火雲寨鐵騎么?余負人聽著火雲寨眾人的怒吼悲鳴,目見軒轅龍和殷東川驚怒交集的表情,看著昏迷不醒滿身鮮血的金秋府,心頭一片寒涼——唐儷辭呢?如此危急的時刻,他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