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是。”郭攸之聞言,鬆了口氣,方才大家都看得出,對方對自家主公的輕視和敵意絲毫不加掩飾。也就因為霍弋與主公一向親厚,麵對霍弋的父親,誰也不好對子罵父過於無禮,否則,霍太公還能願意在這裏住下?隻怕就算他自己受得了明嘲暗諷不願意離開,也早就被諸葛亮用各種方法攆走了吧。
“對了,先生說沒說過,他今晚還來不來?”眼看郭攸之起身要走,阿鬥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先生今晚,怕是沒時間來了,主公。”郭攸之輕輕搖頭。
“好吧,我知道了,你去吧。”阿鬥點點頭,回身關上門,舒了口氣,幸好先生今晚來不了,否則,自己方才匆忙之下的偽裝,怕是瞞不過先生的眼睛。
“是。”郭攸之起身離去,阿鬥回到裏間的臥室,坐在床榻上,倚在窗邊,打開窗戶,看著窗外的夕陽發呆。他在思考一個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華朝是太平盛世,那麽,自己,是不是可以離開先生,離開曾經的故人,去做自己的事情?他已經不再是先帝的兒子,如果他也不需要先帝的遺產,他是不是就能像哥哥一樣,不用在每一次有人提及先帝的時候,逼著自己去維護他。
“想什麽呢,妹夫?”藤家三兄弟都是諸葛亮一手教出來的,隻有這個四哥,不知怎的,誰都拿他沒辦法,此刻,倒是學起了妹妹翻阿鬥的窗戶的習慣。
“在想,萬一有一天我不聽話被先生趕出去了,拿什麽來養你妹妹。”阿鬥笑笑,抬眸,“怎麽不走大門進來,四哥啊,我今天可是聽了不少你的豐功偉績。”
“我說嘛,小妹一回家見了娘,連兩個哥哥都沒見就不見人影了,肯定是來找你了,”藤宜貞趴在阿鬥的窗台上,“我跟你說,你可得好好謝我,要不是我一直幫你們遮掩著,你們兩個今天下午絕對被大哥發現了。”
“你怎麽不走正門。”阿鬥一手托腮,“你走的這條路可是全山莊唯一一條阿維發現不了的,萬一你暴露了,阿維再在這裏放了人,我今後可就再也見不到依依了。”
“我倒是想走正門啊,在你們正門口等了多久你知道嗎,就算不在皇宮了,你們書院的門也不好進。”藤宜貞伸手彈了彈阿鬥的腦門,“正門進不來,這不隻好翻牆了。你說你怕將來養不起我妹妹,不如來給我當個賬房先生怎麽樣?反正我看你也不會幹別的。”最適合他的自然是科舉入仕,不過這家夥,怕是不肯去吧。曾經當過皇帝的人,怎麽可能在官場中唯唯諾諾?
“賬房先生?”阿鬥挑眉,“我怎麽不知道藤家還需要賬房先生?”
“藤家不需要,我需要。”藤宜貞再敲了敲阿鬥的頭,“怎麽,你也以為我這麽多年什麽都沒做?以為我隔三差五出門就是為了去玩?”
“你做生意了?”阿鬥微微皺起眉,“士農工商,你現在好歹也算是農,怎麽偏要自甘墮落,去做商人。”雖說前世“決敵之資,唯仰錦耳”,蜀錦貿易為國多有裨益,但,這隻是權宜之計,若非地狹國貧別無選擇,還是應該以農桑為主。
“你懂什麽!”雖說很清楚這是古人的通病,但,藤宜貞還是沒忍住敲了阿鬥的腦門,“什麽士農工商,什麽商人第四,有錢才是硬道理!你看農民怎麽樣?是,論地位,他們是隻排在士人之後,但你看看他們過得什麽日子?換了你,一年四季勞作不休,交了租稅還有徭役,運氣不好再攤上個昏官,出了什麽事隻能等死,這日子,你肯過?真出了事你就知道了,錢和權才是硬道理,你呀,就是沒缺過那些,所以不懂。”
“或許,你說的沒錯。”阿鬥沉默許久,又想起前世的成都,和去年自己看見的那個村莊。
“或什麽或許,本來就是!”藤宜貞沒忍住伸手捏了捏阿鬥的臉,“你活了兩輩子又怎麽樣,兩輩子其實都沒見過真正的農民吧,嗯?”
“是。”阿鬥的眼神微微暗了暗,“我終究還是……”
“哎呀,你別這樣,”發現自己好像說中了人家的傷心事,畢竟是人都偏心,藤宜貞一時又有些不忍看到這樣的阿鬥,伸手揉揉阿鬥的頭,“畢竟,這也不是你的錯,工業革命之前又沒有生產化肥,生產力低下這種事,誰都沒辦法。”
“你說什麽?”阿鬥抬眸,這每個字自己都聽得清清楚楚,但連在一起,怎麽就跟天書一樣。
“我是說,”藤宜貞抿抿唇,“農民的事情不是你的錯,換了誰都沒辦法,公嗣,你別這樣。”別為此自責,更何況,華朝的一切,更是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不是說要我去做你的賬房先生嗎,”阿鬥重新露出微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現在自己來思考怎麽安定天下,那不是給自己找事嗎,“要不要先拿上兩本賬來,我看看我會不會算賬,嗯?”
“沒事,當不了賬房先生,來給我當個文書也行,就算你不會算賬,寫文章總會吧,哎,先說清楚,我說的可不是他們那種駢四儷六引經據典人越看不懂就越好的文章啊,我看你寫的就行。”藤宜貞一手托腮,不由便流露出幾分女兒家嗔怒不滿的情態,也幸好他這一世還年輕,這張臉不至於太違和,“至於生活嘛,我不給你開月錢,但是,你的衣食住行我都包了,怎麽樣?”
“哦?”阿鬥笑著抬眼,“我這算是,簽了賣身契的奴婢?”
“你要不要來,直說就是了!”藤宜貞一番好心反而被人搶白一通,不由有些惱了,你跟那些賣身的奴婢能一樣嗎?真是,就算你樂意,我敢嗎,“不過,你怕是不太可能離開書院吧,你家先生肯你走?”
“我總不能一輩子都靠先生吧,而且,”阿鬥微微眯了眯眼,“先生不同意我娶依依的心思跟我想娶依依一樣堅決,我可不是得預備著有一天隻能跟依依私奔了。算算我現在也十三歲了,也該給打算未來了,是不是。”
“不至於吧……”就算他是你相父,你也不至於娶媳婦這種事都……
“先生有的是辦法讓藤家不肯嫁妹妹,你信嗎?”阿鬥一笑,搖搖頭,“怕是將來,依依的娘家隻有你一個了。”
“那倒不至於,家裏就這麽一個姑娘,誰都是捧在手心裏捧大的,就算再怎麽慪氣也過不了一個月,我覺得你家先生對你,其實也差不多吧。”藤宜貞看著阿鬥,“將來的事情你家先生會給你安排好的,怕什麽。”
“先生肯定不介意養我一輩子,但,我若是聽了先生的安排,豈不是就不能違抗先生的意思迎娶依依了。”阿鬥一笑,“人啊,胡鬧也要有個限度,你說是不是。”
“也是,”四哥點點頭,“我想想還有什麽事你能做的啊……”
“有人來了,”藤宜貞還在思索,阿鬥已然皺起眉,一邊推著四哥離開,一邊連忙關上窗戶。藤宜貞剛剛跳上樹,諸葛亮的身影便出現在柴門之外,輕輕敲門。
“主公想出去走走?”照例上完課,聽到阿鬥的請求,正在收拾筆墨的諸葛亮皺起眉,“主公恕罪,您若是要問臣的意見,臣以為,您還是別去的好。”
“常言道,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弟子雖不敢說讀盡了世間所有的書,但,兩輩子加起來總也算是讀書破萬卷,您不覺得,現在也該行萬裏路了嗎。”阿鬥掩卷,抬眸,一雙期待的眸子靜靜看著諸葛亮。
“主公出去一趟,萬一路上生病了,哪有在山莊方便。”諸葛亮皺眉,“臣以為,還是算了吧。”
“先生,”阿鬥微微抬眸,“前世,弟子先是不能出成都皇宮,出門幾次,便被勸誡的奏表堆滿書案,後來,後來自然也是不能隨意出行的。今生,好不容易沒了身份的限製,難道還是隻能一直呆在一個地方嗎。”阿鬥語調之中頗有些幽怨之意,兩輩子加起來,他走的最遠的路,怕也就是成都到洛陽的那一段了。
諸葛亮歎息一聲,“好吧,主公說得也沒錯,這樣,等到今年秋天學生們一走,臣陪主公出去走走,但,時間不能太久,就半個月,主公以為如何?”
“多謝先生!”阿鬥喜出望外,笑著起身,斂衽一揖,嚇得諸葛亮連忙側過身。然而,站定之後,看著微笑的阿鬥,諸葛亮也忍不住露出苦笑,自家主公是不是也太好養了點,多大個人了,就這點追求?
“你家先生同意你出門了?”當夜兩人幽會的時候,聽到這個消息,依依一愣,“不是吧,他不是一直恨不得把你圈起來養嗎……”
“依依,你說話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這個字的讀音問題……”人家讀圈字,讀的是圓圈的音,自家媳婦讀圈字,讀得居然是圈養的音。阿鬥苦笑,“那什麽,你這麽念實在是讓我覺得先生是不是在把我當豬養……”
“我看差不多了,他不是恨不得你每天除了窩在房間裏讀書之外什麽都不要幹嗎,養點膘出來更好!我跟四哥出門的時候還遇見了甘刺史,他給我們說,你詩詞文章寫得也不怎麽樣。那你念這十幾年的書,到底是念了些什麽啊?他可是能教出進士的人,天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不好好教你的!”依依說著,還捏了捏阿鬥本就沒幾兩肉的胳膊,“我說,阿鬥哥哥,你已經不小了,也該替自己想想了,知人知麵不知心,誰知道他是為了什麽才養你這十年的。”
“依依,”阿鬥輕輕搖搖頭,他當然知道自家媳婦一直都不喜歡先生,所以對任何說先生壞話的人都帶了幾分親近,但,“先生不會害我,的確現在你還不清楚,但,依依,無論如何都不要懷疑先生,無論先生做了什麽,一定都是為我好。”
“你倒是向著你家先生。”提起諸葛亮,依依每每都是滿肚子的火,背對著阿鬥坐在胡床上,依依雙手環胸,“我問你,如果我跟你家先生同時遇險,你隻能救一個的話,你救誰?”原本四哥的原版是母親和妻子,但,自家夫君貌似父母雙亡,這未來婆婆的位置嘛,就讓他那個先生來頂吧。
“先生肯定能救你出來的,依依。”阿鬥微微一笑,將撒嬌的戀人攬入懷中,“就算他再怎麽不想要你嫁給我,也絕不會對你見死不救。”
“總之你家先生就是什麽都行,”依依打落阿鬥的手,“你再這麽說他,我不理你了信不信!”
“還真惱了?”阿鬥無奈的苦笑,加大了力道攬住依依,讓對方無法從自己懷裏掙開,“依依,對我而言,你和先生都是最重要的人,別讓我做選擇題,好嗎。”
“我!好吧……”眼看著愛人這樣近乎於懇求的神態,依依心裏也就軟了,靠在阿鬥肩頭,“對了,我來是要跟你說,過一陣,我又要出去了,記得想我。”
“又要出去?”阿鬥微微皺了皺眉,“你知不知道上次幾個月沒見到你,我有多難熬。”再出事了怎麽辦?
“我出門是要辦事的啊,”依依抬頭,前額抵上阿鬥的額頭,“事情還沒辦完,回家當然也不能舒服太久,放心吧,今年十月我三哥說不定就要赴京趕考,三嫂也差不多那時候臨盆,到時候,我肯定會回來的。”
“這麽看來,到時候你們家可得雙喜臨門。”阿鬥微微一笑,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恨不得把依依揉進自己懷裏,“早點回來,依依。”
“我也想早點回來,但,也要看上天給不給我這個機會。”依依抬眸,似乎稍微糾結了一下,還是在阿鬥的側臉留下一吻。
直到依依的身影徹底消失,阿鬥還愣愣的沒回過神,直到一陣堪稱粗魯的敲門聲響起。
“公嗣,”阿鬥打開門,程悅臉色慘白,唇色已經近乎於紫黑,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巧的木匣,推到阿鬥麵前,“這個給你,打開看看。”
“你怎麽了?”眼看程悅搖搖欲墜的模樣,阿鬥當然沒心思再看自己手裏那個簡陋的盒子裏到底裝得什麽東西,隨手一扔,連忙扶住程悅,“程姑娘?”
“我有點累而已,沒事的。”程悅閉上眼,直接栽倒在地上,阿鬥一愣,手忙腳亂的又是扶程悅的肩又是掐人中,“程姐姐,你沒事吧?你怎麽了?”然而,任阿鬥再怎麽折騰,程悅都沒有絲毫醒來的跡象。
“可惡,怎麽偏偏是這會兒。”阿鬥舉目四顧,自己為了跟依依見麵,專門在每天這時候把所有人都調走,就連一直守著自己的郭攸之,此刻也不知去向。要讓自己一個人把程悅扛到房間裏,實在是有點困難,可,把程悅放就在門口?阿鬥還沒這麽沒人性。
“這是出什麽事了?”霍太公一見郭攸之居然去找了自家兒子,就覺得這個小孩子這會兒沒準就落單了,那可是自己找他攤牌的最好時機而且,甘霖也已經把阿鬥的住處詳細給他說過,找到那孩子,也不是什麽難事。
“霍太公!”阿鬥舒了口氣,就算來者不善,來個人也好,“勞煩霍太公幫幫我,先把這姑娘扶到我床上,然後我去找攸之請大夫。”
“你院子裏怎麽會有個女人?”霍太公回想起兒子給自己特意囑咐過的事情,看著阿鬥的眼神都有些變了,這孩子雖說才十三四歲,但,誰知道當年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空穴來風。
“這都是小事,現在救人最重要,霍太公,有勞了。”自己對女人的忌諱絕不是什麽輕鬆愉快的話題,阿鬥不想再提,語調也不由強硬了些。
霍太公一怔,再度打量了一眼阿鬥,隨後苦笑著搖搖頭,自己敢是魔怔了,這個溫和到有些懦弱還身體不好的小孩子身上,怎麽可能會有所謂的人主之氣。救人要緊,此刻也顧不得男女之防,更何況自己都一個糟老頭子了,也沒什麽好防的。霍太公俯下身,將程悅抱在懷裏,踏步走進阿鬥的臥室,皺眉打量了一眼雖然簡陋但也算是雅致的房間,“這是,書房?”
“床在裏麵,霍太公跟我來。”阿鬥率先走進室內,大概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床榻,霍太公將程悅放下,大概看了一眼,“這姑娘,似乎是中毒了?”
“中毒?嚴重嗎?”阿鬥皺眉,有一段時間沒見了,也不知道這姑娘是跑到哪兒去了。
“你還是趕緊讓人叫大夫來吧。”霍太公給程悅蓋好被子,“我不通醫術,也不知道現在該幹什麽。”
“好,”阿鬥點頭,“我去找攸之,讓他請大夫去。”
“演長在阿弋那邊,伯約也是,你家先生上課去了。”人命關天,霍太公也不想阿鬥沒頭蒼蠅一樣亂轉。
“多謝。”眼看阿鬥點了個頭就出了院門。霍太公不由皺眉,這麽一個連在長輩麵前作揖趨走和叉手侍立這麽簡單的禮數都不懂的小家夥,真的有十幾歲了?這點禮數連自家幾歲小孩子都不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