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到底外麵出了什麽事,攸之,你跟我說實話。”明明是初夏時節山花最美的時候,被關在自己的小房子裏,連自己的院子都不能出的阿鬥已經有些忍不住了,就算以前先生也不怎麽讓自己出門,但也沒有連南山都不讓上的啊!

  阿鬥從來無意跟先生抵觸,隻是,此刻難免有些好奇。拉著郭攸之坐在書桌前,一手托腮,抬眸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侍從,手指輕輕敲上桌麵,“來,跟我說說。”


  “臣不敢隱瞞,是因為流民。”郭攸之一拜,皺起眉,“之前還隻是乞丐多了些而已,可這一陣子,鄧州忽然間來了不少難民。藤家的大公子去北方轉過一圈,說,是因為獫狁入寇,甚至攻進了雍州,才使得無數百姓流離失所,逃亡南方。”


  “怎麽回事?”阿鬥微微皺了皺眉,華朝承平百年,周邊那幾個蠻夷的實力自己平時看書總還是能看到一些的,跟漢初的匈奴一點可比性都沒有啊。現在怎麽能弄得蠻夷入侵國境?入侵就算了,畢竟邊境有戰事也是難免的,但是,怎麽還連雍州都進來了?再往前一點,就是長安了吧?


  “具體的事情怕是要牽扯到皇室,哪是大公子能知道的。”郭攸之搖搖頭,“畢竟,獫狁的實力臣也知道一點,若非禍起蕭牆,他們就算寇邊,也絕對寇不到雍州。”


  “是嗎。”前世,郭攸之一直在自己身邊,因為他的性子基本上不說話,商議各種事情叫不叫他都一樣,基本上也就再沒人跟他商量過什麽。而如今,阿鬥看著郭攸之眼中的光芒,微微掀起唇角,兩世為人,郭攸之呐,有些地方,我們也是都該改改了,“來,先坐下,那你跟我說說,獫狁寇邊的事,你怎麽看。”


  “有一件事,臣得先向主公請罪,”郭攸之一揖,看阿鬥擺擺手說無所謂,這才敢坐在阿鬥對麵,“甘刺史和霍太公都曾經身在京畿,霍弋也給臣等講過不少華朝朝廷的事情。主公可還記得,當年曹操死後,曹丕繼魏王之位之前,出了什麽事情。”


  “你是說,諸子爭位?”阿鬥皺了皺眉,“我記得,我應該是有五個哥哥。可,不是有太子嗎?怎麽還能諸子爭位,難道是太子那邊出了什麽幺蛾子?”


  “當今天子沉醉於求仙問道,太子,並不怎麽受今上喜歡,甚至時常會被當眾折辱。太子之位,在旁人看來,跟著也就有些勉強,而且,太子雖然是嫡,卻排行第三,並非長子。”


  “嗯。”阿鬥微微點點頭,“立太子,原本就應該是嫡長子,若要立庶子,除非皇後無出。”自己當年不就是嗎,星彩當年小產之後,被大夫斷定無法生育,之後便把身邊的侍人給了阿鬥,生下阿鬥的長子劉璿,養在星彩身邊。後來星彩曆盡千辛萬苦才終於有孕在身,可,終究隻是生下了一個女兒,於是,阿鬥才在延熙元年立新皇後的時候,順便將成人了的劉璿立為太子,如果星彩有兒子,這太子之位,倒也未必能落在劉璿頭上,“這位太子,品性如何?”


  “霍太公說,太子仁厚,而甘刺史看來,太子外寬而內忌,恐怕,並非人君之屬。”郭攸之小心地抬頭看了阿鬥一眼,看阿鬥臉上依舊麵無表情,不由苦笑一聲。


  “是嗎,那,你再給我說說我那幾位哥哥。”阿鬥將煮好的茶給兩人一人倒了一杯,按住打算行禮道謝的郭攸之,“行了,我問你事情呢,先別管這些禮不禮數的。”


  “是,那,臣就按年齡開始說。”郭攸之坐在阿鬥對麵,“大皇子的母親是皇帝的結發妻子,當年的太子妃,也是第一任皇後,和這位皇帝自幼青梅竹馬,感情甚篤,為此,今上也對皇長子一直頗有看顧,皇長子這些年暗中積蓄,在朝廷裏一直都勢力不小,自以為,自己才是真正的嫡長子,太子之位,當有一爭之力。”郭攸之說得渴了,啜一口茶,又瞄了阿鬥一眼。

  “前皇後之子?”阿鬥微微皺了皺眉,根據自己那點當皇帝的經驗,他倒也不覺得皇帝做錯了什麽,皇後有子而立前皇後之子,這可不就是給自己找事嗎。皇後和太子必須是配套的,畢竟,哪個當娘的不愛自己的親兒子?當年自己跟吳太後能維持母慈子孝,很重要的原因不也是因為吳太後並沒有兒子嗎?至於劉璿,星彩和星華,都沒有兒子。


  “是。”郭攸之微微點點頭,“二皇子出身低微,其母不過是當年太子府的婢女,一向唯皇長子馬首是瞻,而皇長子……”郭攸之很是糾結了一下這位皇長子到底算不算自家主公的兄長,最後做了決定,“皇長子不算寬厚,哪怕是小小的冒犯,都必然要對方以命抵償,是以……”


  “我知道了。”郭攸之終究不覺得如今這幾位皇子是阿鬥的兄長,但,為人臣的基本素養又讓郭攸之本能地不能對皇室妄加褒貶,話說到這一步,其實已經很清楚了,“那,我那兩個小哥哥呢?”


  “皇四子,皇五子的母親是如今天子的寵妃,如日中天,母家勢力雖然不大,但,他們兩人在當今天子麵前極受寵愛,大有風頭壓過太子之勢。甚至仗著天子寵愛,斜封墨敕,賣官鬻爵,不經過三省宰相而自行封官以斂財,在朝中,怕也是有些勢力,能與太子一搏。”郭攸之抿抿唇,“主公,恕臣無禮,當年中漢也有,桓、靈賣官,但,二位陛下賣官所得,終究還是入了官庫。但如今,兩位皇子賣官,卻是錢入私門。”


  “那兩位也想要皇位?”阿鬥笑笑,“好吧,看來這一次的故事,恐怕比當年曹操死了之後,還要精彩得多啊。”


  “主公……”郭攸之看了一眼完全置身事外的阿鬥,咬咬牙,自己剛才,是不是話說得太委婉了?


  “那,你知不知道我那個當朝宰輔的外公,站在誰那邊?”阿鬥抬眸看著郭攸之,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類似於關切的感情。


  “甘大人是華朝功臣之後,立儲是天子家事,如今既然有太子,自然是站在太子一邊的,但……”但倘若皇帝換了太子,甘辛也絕不會為廢太子盡忠而棄新任太子於不顧。


  阿鬥點點頭,似乎並沒有聽出郭攸之的言外之意,“你大概是把我那五個哥哥講完了,現在,說說獫狁的事情,他們怎麽能打進雍州?”


  “此後之事,是臣妄加揣測,若有不實,還請主公恕罪。”郭攸之一拜,“臣以為,單憑獫狁的實力,是絕對衝不破邊境的,而且衝破邊境之後,就算華朝承平百年,兵事廢弛,朝廷的應對也遲緩得不正常。隻怕,是朝中有人勾結了獫狁,想要以此向朝廷施壓,結果……”


  “結果玩脫了?”阿鬥微微皺眉,皇室子孫,居然這麽糊塗嗎?引狼入室的事情,也是能亂做的?!他們可是想當皇帝的,這麽做對自己有半點好處?

  “恐怕是的,但,後來朝廷應對如此遲緩,怕是,也有人想借題發揮吧。”郭攸之皺了皺眉,“隻是,到底這其中發生了什麽,臣也不敢妄言。”


  “胡鬧!”阿鬥一拍桌子,“這種事,怎麽能等閑視之,簡直……”

  簡直不想承認那群人是自己的家人。


  他劉阿鬥自忖亡國之君,庸懦之徒,可……也實在是想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有這麽糊塗的皇族,夷狄入世,百姓塗炭,不管你們將來誰當了皇帝,難道還有你們的好不行?西周天子還能算天下共主,到了東周,實際上就隻能算是諸侯國之一,這樣的教訓,難道還不夠嗎?


  “主公?”郭攸之罕見的直視著阿鬥的眼睛,“主公,即使如此,您還不打算回去嗎?”


  “忍不住了?你這話倒是在這兒等著我呢。”阿鬥失笑,搖搖頭,“少說兩句吧,攸之。”


  “臣明白了,”郭攸之歎息一聲,“那些流民,咱們管嗎?”


  “我若說不管,先生,阿維,阿弋,你,你們誰心裏過得去?”而且,就算自己說了,怕是也沒人聽吧,“跟先生說,他想怎麽做我都聽他的。但,我們都不是神仙,現在也都隻是普通人而已,區區一間南山書院,救不了所有人,如果真的辦不到,請先生千萬不要責備自己。”


  “是。”郭攸之一拜,想了想,還是把自己的話咽了下去。主公啊,您若是回了朝廷,帶先生一起回去,不就能兼濟天下了嗎。


  阿鬥看著郭攸之的背影,許久,歎息一聲。他何嚐不知道郭攸之傳達的是先生的意思,可,自己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自己身邊的大臣,怕是也大多如同薑維一樣吧。


  “回去,又能有多大用處?”阿鬥起身,站在窗邊,隱約之間,似乎又回到了成都的戰火連綿的那一夜。滿城的火光照亮了夜空,即使宮苑幽深,也依舊阻擋不住的喊殺聲和哭泣聲,驚恐的百姓,慌亂的宮人……


  終究,都是自己的錯,是自己才德不足,不能挽回天意。


  曲起右手的食指,一下一下,敲在窗框上,許久,阿鬥歎息一聲,“攸之,你說要我回去,可,回去了,又能如何?”自己所能依仗的隻有先生而已,可,如今的華朝不比季漢,要是照著先生前世那麽個管法,怕是今生,又會落得個英年早逝的下場吧。自己,又哪裏舍得?

  “主公,”諸葛亮不知何時出現在阿鬥身後,握住阿鬥的肩,“您還在這兒就好。”


  “出什麽事了?”阿鬥回過頭,看見身上還沾著塵土的先生,愣住,“先生,您這是怎麽了?”諸葛亮什麽時候也開始不在乎形象了?尤其是,來見自己的時候。


  “流民太多,難免會出事,踩踏也好,鬥毆也罷,主公沒出去就好。”諸葛亮握住阿鬥的手,還有些微微的顫抖,阿鬥咬唇,“先生,您累了的話,就歇歇吧。”您自己累倒了,今後怎麽辦?

  “主公如果見了那樣的情景,恐怕也不能冷靜下來。”諸葛亮歎息一聲,“但現在,外麵太亂了,主公千萬別出去。”


  “先生,打算如何安置流民?開荒嗎,去哪裏開?”阿鬥知道,就以自家先生的性子,絕對是要把事情解決幹淨才行的。現在的情況,讓他們回家是不可能了,但,就算整個書院加上劍魂山莊的地,需要這麽多佃戶嗎?


  “南山,”諸葛亮抬眸,“臣已經和山莊商量好了,刺史那邊,也派人送了信,主公,”本想說不必擔心,然而,想想阿鬥畢竟已經不是孩子了,諸葛亮當下改了說辭:“主公還有何指教?”


  “先生辦事,弟子還有什麽好說的?”阿鬥笑笑,“先生歇歇再去吧,容弟子奉茶。”

  “臣不敢。”諸葛亮一拜,“但是,隻怕整個鄧州,都沒有這麽多地安置流民。”


  “其實,弟子覺得,先生是不是想得太多了?”阿鬥倒了杯茶遞過去,“這些流民來到鄧州的原因是獫狁入寇,而這件事,早晚是會過去的,權且給他們找個地方安頓一段時間,到時候,讓他們各自回家不就行了。”


  “主公啊,”諸葛亮皺起眉,微微搖搖頭,“依臣看,一年半載的,獫狁是平不了了。華朝建國數十年,武備廢弛,各地折衝府兵員不足也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而且朝廷之前派出的統帥也實在水平堪憂,這都罷了,臣還有些擔心……”看了阿鬥一眼,諸葛亮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怕我今生那位爹爹為了安樂長生貿然遷都,怕我那群哥哥們,這會兒了還為一個皇位爭執不休。”阿鬥代替諸葛亮把話說了出來,隨後微微搖搖頭,“雖說今上如今實在看不出什麽宏圖大誌,但,前些年,景元之治不也是他弄出來的,而且,從立太子這件事來看,他也還沒那麽糊塗。”


  “主公,”諸葛亮長舒一口氣,話雖如此,但,還要看由誰來說,主公替他說,他就省心多了,“主公,臣鬥膽說一句,人老糊塗,怕是不能用年輕時候來判斷的吧。”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最終,還不是寵信易牙,豎刁,最終落得個死後都無人收屍的下場。


  “也是……”孫權如何?雄踞江東那麽多年,最後,居然就能逼死了陸遜,人老昏聵,怕是不能用年輕時候的麵目來推斷了。自己晚節不保不算的,畢竟,他從來就不是什麽明君英主,“可,我不是還有五個哥哥嗎,我就不信,他們中間,會沒有一個明白人。”


  “但願吧。”諸葛亮歎息一聲,自己現在,的確是有些想念前世身居相位的日子了,至少,他想做什麽的時候,不會有這樣的無力感。可是,主公不肯回去,他,又能有什麽辦法。


  “但願吧。”阿鬥也歎息一聲,看著告辭離去的自家先生的背影,也覺得心裏一點譜都沒有。他從沒跟這一世的家人相處過,完全無從判斷他們會怎麽做,隻能依常理推斷,自小被一群名儒教大的皇子們,大概不會這麽胡鬧。可,他們連獫狁的事情都能弄出來,都到了如今,也還沒見朝廷有什麽作為,到底是怎麽回事?


  “阿鬥。”程悅敲開阿鬥的房門,“妍卿在夫人那邊,先生讓我來這裏看著你,畢竟,我一個女人,出去不太方便。”而且,書院裏也沒有空餘的人手了。


  “姐姐。”阿鬥靜靜看著自己麵前的姑娘,如果你想要,如果是為了你,我可以試試看,“我問你一件事,不用擔心太多,說你的心裏話就是了。”


  “有話直說,跟你姐姐還矯情?”程悅輕輕彈上阿鬥的腦門。


  “你想要榮華富貴嗎。”前世,原本這就應該是你的東西。


  “我說,阿鬥啊,”程悅噗嗤一笑,“這富貴二字,我已經占了一半了,我以前是靠抓逃犯拿賞金的人,否則也不會跑去蓼山,官府的賞金可不低呢!你姐姐不缺錢,至於權力。而且,說實話,我還真不羨慕那些達官貴人,他們呐,今天還高官厚祿,耀武揚威;明天一步走錯,觸怒天子,就有性命之危,我看呢,還是現在這樣就好,你說呢?”


  “是嗎,姐姐你這麽想,倒也沒錯。”阿鬥垂眸,露出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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