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還有什麽地方，能比我當年繼位時候，季漢的那個攤子更爛？”阿鬥不以為然，擺了擺手，“那時候，我是真的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換先帝的命回來，讓他自己折騰的爛攤子自己收拾，別淨禍害別人。”當初那麽多人勸他別去東征他都不聽，為陸遜所敗，自己死在白帝城倒是躲了清淨，留下這麽一個爛攤子。他要禍害自己，誰讓自己是他兒子，阿鬥也隻能認栽，但，他劉備禍害的是諸葛亮，是自己最敬仰的先生。
諸葛亮執政的那些年，北拒曹魏，東和孫權，息民閉關，南征孟獲，整頓幣製，一條一條的，基本上全都是在給他劉備收拾爛攤子。
“噗嗤。”劉封沒忍住笑了出來，“不說別的，你剛才的表情還真是嚇死我了，走吧，咱們找個地方住下。”
“行了，也不看看都什麽時候了，早點睡吧，你在這兒生氣有什麽用處？想幹什麽你也得先回去再說啊，是不是？還有我說阿鬥，你也別這幅表情，這裏的主人畢竟隻是裏正而已，別說官，他連吏都未必算得上。朝廷派人征兵，他除了聽話之外，還能有什麽辦法？都是鄉裏鄉親的，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他自己，當初恐怕也是左右為難。”在裏正家裏住下，劉封一邊收拾床鋪，一邊絮絮叨叨地批評剛才見人家裏正的時候臉色比冰塊還冷，這會兒還沒緩過來的阿鬥，“行了，上來吧，今晚一塊兒睡。”看阿鬥麵有難色，劉封一拍腦袋，終於反應過來自己這個弟弟的身份，笑笑，“你要是不習慣，我打個地鋪也行。”
“沒事，一起睡吧。”阿鬥輕輕抓住兄長的衣角，坐在床上等著別人給他脫衣服，“你說，先生他們，這會兒在哪兒呢？”
“諸葛亮是什麽人，人家哪用得著你操心？”劉封噗嗤一笑，看來某人這會兒是消氣了，“現在重要的是，小姑娘的事情，你打算怎麽辦啊，嗯？”一邊說著，一邊認命地給他他這個弟弟解下身上的所有配飾，然後幫他脫了外衣。
“先放放吧，”阿鬥的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抿起唇，“我不信依依會嫁給別人，所以，等我日後在華朝站穩了腳跟，再回來娶她就好。”透過窗戶，阿鬥看著夜空中的漫天星光，“她要跟我退婚也不是不行，但，在她想起前世的一切之前，這麽大的事情，那個小姑娘說了可不算。”
“睡吧。”劉封給弟弟蓋上被子，看著阿鬥的側臉，笑了笑，揮手射出一枚飛鏢，打滅燈燭，自己也鑽進了麻布的被子裏。也真難得，這孩子居然也有倔的一天，而且，這孩子倔起來，倒也真是有點他們劉家的風範。
“依依……”阿鬥夢囈一般的聲音傳來，劉封苦笑著給弟弟掖了掖被角。這世上不是沒有深情的男人，比如自己這一世的父親，那個為了保護自己和母親，和仇人以命相搏，最後慘死於他人之手的父親。但，這個深情的男人居然姓劉，還是那個拋棄妻子已經成了習慣的劉備的兒子，就讓劉封怎麽想怎麽覺得，這個物極必反的世界，還真是奇妙。
要不是不能唐突師父，他甚至想去找甘夫人問一句，阿鬥他親爹，到底是不是劉備？
不過也是，這孩子心軟，他自己受過的苦，就絕不會讓自己身邊的人再受同樣的苦。他就算沒看過，從小也沒少聽兩位繼母說起過父親拋棄妻子的過往，沒少聽到過父親對妻子們的薄情寡義，他會變成這樣，其實也不算多出乎意料。
“說起來，公嗣，”書院裏的眾人也並沒有落後阿鬥多少。第二天阿鬥和劉封準備出發的時候，星彩便因為受不了那邊沉悶過分的氣氛，借口一個女孩子實在是不方便，直接跑來找了阿鬥，順便還帶了兩件阿鬥的換洗衣服。三人並轡而行，星彩偏過頭看著阿鬥，“你想沒想好，回了朝廷之後，從哪裏下手，第一步怎麽辦啊？”
“你寫的文章我看過了，星彩，”阿鬥抬眸看向星彩，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要說做什麽的話，我倒是大概心裏有些想法，但，不知道先……”看星彩驟然間麵色不善，甚至頗有黑雲壓城的感覺，察覺到危險的阿鬥乖乖閉了嘴。
“公嗣，你才是一國之君，你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諸葛亮裁決，”星彩歎息一聲，壓下火氣開口勸。她自然知道阿鬥的心思，是，他是有些想法，但，如果他的想法跟諸葛亮稍有不同，他根本連考慮一下權衡利弊的時間都不會有，一定會聽諸葛亮的決定，“我知道你敬慕他，公嗣，他也對你絕對忠誠。但，這裏不是季漢，他諸葛亮沒有先帝的授權，你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對他。如果你驟然把他送上高位，那整個朝廷的其他官員都會覺得你任人唯親，你本來就初來乍到，沒什麽資本可言，到時候，你憑什麽服眾？公嗣，你必須明白，你沒有回到曾經的季漢，這裏是華朝，是一個新的國家，它不是季漢的延續。”
“服眾的事情，其實也不用我擔心，先生他……”阿鬥小聲的嘀咕並未逃過星彩的耳朵，而，看著星彩越來越黑的臉色，阿鬥咽了口唾沫，剩下的話硬是沒敢說出口。
劉封在一邊笑得前仰後合，他真的是越來越深刻地理解了一件事：為什麽阿鬥身為一國之君，會對他的失禮絲毫不在意。因為這孩子分明就是食物鏈底層啊！
而且，那一段時光，一直以來，都是他最懷念的過往。
“你要這個朝廷服從的是諸葛亮，還是你？”星彩對阿鬥的選擇頗有些無力，歎息一聲，“公嗣啊，給自己培養一個權臣出來，你是有多不長心啊！”
“旁人我的確不敢保證我能完全信任他，但是，星彩，你知道的，隻有一個人除外。”阿鬥看著星彩，微笑，“我以為，你也是一樣的。”
“我也以為，在依依姐姐這件事發生之後，你會不那麽信賴諸葛亮了。”星彩苦笑一聲，揚起馬鞭。
公嗣啊，那個讓你惦記了一輩子的姑娘，原來，也比不過你家相父，是嗎？
“看來啊，是我小看了他。”星彩仰首望天，忽然覺得有些無力。
一個功高蓋主的權臣，一個讓百姓甚至不少官員都隻知諸葛亮而不知陛下，一個讓友邦君王給他下書而不理皇帝的權臣，一個甚至有人想要違背禮製為他立廟的權臣，居然能得到陛下如此的信任。
就算阿鬥天性溫柔，就算阿鬥聽話，總而言之，就算阿鬥屬於那種千年難遇的不會猜忌大臣的主君，這也太……難得了點。看來，諸葛亮的手腕，是比自己高明多了。
還是說，因為阿鬥是諸葛亮養大的，他早就在有意無意中，把阿鬥變成了他最滿意的樣子？
“所以，服眾的事情，不用我擔心的。”阿鬥攤開手，“先生會替我擺平一切的，無論是作為丞相，還是作為主君。”
“這樣他會很累的……”星彩試圖換個角度阻止阿鬥的胡鬧。
“可，這才是他們所有人所期望的。”阿鬥微笑，眼中帶了淡淡的落寞，“這才是他們要我回去的原因，你不可能不知道的吧，星彩。”除了你和依依之外，還有誰眼裏，有我的位置？
“我是你的人，自然隻為你著想，而且，你以為你自己，沒有忠臣嗎？”星彩皺眉，“公嗣，這樣下去，你會變成傀儡的。”
“星彩，難道你覺得，前世那十二年，說得難聽點，我不是傀儡嗎？”董允一個侍中，連自己要不要納妃的事情都敢管，還說不是傀儡，誰信？阿鬥唯一一點比恭湣帝幸運的大概就是，他遇上的這個人不是曹操，“而且這一世，所有人都希望我成為傀儡，那麽，我為什麽不能稱了他們的心意呢？”
“他們怕是……沒那個膽子吧……”星彩皺眉。
“他們看先生的目光就是在看神明，他們希望我永遠保持現在這樣對先生言聽計從，永遠都有一個人能管住我。星彩，這一世，我是為贖罪而活，所以剩，他們希望我怎樣，我就怎樣。”他年輕的時候就沒有多少權欲，否則，諸葛亮早就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君臣之間不死不休。如今已是垂暮之年，更不可能有什麽權欲。今生的贖罪，一來，贖的是征戰連年，百姓流離失所之罪，二來，贖的是決定投降，讓他們所有人失望的罪。
所以啊，他們想怎麽樣，自己都聽。
“公嗣！”星彩不知道她該說什麽，的確，如果是為了天下百姓，阿鬥選了一條最穩妥的路，他們每一個人都比他優秀，這天下的事情，交給諸葛亮不會有任何差錯，反而，讓阿鬥來做，難免會有疏漏之處，但，為什麽，她總覺得不對勁呢，為什麽她就這麽不甘心呢？
“星彩，謝謝你。”能有人這樣支持著自己，要說阿鬥不感動是假的，但，“我不敢。”他連做諸葛亮的後援都不敢打包票自己能做好，更遑論去做一位真正的主君。他不是商湯文王，不是文景二帝，阿鬥很清楚，自己，沒那個才能。而且，季漢和華朝，這兩個國家都處在亂世，上位者一個哪怕微不足道的錯誤，都會帶來嚴重的後果，阿鬥也根本不敢輕易嚐試，他不敢給自己從錯誤中成長的機會。
“你弄錯了，公嗣，”許久，星彩歎息一聲，皺起眉，“你才是這裏的主人，其他人，隻是能幫你而已，如果你把一切都交給諸葛亮，絕對會出事的，你信嗎？”
自家主公告訴你他想當傀儡怎麽辦？星彩挑了挑唇角，陛下，您太天真了，您以為傀儡是那麽好當的嗎？
華朝不是季漢，華朝之內，絕不會有能越過皇帝的權臣，我管你是忠是奸，管你想當曹操，還是諸葛亮！
“前麵是什麽東西！膽敢阻攔聖駕！”或許是因為現在心情不好，原本早就聽習慣了的宦官略顯尖利的嗓音，此刻在阿鬥聽來居然異常刺耳。長安城外，阿鬥看了一眼麵前軍隊的陳設，不由冷笑一聲，“聖駕？我怎麽沒看出來呢，真有皇帝出行，難道不應該是大駕鹵簿嗎？怎麽，現在隻有這麽幾個護衛，隨駕的群臣呢？而且，什麽時候宦官也能隨便說話了？就這麽說是聖駕，隻怕，難以服眾吧。”
此刻大致是夜半時分，現下阿鬥所在的地方是長安的南麵，獫狁是從北麵打來的。在這裏見到皇帝的車駕，而且是這麽低調的，連車輅都沒有，旗幟節旄統統不見，身邊隻有數百騎禁衛隨從的車駕。隨駕的人群中除了軍士和宦官，隻有兩輛坐女人孩子的車子和幾個道士，連一個文臣都沒有，不用腦子都明白這位皇帝陛下想做什麽。阿鬥此刻真的很想去揪一下自己名義上的父親的衣服領子，一國之君，丟下大臣和百姓自己撤？
自己前世的爹，好歹還知道要做個帶著百姓一起走的姿態，雖然真有危險的時候他連妻子都丟了，更不可能替那些百姓多想一點怎麽保身，可，怎麽這個皇帝連姿態都……
算了，當今天子不需要學當年的劉備那樣盜名竊譽，他本來就是一國之君，所以，他不需要做什麽姿態出來。
“什麽東西？”劉封還沒反應過來出了什麽事，阿鬥還沒來得及發火，星彩卻是已經怒極，眉心一皺，長劍出鞘。下一秒，屍體脖頸間噴湧而出的鮮血，已然沾濕了阿鬥的衣擺和座下馬匹的鬃毛，星彩斜睨了一眼立刻下令將弓箭對準阿鬥的將軍，擦試著佩劍上的鮮血，“什麽東西？這是你在跟殿下說話嗎？”
“殿下？”已然將兵器對著阿鬥的軍隊之中出現了一陣騷動，為首的將軍並未收起佩劍，反而命令士兵繼續保持射殺的姿勢，將信將疑的看向阿鬥。
一場不小的風波自然驚動了車上的皇帝，車簾掀開，又是一個宦官的聲音，“沒有隨駕的幾位小殿下都在宮裏，這時候哪來的什麽殿下？”
阿鬥皺眉，不是吧，皇帝出逃，皇子還在皇宮裏，嗯，不錯，自己又找到了兩位父親的相似之處——一出事兒都絕對先扔孩子。
不過還行，這個皇帝，至少沒扔完，而且，還記得帶媳婦。
“良妃之子，六皇子禪！”甘霖的聲音響徹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