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開城門!”守城之戰已經進行了一天一夜,眼見獫狁攻城的步兵一次次被打下城牆,獫狁葉護(王子)已然調轉馬頭,看起來有了退兵之意,站在城牆上指揮戰鬥的甘辛當機立斷,下令士兵出城。
獫狁本身逐水草而居,以騎射為業,攻城之戰,原本就不是獫狁所擅長的。隻不過是攤上了朝廷胡鬧,調度失節,才能留得獫狁兵進長安。他們的攻城器械和戰術,所用的全都是華朝的積累,尤其是攻城戰術,也基本上都是投降的華朝將領所獻,華朝的高官對這種事自然是熟悉得緊。而且,長安畢竟是國都,雖沒有像邊城一樣設置各種甕城,了望台一類用以驅敵的設計,但,城堅池深非同尋常。他們從別的城市帶來的那些雲梯,甚至大部分還夠不到長安城牆的頂部,若非如此,兵法向來以攻城為下,攻城之戰打上十幾二十天都是尋常,這一次,怕也是沒這麽容易讓獫狁撤兵。
是的,獫狁原本的打算是搶了東西就跑,但,華朝這麽不經打的架勢,給了他們一個錯覺——我可以打進這個國家的首都,搶走他們一百年來積累的所有財富,然後從此,把這個國家徹底變成我們的倉庫。
“主公……”策馬走在軍隊的最前麵,一刀砍下自己身邊獫狁士兵的頭顱,擦一把濺到自己臉上的血珠,陳祗顛顛手中的陌刀,抬眸,看了一眼那個城牆之上,一身盔甲,站在太子儀仗之下擊鼓的男子。急促而激昂的鼓聲似乎聽不出絲毫異常,但,他知道,他從未直麵過戰爭和鮮血的陛下在硬撐。
“主公……”長搶一掃,伴隨著陣陣哀嚎之聲,薑維忙中偷閑,將目光投向城牆之上的阿鬥,“就快了,您再忍耐一下就好,已經快結束了,這一次,臣定將獫狁葉護的項上人頭奉上。”
“薑將軍!”陳祗一刀將偷襲薑維的士兵連人帶馬一起斬了頭顱,一笑,“單純的打打殺殺多沒意思,不如咱們兩個比個賽,討個彩頭如何?”
“好,我讓你三顆人頭。”能讓薑維看得上眼的,自然不是普通的士兵,這裏所說的人頭,至少也是百夫長一類,“否則,我覺得我在欺負你。”
“多謝!”陳祗也不多辯解,他前世確實沒上過戰場,但是這輩子嘛……好吧,京城十二衛的將軍也就是儀仗隊加維持治安而已,被戰功赫赫的大將軍看不起也是正常的。
“戰場上還這麽玩,你們也真是……”霍弋笑著搖搖頭,擦擦長槊上的血跡,“要我說,數什麽人頭,累不累,看見那邊那群鐵家夥後麵的人了嗎?誰殺了那個葉護算誰贏,彩頭嘛,酒怎麽樣?”
“好!”陳祗擊掌,然後,兜頭就被噴了一身的血,也分不清是人血還是馬血。抹一把眼睛,陳祗撇撇嘴,“咱們可都是有點身份的人,說好了,誰都不能賴賬,我要灞水的酒!”
“這裏是戰場,你們無不無聊,酒?就那點出息。”郭攸之原本是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奈何主公說什麽亂世之中軍功是速度最快的升遷之法,直接從兵部的軍械庫裏抓了把刀丟給他。此刻,郭攸之的心境和那幾位多少都曾經上陣殺過敵的將軍和那個對征戰沙場這種事情期待已久的陳祗,自然是不同的。
“別這麽緊張嘛,演長,太緊張才更容易出事。還有你說的灞水酒,沒問題,我給你十壇子,反正薑家從不缺美酒。不過他們逃跑的速度也太快了點,別光顧著說話,追!”薑維率先策馬前去,陳祗回頭看了一眼餘下的幾人,霍弋和郭攸之連眼角的餘光都沒分給他,騎馬去追薑維,陳祗歎息一聲,也跟了上去。
阿鬥身邊的人,十個裏麵大概有九個半都不喜歡陳祗,隻是,薑維顯然是例外的。當年薑維一次次北伐的時候,時局已經絕非諸葛亮當年所能比擬。休養生息四十年,跨據九州的曹魏已經長成了龐然大物,就算是國內紛爭,司馬家其實也沒有弄出太大的動靜,所有爭權奪利基本上都在洛陽,地方偶爾發生叛亂,平定的速度也遠遠超過季漢眾人的想象。而季漢之內,卻已經是連年征戰,益州已然不是當年劉備剛剛進入時那個僅僅蜀郡就有戶口百萬的益州了,百姓凋零,民生凋敝。滿朝文武,如譙周,張翼,全都不讚同薑維的北伐,而,一直鼎力支持薑維,甚至不惜為了北伐在朝堂與譙周廷爭的陳祗,對薑維而言,著實是不可或缺的盟友。
當然,隻有陳祗知道,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根本沒指望薑維能成功,北伐於他而言隻是一個口號而已。丞相都沒北伐成功,他薑維能有多大能耐?他自己不希望位在群臣之右的薑維回朝與自己爭權,一直想方設法讓他外出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他看得出來,主上對大將軍其實是不同的。他陳祗,所謂“上希主旨,下接閹宦”的人,他怎麽可能去反對主上喜歡的人?尤其是在滿朝大臣都反對的時候,他更是要堅定地站在大將軍那一邊。
城樓之上,甘辛看著那幾個衝在最前麵的男子,又回眸看了一眼身在太子儀仗之內,自家外孫鐵青著一張臉擊鼓的模樣,再看看站在太子身邊神色淡然的諸葛亮。自從太子登上城樓開始,他就知道這一戰勝券在握,所以,即使此刻身在戰場之中,還是忍不住露出笑意,“看來,陛下這次,選了個不錯的儲君。”
“主公……”諸葛亮收回投向戰場的目光,看著雙眼死死盯著鼓麵,嘴唇都咬出了血的阿鬥,不知是更心疼,還是更感動。這孩子不是自己這樣的天才,而且,他從未見過戰場。能撐到現在還沒倒下,已經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了,的確,諸葛亮本來都不打算讓阿鬥上城樓來著。
然而,大家實在是沒辦法說動阿鬥家那個皇帝親爹,又不能把皇帝綁了扔上城樓不是?現在有一個太子鎮著,這也算是,嗯,聊勝於無吧。雖說主公其實沒必要一定要來,畢竟隻要把儀仗擺出來,哪怕裏麵放了個木偶都能達到差不多的效果。
此刻,堅持上城樓的阿鬥是有些後悔,他隻能盯著麵前的鼓,雙手機械地揮動著鼓槌,強迫自己不起去理會周圍的任何情景。在這個被血色覆蓋的地方,無論是鮮血噴湧的聲音,還是刀劍相擊或者刺入身體的聲音,包括士兵們的喊殺聲和傷員的呻吟聲,每一聲都鞭打著阿鬥的神經。在自己深居皇宮的時候,在自己覺得撐不下去所以選擇放棄的時候,薑維他們就這麽為了自己,為了那個複興漢室的夢想,在這種地方苦苦掙紮?而自己曾經,又做了什麽?死死咬住嘴唇,阿鬥知道這時候,自己絕對不能多想,絕對不能倒下。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鼓聲上,時間長了,從恐懼到愧疚再到現在的麻木,他甚至沒有聽見近在咫尺的諸葛亮的呼喚,現在,除了自己麵前的那張鼓之外,他什麽也不敢看,什麽也不敢想,無論是敵我的戰局還是震天的喊殺聲,阿鬥統統充耳不聞。
皇帝端坐皇宮,太子親臨督戰,雖然這個太子是臨時封的,甚至都沒幾個朝臣認識他,但那畢竟也是太子啊!華朝的士氣從未如此高漲過,兩軍正麵交鋒,已經一觸即潰了很久的華朝士兵,居然和獫狁在長安城外拚了一天一夜,此刻,更是已經有了勝利的征兆。獫狁的士兵原本逐水草而居,長期衣食無著,身體素質就比不上養尊處優的華朝,以前他們能打到國家腹地,最重要的還是朝廷之內禍起蕭牆。而如今,一邊是驕兵,一邊是哀兵,一邊打著主意再搶一把就回家,一邊,卻是已經破釜沉舟退無可退,結果,自然不必多言。
“萬歲!”獫狁的兵馬基本上已經被全殲,餘下的十幾騎人馬也連忙護著領兵的葉護,隻有倉皇逃竄的份。城牆之下,不知是誰喊了第一聲萬歲,之後,山呼萬歲之聲,此起彼伏,響震寰宇。
諸葛亮上前拍了拍阿鬥的肩,帶了感慨和鼓勵的意味,阿鬥這才回過神,放下鼓槌,轉回身。喊殺聲已然被連綿不絕震天的“萬歲”之聲取代,城樓上下,無數全身浴血的士兵和將軍身著鎧甲,向自己下拜,阿鬥求助一般看向跪在自己麵前的甘辛,猶有些難以置信,“我們這是,贏了?”
“是,殿下,我們贏了。”甘辛微笑著向阿鬥拜了下去,“恭喜殿下。”這一役之後,他的外孫會是華朝無可置疑的儲君,誰也不能動搖他未來國君的地位。
“之後就拜托外公了,請您,千萬小心,一切以穩妥為上。”根據阿鬥的經驗,幾乎每次看到捷報之後,都會跟上一次前功盡棄的慘烈的失敗。
“主公!”勝利的喜悅過去之後,阿鬥幾乎是惶急的在下拜的人群之中尋找自己熟悉的身影,然而,還沒等阿鬥開始眼花,得得的馬蹄聲打斷了士兵們的歡呼,城牆之下的士兵讓開一條路。阿鬥的目光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薑維下馬,拜倒,傳首獻捷,語調之中,卻聽不出有多麽喜悅,“臣維,斬獫狁葉護首級!”
“阿維!”阿鬥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城樓懸隔,也不可能去扶他起來,隻得求助一般將目光投向諸葛亮,這個,在這種地方獻捷什麽的,自己到底應該怎麽做啊?他真的沒經驗……
“主公!”諸葛亮剛打算給自家主公說說這種情況下身為太子應該如何回禮,不成想,阿鬥就這麽直挺挺的倒了下來,也幸虧諸葛亮眼疾手快,一把撈起阿鬥。
“殿下!”阿鬥最後聽到的,是自家外公擔憂的呼喚。
“醒了?”阿鬥終於恢複神智的時候,睜眼看見的就是貼了金箔的漆畫床帳。緊接著,星彩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再然後,一雙有力的手臂拖住自己的後頸,把自己扶了起來,豎起枕頭放在床邊,讓阿鬥直接靠了上去,“我說你也真會挑時候,華朝這麽久都沒打贏過一次了,好不容易贏了,人家都還沒來得及慶功呢,你就先暈上一回,折騰的大家差點沒被嚇個半死,嗯?”
“星彩姐,我又不是故意的。”阿鬥苦笑一聲,“那種時候暈倒,你以為我願意嗎?”我還想多享受一會兒戰勝的感覺呢。
“我沒怪你,你也用不著跟我解釋。”星彩倒了杯熱水遞給阿鬥,“也難為你了,一路上那麽折騰,又連著熬了兩三天,還能撐到那一仗打完。侍禦醫來看過了,唔,病得不重,等會兒記得吃藥,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你可沒工夫養病,我出去一趟,外麵還有一群人等著問你怎麽樣了呢。”
“好,”阿鬥點點頭,“對了,星彩姊,你幫我把攸之叫進來。”
“這裏可不是以前,公嗣,”星彩歎息一聲,搖搖頭,“你現在住的不是南山書院,是皇宮,除了宦官之外,男人是進不來的。大哥還能飛簷走壁,你讓攸之怎麽進來?”
“我被他服侍慣了,換了旁人不習慣,”阿鬥也不知是在下令還是在撒嬌,“而且,看不見他我不安心。”
“喂喂喂!”星彩苦笑著抬手,做出“服了你了”的姿態,“人家剛剛立了軍功,你外公還在想給他一個什麽官位比較好呢,你直接拉人回來給你當小廝啊!人家願意跟我來?”
“他都做了那麽多年了,也不差這幾天,”阿鬥笑笑,“這樣,他要是不願意,你就把他捆了帶來。”既然星彩在跟自己開玩笑,阿鬥也不在意再開幾句。
“我捆他?”星彩攤開手,“我畢竟是女孩子耶,手無縛雞之力,哪捆得住他一個大男人。”
“星彩姐你太謙虛了,就你現在的能耐,捆他十個都沒問題,而且……”阿鬥眉梢一挑,“你要捆他,難道他郭攸之敢反抗?”還反了他了。
“我說,人家郭攸之前世也是侍中,兩千石的高官好嗎?侍中守尚書令打理國政的也有不少,今生你拿人家當仆役使喚,這未免有點欺人太甚吧,嗯?我看啊,你就是欺負人家脾氣好,換了董允你試試?借你十個膽子你也不敢。”宦官端來煎好的藥,星彩想了想,幹脆等阿鬥喝完藥再說,眼見宦官拿藥盅舀了一盅喝下,星彩接過藥碗,“來,你是自己喝呢,還是我喂你?”
“我自己喝,藥那麽苦,你一勺一勺喂,我不得苦死。”阿鬥端起藥水一飲而盡,然後接過星彩遞來的溫水喝下,“你跟我說侍中位高,追根溯源,你也不想想漢初武帝一朝的侍中,最開始他們是幹什麽的,他這也算是,嗯,反本還原,你說是不是?”
“就你能說,怎麽都有理!”星彩笑著搖搖頭,“好好好,我去給你把郭攸之綁進來,你怎麽樣,還能行的話就換衣服準備出去吧,慶功宴怎麽能沒有太子殿下出席?”
“我現在是個病人,我需要休息……”阿鬥忍不住苦笑,“同樣都是熬了一天一夜,我是站著,他們是打著,他們絕對比我還累吧,怎麽就沒人要睡覺的嗎!”
“先是興奮,然後是擔心,誰能睡得著?”星彩收起藥碗,“你還是趕緊吧,至少也得出去見見你家先生不是。長安這一戰是贏了,但是獫狁這次可是單於親自帥軍來的,雍涼之地,還有一堆後事要料理。你家先生的計劃,也隻有你在才有人聽不是,別睡了,忍一忍,喝兩碗茶提提神,我出去叫人給你更衣。”
“好。”阿鬥微微點頭,坐直了身體,雖然是有點頭暈,但,還能堅持下來。大概侍禦醫終究與尋常大夫不同,知道阿鬥接下來有一段時間不能休息,加了些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