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攸之,一會兒你陪我一塊兒出去。”太子麵見府官的那天早晨,穿上袍服,束好腰帶,就像前世父親剛剛死去,自己登基的那天一樣,阿鬥難免有些忐忑。前世那些大臣,自己好歹還大多數都認得,現在這一群,說是東宮宮臣,但其實都是幾天前才走馬上任,自己,怕是見過麵的都沒幾個。
“臣並無官職在身,此時跟在主公身邊,隻怕不太方便。”郭攸之微微皺了皺眉,就算退一萬步,自己現在有官職,太子朝見宮臣這麽大的事情,隻怕他在一群屬官的隊列裏,也遠遠沒有資格見到太子,更遑論侍從左右。
“我說,你就忍心讓我一個人去見那群老頭子,居然都不肯幫幫我,嗯?”阿鬥回過頭,握住郭攸之的手,“我連人都不認識呢,你不在,連個提醒我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的人都沒有,你也放心?”我出醜了對你也沒好處吧,攸之。
“主公,到時候自然有左庶子侍從導引,您又何必……”郭攸之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阿鬥皺眉,渾然不覺郭攸之的眼神已經投向自己身後,“怎麽了,攸之?”
“主公,您看看誰來了。”郭攸之後退一步,示意阿鬥轉過身,而與此同時,諸葛亮的聲音已然從門口傳入阿鬥耳畔,“臣亮拜見主公。”
“先生!”阿鬥三兩步跑過去,連忙把自家先生扶起來,“不過,先生,您怎麽來了?怎麽,今天政事堂閑下來了?”政事堂可是宰相議政之地,原本五位宰相,阿鬥來之前死了一位,罷了一位,阿鬥一來,又奉命帶兵走了一位,就算加上先生現在也隻有三個人,怎麽算,也不至於悠閑到能給諸葛亮放上一天假的地步吧。
“殿下要朝見宮臣是多大的事情,誰敢怠慢?而且,您難道忘了嗎,那兩位相公,都在東宮兼職,誰敢不來?兩位宰相既然都不在,臣現在畢竟沒有宰相之名,自然也就落了閑。”諸葛亮笑笑,坐在阿鬥對麵,“還有,昨天晚上臣臨走的時候,有宦官給臣送了一份敕書,要臣轉奉主公,臣不敢半夜打擾,就拖到了現在,主公不妨先打開來看看,再去不遲。”說著,從衣袖中把封好的黃麻紙敕書拿出來,轉交郭攸之。
原本迎接聖旨至少也要設下香案,然後行大禮。但是,在場這三個人很明顯誰都沒把這位皇帝放在眼裏。更何況,這份敕書到底是不是皇帝的意思還不一定呢,對於宮中那個直接率領宦官宮女囚禁了皇帝的女官胡氏,阿鬥想了很久,還是決定瞞著先生,畢竟,先生又不進內廷,皇宮裏麵的事情,自己斟酌處置就是了,先生已經夠忙的了。
門下:朕聞,有仁勇校尉郭攸之於長安一役斬首十餘,頗立功勳,其人亦端方柔順,器識不凡。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其既近侍太子,親近東宮,出入帷幄,宜充侍讀,主者施行。
特進、中書令、上護軍臣旭宣
通議大夫、行中書侍郎臣念奉
宣德郎、檢校中書舍人臣封行
金紫光祿大夫、行侍中、護軍、韓國公臣辛
銀青光祿大夫、行黃門侍郎臣晉
朝請大夫,守給事中臣液等言:
敕書如右,請奉敕付外施行,謹言。
看完,隨手將聖旨丟到一邊,阿鬥撇撇嘴,一群人的官職和簽名,各種程式下來,居然比敕令原文少不了幾個字。至於這篇敕文,更是一看就不是讀書人草擬的,絕對是胡氏自己寫的!別說中書舍人,就是自家前皇後的文筆都比這好多了!
“不是,內宮傳出來的敕書是不一定必須要丞相參與,但,敕書至少要有點什麽標記吧,不是拿黃麻紙寫幾個字就是敕令吧?這個‘可’字是皇帝的筆跡?這筆力,是我那位便宜爹的?”力道這麽軟?
“臣以為,恐怕不是陛下所寫,甚至,皇帝恐怕都不知道有這麽一份敕令存在……”諸葛亮抿抿唇,這幾句隨便一個念過幾年書的文人都受不了的句子,居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敕書之中,“就算是主公草擬的詔令,也不會這麽隨便吧。”等下,他好像一不小心泄露了什麽?
“我的文筆……”阿鬥默默別過頭,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無論是文章還是詩詞,阿鬥一點也不想回憶自己都寫了些什麽鬼東西。
“那,各位相公就沒看出什麽不對?敕書上根本沒有皇帝的筆跡,如何能稱為敕?”阿鬥微微皺了皺眉,又看了一眼被自己隨手丟在一邊的聖旨。
“畢竟,除了力道不夠之外,這一筆字的外形,應該還是挺像的。”諸葛亮看了許久,終於想出來了個推脫之詞,“隻怕,兩位相公沒看出來。”
“先生,咱下次編瞎話能編個靠譜點的嗎?”那群人精看不出來?誰信啊!反正這兒沒有外人,阿鬥也是難得的在先生麵前沒忍住吐槽。
“別說這個了,”諸葛亮搖搖頭,畢竟自己這次這借口找的自己都不信,“時間差不多了,攸之,既然詔書上都說了讓你侍從左右,你就陪主公出去吧。”
“先生不陪我去嗎?”阿鬥又一次故技重施,扯住諸葛亮的衣角。他知道自家先生不會去做違背禮儀的事情,不僅僅是以禮示敬,或許更重要的是,前世的諸葛亮已經不僅僅是專權了,“政事無巨細,鹹決於亮”,除了祭祀由阿鬥主持之外,他完全就是一國之君,一不小心就能讓人聯想到殷鑒不遠的董卓曹操。無論是為了免去自己的猜忌,還是為了盡量平息國家之內的流言,他都格外看重禮儀,尤其是麵對自己的禮儀,但是嘛……
自己扯衣角這一招對先生而言,其實也是殺手鐧。
“臣現在連無品的流外官都不是,隻是勳官而已,那種場合,隻怕……”話說到一半,諸葛亮感覺到衣服的抖動,低了一下頭,然後直接站起身,“演長,給我找身衣服來。”
“多謝先生!”阿鬥差點就能直接蹦到三尺高,等到諸葛亮換好衣服,在兩人侍從之下出了內宅,隨從官員已然恭候多時,兩位左庶子剛剛奏過外辦,看著跟在阿鬥身後的兩位很明顯不是宦官的男人,即使已經在忍耐,阿鬥還是看得出,薑相公之外的那個人還是沒能完全忍住臉上的詫異之色。不是說好了能進內宮的就一個郭攸之嗎,多出來這位是誰?
“辛苦薑相公了,弟子唐突。”阿鬥笑笑,永和之樂響起,阿鬥從西階上到自己的座位上,諸葛亮和郭攸之對視一眼,兩人終究還是站在階下,阿鬥咬咬唇,你們兩個站在台階下麵是想幹嘛啊!太遠了啊,根本不能幫我作弊的好嗎!
“殿下。”有人小心的叫了阿鬥一聲,讓阿鬥回過神,端正坐姿,然而,看了一眼那人之後,阿鬥並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東宮的人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心腹,可是自己卻誰都不認識,好像也確實不太好。
樂音再度奏響,這一次是舒和之樂,阿鬥抬眸,又看見一個熟人總還是開心的,包括霍弋在內的幾個通事舍人帶了東宮之內的五品以上官員已經進了門,一一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五品以上的官員沒幾個年輕的,這一點阿鬥早在戰鬥結束之後那天的宴會上就看出來了,基本上隨便拉出來一個,人家的年紀都夠給自己當爹的……
典儀稱再拜,讚者承傳,於是宮臣再拜稽首。東宮的五品以上官員不多,偌大一座宮殿加上站在一邊的儀仗還頗顯得有些空曠,阿鬥的目光在東宮群臣的身上掃了一圈,然後,落在武將的席位上。陳祗啊,不是我說你,你好好一個侍中守尚書令的治內的大臣,非要跑來當將軍?
然而典禮並沒有給阿鬥和陳祗對視的時間,太子詹事已經解下佩劍,由通事舍人引領,到了阿鬥的桌案前拜賀。想想人家可是跟宰相差不多的官品,按照前世的經驗,阿鬥站起身作為還禮,然而,似乎是嚇到人了。畢竟這是朝見宮臣,又不是拜見太子三師,太子三少,至少典禮規定上,還真沒有讓太子還禮的說法。
阿鬥倒是沒覺得自己犯了多大的錯,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上下皆須有節,身為上位者,對大臣太過無禮才是錯,至於自己禮數多一點,其實經常會有奇效,至少,嗯,麵對先生的時候絕對是這樣。
那邊行禮完畢,阿鬥才緩緩坐下,看著對方回到解劍席重新佩劍,然後回到原位,之後,原本接下來群臣再拜一便咱們就可以結束了。但是,鑒於這是太子第一次見宮臣,本著讓太子認認人的心理,左庶子薑敘奏請宮臣依次上壽。阿鬥看了一眼殿內的大臣,五品以上的官員就必須稱冊命,就是說,五品以上就算是大官,自己麵前這,不管怎麽說也有二十個左右呢,自己一次次起立,真的不會腿疼嗎?
“殿下不必答禮。”另一名左庶子坐在阿鬥桌案前,拜伏,“畢竟,太子三師和太子三少,全都闕而未置。”如果太子真的有三師三少,也不可能出現在朝見的行列裏,畢竟,那可是要太子行再拜之禮的。
“好。”阿鬥微微點頭,“那就聽你們的,讓我認識一下東宮屬官。”
左庶子起身,宣令,宮臣皆拜,令罷,再拜,然後,通事舍人依次領了人來見阿鬥,阿鬥雖然盡力在認人,但他畢竟還達不到見了一麵之後直接就能把人記住的程度,大多數都是點個頭就算了,隻是在見到自家兩個舅舅或者其他熟人的時候,會笑笑算是打個招呼。
然後,在陳祗奉命拜見的時候,阿鬥明顯能感覺到先生和郭攸之的緊張,站立的背影連線條都繃直了,阿鬥有些無奈的歎息一聲。陳祗前世最大的錯不是“上希主旨”,而是“下接閹宦”,如果他沒有讓黃皓出現在前朝,這一世,自己會好辦得多,但是……
但是現在自己到底該怎麽辦?阿鬥承認自己喜歡陳祗,不僅僅是因為前世的陪伴和陳祗善解人意,其實,這個人其實很有意思,“多技藝,挾數術”不是亂說的。
而且,在前世,郭攸之畢竟死得早,阿鬥跟董允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猛然來一個聽話的,對自己的想法上心的,而且是那種,即使自己不明說,也願意想辦法弄清楚自己是什麽想法的,甚至會費些心思來討好自己的人,阿鬥當時簡直是熱淚盈眶,怎麽可能不喜歡他。如今,阿鬥還不想舍棄陳祗,那麽要怎麽處置他?放在自己身邊?阿鬥毫不懷疑自己會被諫言的奏表堆滿,而且,自家先生肯定不會旁觀的。放出去當將軍?他是真的有點怕。
“阿祗啊,你說,我該把你怎麽辦呢。”阿鬥低低的呢喃並未逃過陳祗的耳朵,陳祗低聲的回應同樣傳入阿鬥耳畔,“臣,唯陛下命。”
“你倒是簡單,什麽都推給我。”阿鬥抽了抽嘴角,算了,他還能怎麽辦。
依次拜見完畢,朝見之禮結束,阿鬥回到內室之後,衣服都沒來得及換,第一件事就是拉著先生的手撒嬌,“您幹嘛站得離我那麽遠。”
“您身邊要站一群侍從官,哪有臣的位置。”諸葛亮苦笑著搖搖頭,抽出自己的手,“主公,您已經加冠了,不是小孩子了。”您好歹注意一下形象好嗎?
“弟子當然知道自己加冠了,但,那又如何?”阿鬥一手托腮,微笑,“家父遺命,弟子自當事先生如父,這天底下的道理,難道兒子加冠了,就不能跟父親站得近一點了嗎?”
“主公……”諸葛亮無奈,主公您是不是忘了,我不是您親爹啊!可是不管是不是真的,這話說出來,難免有自作多情的嫌疑,諸葛亮也隻好咽了下去。
“先生啊,您習慣就好。”阿鬥微笑著起身,郭攸之為他解下腰帶,脫去外袍,換了家常的衣裙,“對了,夫人生下了阿瞻的事情,星彩告訴您了嗎?”
“殿下命人給臣傳過消息,”諸葛亮點點頭,“隻是,主公怎麽就敢肯定,內子所生一定就是阿瞻?”不一定吧,別說阿鬥沒見過這孩子,就算是見過,這麽一個除了睡覺之外連吃都不怎麽理會的嬰兒,能看出來什麽?
“直覺。”阿鬥給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無力吐槽的答案,“怕什麽,等著孩子長大了,他要不是阿瞻,咱們就給他改個名字,然後,派人去找阿瞻回來。隻不過……”隻不過我倒是希望他不是阿瞻,這一世,我還想讓他當我女婿呢。如果他要出生,至少等自己和依依成了親,然後才有可能把生女兒的事情提上日程。
前世,諸葛瞻是阿鬥的女婿,其實和諸葛亮是阿鬥的義父這件事並沒有任何抵觸之處,畢竟,漢朝的各位皇帝,聯姻不辨行輩的多了去了。比如,呂後秉政之際,令諸呂和劉氏聯姻,惠帝娶了自己的外甥女,趙王恢娶了自己的表侄女,又如漢武帝戾太子之子,後來登上皇位的漢宣帝娶了霍光之女,而他的叔叔漢昭帝,立的皇後可是霍光的外孫女。究其原因,大漢素來重姻親,從高祖皇帝開始,就以婚姻製夷狄,結黨援,爭政權,謀富貴,當年呂後霍光權勢熏天,自然都想和劉氏成為姻親,甚至重為婚姻,而,婚姻不辨行輩,也就成了大漢傳統。
“臣代犬子謝主公賜名。”諸葛亮苦笑一聲,他倒是希望,那孩子不是阿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