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蜀王薨，王世子備嗣位。
這封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也不重要的奏表沒有經過諸葛亮的手，直接擺在阿鬥麵前，與之一起送來的，還有新任蜀王請求率軍增援前線的奏表。
阿鬥的眼神閃了閃，先帝若是真的率軍增援，有龐統法正在，自然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但，若說他能老老實實打敗獫狁然後退回蜀中？阿鬥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相信的。先帝先帝，曾經做過皇帝的人，沒有經過幾場戰爭，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你指望他能安安生生為人臣子？
“既然蜀王有意相助，那禪自然沒有不成全的道理。”阿鬥提起筆，在第二份文書上寫下殷紅的“可”字，然後，捧起前一份文書，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禪有點不舒服，今日，請各位大人恕禪不敬，先行告辭。”
“殿下？”甘霖拉住阿鬥的手腕，皺眉，直覺告訴他，他外甥今天不正常，“蜀王此舉，未知圖謀，殿下為何這麽急急忙忙就答應了，您該先和各位相公商量一下才是。”
“有什麽好商量的，他想去讓他去就是了，否則天下人又要怎麽看孤？一份奏章冠冕堂皇，孤難道還能攔著蜀王為國盡忠不成？”阿鬥察覺到自己有些過於激動，垂眸順順氣，目光落在甘霖的手背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輕輕覆上那雙青筋畢露的手，“還是說，二舅你覺得，咱們若是不答應，那一紙空文，能攔得住這位蜀王？”
阿鬥的手上也漸漸用上了力氣，甘霖吃痛，皺緊眉頭，抬眸，即使依舊微笑著，太子的眸子仿佛一汪古井，死水沉寂，看不到絲毫情緒，而，這不是自己記憶裏溫和親切卻也動不動喜歡使壞的太子，絕對不是！
“殿下，臣以為，獫狁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殿下不如命薑維分兵回守長安，若是蜀王當真心懷不軌，至少朝廷也不能全無準備……”甘霖的長篇大論才開了個頭就被阿鬥打斷，“我說過不用了的吧，二舅，這東宮，到底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讓薑維分兵？那朝廷成了什麽？看不得有人盡忠報國，還要暗搓搓防著人家？
“殿下……”甘霖遇見阿鬥也有幾年了，別說發火，他連阿鬥板起臉來是什麽樣子都沒見過，更遑論如今阿鬥這一幅憤怒形於顏色的神情。東宮屬官更是沒人敢說話，阿鬥歎息一聲，伸手揉揉太陽穴，神色漸漸緩和下來，“禪今天不太舒服，頭疼欲裂，不便奉陪，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各位前輩海涵，告辭。”語畢，拂袖而去。
郭攸之和董允對視一眼，連忙追了上去。然而，出了麗正殿，阿鬥也衝著那兩個人微微搖了搖頭，“你們也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主公……”董允還有話要說，郭攸之微微擺了擺手，扯住董允的手臂，“主公珍重，臣等告退。”
“去吧，”阿鬥沒有回頭，“還有，跟所有知道這事的人都說一聲，蜀王的事情，先別告訴先生。”
“是。”郭攸之扯著欲言又止的董允撤了下來，出了內宮的範圍，走到僻靜之處，董允也忍不住了，甩開郭攸之的手，“蜀王的事情哪能這麽草率就決定了？倘若當真是先帝，那主公自然應該前去拜見，倘若不是，那斷然沒如此放縱他的道理……”
“休昭，”郭攸之歎息一聲，“主公和陛下不一樣，你也看出來了吧。”
“是。”董允靠在牆邊，笑著搖搖頭，“陛下是沒那個心思跟你我開玩笑的，可，主公調侃你都成了吃飯喝水一樣的事情，可惜，他隻願意調侃你。”在他的記憶裏，除了極少數的時候之外，陛下臉上永遠都帶著微笑，可，那樣的微笑，永遠到不了眼底。兩人那麽多年的交情了，他自然知道，自家陛下從未輕鬆過，剛開始，是擔憂，從擔憂丞相到後來擔憂國家，再然後，他親眼看著陛下眼中的擔憂變成痛苦，最後，是今生旁人告訴他的，在他死後的三年之後，聽到歸降的夏侯霸講完曹魏形勢的時候，陛下眼中是孤注一擲的瘋狂，而瘋狂之後，薑維大敗的消息傳回來的那一天，終於，隻剩下絕望。
“可就在剛才，主公變成了陛下，我已經很久沒見過那樣的主公了，久到我都快忘了陛下還會有那樣的時候。”郭攸之歎息一聲，“如果真的是先帝回來了，休昭，這裏沒有外人，能不能告訴我，你打算怎麽辦？”
“我甫一入仕就是太子舍人，你說呢？”董允拍拍郭攸之的肩，“先帝的確哪裏都好，可，我的主君不是他。”從來不是他。
“是，你從一開始就是太子舍人，是主公的臣屬，但，令尊呢。”郭攸之一句話將董允釘在原地，“倘若令尊也來了，你，還認不認令尊了，休昭？”
“但其實，咱們這種無名小卒怎麽想都無所謂，陛下真正在意的，隻有丞相而已。”董允沉默許久，終於蹦出來一句話，低下頭，雙腳將地上的沙土壘成一個個小山包，歎息一聲。
“那你覺得，丞相會怎麽想。”三顧之恩，魚水之情，托孤之重，哪是那麽容易舍得下的東西？丞相一篇《出師表》，幾乎字字句句都在說先帝，丞相到死，想得都是北伐失敗，不能興複漢室，他從來都隻覺得自己對不住先帝！丞相會怎麽選，誰不知道丞相會在先帝和陛下之間怎麽選？
“那，陛下怎麽辦……”董允閉上眼睛，丞相有多在乎先帝，陛下，隻會更在意丞相，在先帝麵前，丞相是崇拜英雄的凡人，在丞相麵前，陛下是仰慕父親的孩子。倘若丞相真的回了先帝身邊，陛下，又該怎麽辦？別說什麽也隻是回到過去而已，過去是回不去的，已經捧到自己手心裏的寶貝，再還給別人，就算那人才是這東西真正的主人，隻怕還東西的人也免不了——到底意難平。
“陛下想瞞著，可，瞞得了多久？”郭攸之歎息一聲，搖搖頭，“我是不知道陛下有什麽打算，但這麽一直瞞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先瞞著吧，興許，那位蜀王不是先帝呢，興許隻是同名而已，是不是？”董允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敢信，“就算是，以陛下的性子，難道還能父子相殘不成？隻要他們父子能好好的，丞相的事情，總有辦法的。”
“是，總會有辦法的。”郭攸之歎息一聲，誰都知道，倘若蜀王真的是先帝，那麽，主動權根本不在主公手裏，而在先帝手裏。至於先帝，他會怎麽看這個兒子？最壞的情況，郭攸之看著阿鬥離去的方向，大不了，咱們另找個地方，重開一間書院，不不不，書院容易睹物思人，那，咱們去開個荒種地去？
太子妃事務繁忙，時常忙得暈頭轉向的依依好不容易得了空閑，在院子裏練劍。阿鬥沒有回長生院，在命婦院之前還能撐住微笑著讓仆從離開，然後，在推開門的刹那間，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關上的大門，緩緩閉上眼睛，“依依……”
“怎麽了？”依依沒留神，擲出的暗器差點傷到阿鬥，趙怡衣袖一卷，將幾枚飛鏢銀針收入袖中，站定，看著依依扔下劍就飛奔到阿鬥身邊，“出什麽事了？阿鬥？沒事，我在這兒呢，我在這兒呢。”
“你自己看。”阿鬥將手中的文書遞給依依，依依看罷，冷笑一聲，“我當是誰呢，不就是劉備嗎，他自己就是個苟且偷生的角色，你倒是算算他打仗贏過幾次？你要是擔心別的將軍不好對他動手，我去替你殺了他。”
“你是馬上要準備結婚的人了，亂跑什麽，”趙怡拍拍依依的頭，“我去，隻要阿鬥同意，我要把他的人頭帶回來，不過探囊取物而已。”
“別鬧，”阿鬥苦笑著搖搖頭，“依依，阿姊，算我求你們，別殺他，他畢竟是我父親。”
“可是，不殺他，你怎麽辦？”依依扶著阿鬥坐在地上，任由阿鬥靠在自己肩頭，摘下發冠，輕撫上阿鬥的發絲，“他回來了，你家先生，還會是你的先生嗎。”
“沒關係，”阿鬥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終於說出這三個隻有氣音的字，“他想回去沒關係的，隻要他覺得高興，我怎麽樣，都無所謂的。而且，”輕輕握住趙怡的手，阿鬥揚起微笑，“別說先生走了，就算他們都走了，我還有你們，我終究，不是一無所有。”阿鬥深深看進依依眼中，唇角的笑意，帶著極致的溫柔。
“是，你還有我們，我們永遠不會離開你。”依依低下頭，貼著阿鬥的臉頰，怎麽可能無所謂呢，自己隻是看到兄長對別人恭敬都會失落，那阿鬥呢？諸葛亮是他的父親，是他的支柱，是他捧在手心的珍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讓自己都隻能羨慕嫉妒卻無法與之抗衡的親人，如果說諸葛亮是參天的大樹，那阿鬥就是樹蔭蔭蔽之下成長的幼苗，然後現在，那個人不要他了。
別說什麽選擇劉備也未必會疏遠阿鬥，趙怡為什麽喜歡阿鬥？依依為什麽差點被劉備殺了一次還一門心思隻想嫁給阿鬥？他們父子之間有半點關係融洽的可能？
“你不想殺劉備，那到時候，咱們一起去找四哥，”依依抿抿唇，“嗯，南山書院肯定是回不去了，劍魂山莊也不能回了，讓四哥帶咱們換個地方住吧。四哥說，江南鍾靈毓秀，風景如畫，氣候怡人。嗯，咱們到時候就去江南，在西湖邊上蓋個小木屋住下，四哥可是說過，天下美景雲集西湖呢。然後，每天早上起來，我給你煮一壺茶，咱們吃點東西，然後就去湖上泛舟。嗯，你不是喜歡花嗎，咱們繼續在院子裏種花，春天看桃花，夏天看荷花，秋天看桂花，冬天還有梅花，然後，然後玩夠了回來，點上燈，你教我那些琴棋書畫，我就教你習武。等有一天啊，這樣的日子過膩味了，咱們就生個孩子，嗯，生完了孩子就有好多事情要做了呢！阿姊要不要一起去？”
“好啊。”依依描繪的畫卷仿佛就在眼前，趙怡舒展開眉宇，露出溫柔的微笑，“依依又不會醫術，阿鬥你的身子，是該叫個大夫跟你們一起去，我這兩天多去找找侍醫，弄清楚他到底打算怎麽治阿鬥。”畢竟趙怡有一段時間沒在阿鬥身邊，而像阿鬥這樣的病情，需要時時刻刻仔細看著。東宮侍醫的水平，怎麽殺人不及趙怡，怎麽救人嘛，趙怡這個半路出家的還真比不上人家，索性也就當了甩手掌櫃。
“好。”依依一拍手，“那，我現在就去找四哥！”
“算了，我去找，藤掌櫃在長安不是有很多產業嗎，我去給他找點麻煩。”趙怡眨了眨眼睛，就憑他認識的藤宜貞那個守財奴的模樣，長安每年給他賺了多少錢呢，自己要是礙著他賺錢了，恐怕他立馬就屁顛屁顛跑回來料理後事了。
“好啊。”依依揚起笑意，嗯，其實這麽看來，讓阿鬥的姐姐變成自己的嫂嫂，其實也不錯啊。真是，四哥你什麽時候給我找個嫂嫂啊！我現在看誰都像我嫂嫂你知道嗎！
“依依，”阿鬥坐直了身體，將妻子攬入懷中，“辛苦你了，依依。”最初的惶恐和不安之後，阿鬥已經恢複了平常的模樣，隻是，他不想打斷妻子和姐姐的對話，那些對未來的期許，仿佛一縷陽光穿破重重霧靄，這世上，終究有人在意的是他，不是劉備的兒子，不是季漢的國君，隻是他劉禪。
“幹說辛苦誰不會，以後你可一定要好好對我！”依依語帶嬌嗔，“而且，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本來就該替你操心的，是不是。”
“依依……”阿鬥將妻子擁入懷中，“對不起。”那個人是我的父親，我甚至不能為你報仇。
“你要是真的為了我能毫不猶豫的殺了他，我倒要仔細斟酌一下能不能嫁給你了。”依依噗嗤一笑，“這算得了什麽，隻要別再讓我見到他，就當我從不認識這個人不就好了。”
“如果阿鬥真的能為了你弑父，那他確實嫁不得，無論如何都嫁不得，否則，知道的說你是毒婦，不知道的笑你是白癡。”趙怡雙手環胸，微笑，“行了，我不在這兒打擾你們小兩口了，先去給你四哥找茬兒去！”
“來，”阿鬥站起身，然後彎下腰，將依依抱在懷裏，依依愣了一下，攔住打算把自己抱起來的阿鬥，依依還坐在地上，“阿鬥，你覺得你抱得動我？”
“某人是不是忘了讓我抱著從青廬走回房間的事情了？”阿鬥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氣，然後站直了身體，唔，雖然抱不了太長的時間，但是快走幾步回房間應該還是沒問題的，依依的手臂環住阿鬥的脖頸，微笑，“這麽看來，你力氣還不小呢。”
“我畢竟也是男人，力氣總還是有一點的。”阿鬥一笑，“抱緊我。”然後走到房前，依依抽回手推開門，阿鬥一路走到床邊，將依依小心的放在床上，伸手就要去解依依的衣帶。依依倒是沒有反抗，隻是手臂環住他的後頸，微笑著看著阿鬥，那雙眼中，除了阿鬥之外，仿佛整個世界都與她無關。衣衫被褪下，窗戶還沒關嚴，裸露的肌膚觸到微涼的空氣，讓依依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然而，就是這細微的聲音喚醒了阿鬥的神誌，手忙腳亂的給依依裹好衣服，蓋上被子，阿鬥看著依依近在咫尺的臉，苦笑一聲，“對不起，依依，你冷不冷？”
“沒關係的，”依依輕撫上阿鬥的臉，“我們已經成過一次親了，你想要我的話，現在就可以，沒關係的。”
“我去跟他們說，我要盡快娶你。”隔著錦被躺在依依身邊，阿鬥微笑，“至少，咱們離開之前，我要讓你做我的太子妃。”
“好。”依依窩進阿鬥懷裏，閉上眼睛，享受著此刻兩人相依的片刻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