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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宋方內外策 氾寬邀兩賓

  屋裏有火牆,角落生著火盆,雖然雪下得緊,室內溫暖如春。


  宋方的心情非常不好,內火旺盛。


  內外熱氣相逼,大冷的天,他隻披了件單衫,敞開領襟,袒露胸膛。


  宋閎瞧著他在榻前轉來轉去,看得頭暈,說道:“黃奴,你亂晃悠什麽?坐下說話!”


  宋方捶打胸脯,仰頭望上,悲憤地說道:“我一腔忠誠,肺腑真心!先王落難之時,我累累若喪家之狗,東逃西竄,幸得親友隱匿,乃才僥幸未死!但我始終不悔!


  “先王兵攻王都,我於城中,冒險為先王奔走聯絡,陳蓀、張渾、氾寬諸輩因才出降!

  “先王登位,我嘔心瀝血,竭智籌劃,遂有收胡、強兵之國策出!先王凡有所命,我席不暇暖,無不當即立辦。王事未畢,不睡不眠,一夜之中,我有時隻睡兩個時辰!

  “阿父,阿父,我一腔忠誠,肺腑真心!換來了什麽?萬不曾想到,先王居然要殺我!殺我!”


  說到這裏,他語帶哭腔,委屈得眼淚快要下來了。


  “別捶了,都紅了!”


  “阿父,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對先王的忠心。你先坐下,咱倆好好說話。”


  宋方秉性要強,眼淚最終沒有流下。


  他長吸了口氣,收住痛苦的情緒,甩掉靸著的木屐,坐回榻上。


  宋閎待他較為平靜了,說道:“你也曾博覽典籍,知悉曆代政事。上意難測,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難道還沒有明白麽?為人君者,有幾個是在意君臣情分的?況乎先王雄主!”


  宋方悲痛的情感轉為憎恨,罵道:“先王雄主,我固知之!可氾寬那老東西,算個什麽?多年來,一直仰阿父鼻息,而今得了顧命之資,竟就拿喬作勢,敢與阿父平起平坐!可恨可恨!”


  令狐奉去世以今,這一個月中,朝中重臣會集了幾次,議論大事。以往這種場合,都是宋閎主位,這幾回,因了陳蓀身為顧命之首,本身也是王國上卿,大家便推了他坐上位,這倒也罷了,宋方雖然不滿,勉強能夠接受,但問題是,在接下來的座位次序上,氾寬居然“大搖大擺”地居在了宋閎之上。宋閎沒說什麽。宋方對此,端得銜恨惱怒至極。


  宋閎麵沉如水,說道:“氾治中,顧命重臣,位在我上,情理之中。”


  “呸!顧命?便是顧命又如何?治中不過是牧府次吏,何能與阿父的內史相論!”


  “黃奴,你莫要怨天怨地了。形勢如此,你再抱怨又有何用?無非空費口舌。再則說了,先王為何要殺你,其中緣由,你應是心中清楚的吧?還不是你之前上躥下跳,圖謀換立世子?”


  宋閎教訓宋方,說道,“而下新主繼立,我家失勢,黃奴,當此之際,要當以穩。你縱有怨言,也要忍在心裏,切勿到處亂說,更不要再給我家生事了!”


  訓完宋方,宋閎有點後悔地想道,“當初就不該把無暇嫁到宮裏。唉,都是受了黃奴的攛掇!”


  無暇,是宋氏的小名。


  對將宋無暇嫁給令狐奉的事情,宋閎盡管懊悔,但其實並未因之而怪宋方,畢竟令狐奉正當盛年,身體又很建康,傳聞他一夜可禦十女,誰又能料到他會因為一次射獵而就此嗚呼呢?


  不因嫁宋而怪罪宋方,然對宋方的脾性,宋閎實是早就不滿,他說道:“黃奴,你急於功利的性子,得改一改了!‘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過猶不及,聖人之教!”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的下一句是“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上次講《莊子》,這次講《中庸》,宋閎可謂良苦用心。


  宋方半點不體會,說道:“舉目朝中,陳蓀老奸巨猾,氾寬得誌猖狂,孫衍沽名結黨,麴爽輕浮將種,莘邇幸臣賤奴,彼輩諸徒,名為顧命,盡是小人!小人當朝,我如何可做君子?唯以其道,還以彼身!‘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也是聖人之教!”


  不怕人偏狹,就怕偏狹的人有學問。你給他說一句,他給你回一句,一句能把你噎半天。


  宋閎歎了口氣,知他本性難改,隻得作休,不再多說這個話題。


  他心道:“黃奴性子雖急,看人的眼光是有的。陳蓀五人的特點,倒確如他之所評。”摘出宋方話裏,被他斥為五個“顧命小人”之一的莘邇,說道,“黃奴,先王臨終時,給莘幼著了一道王令,叫他在需要時用。你說先王在那道令上,會是寫了什麽內容?”


  宋方說道:“阿父,你剛說了,上意難測,先王雄主,那令上會是什麽內容,我怎能知!”


  這道令旨,就像一道刺。


  宋閎、宋方兩人都已經暗中反複推猜,但都猜不出來。


  兩人沉默了下。


  宋方自言自語似地說道:“以往小瞧了莘阿瓜。這田舍奴不顯山不露水的,卻是如此得先王信賴。”對宋閎說道,“阿父,陳蓀五人裏邊,於今來看,別的暫且不提,隻此莘阿瓜,對今上有救命之情,不僅先王信賴他,並且中宮好像對他也很信任,月來,隔三差五的就召他進宮,詢問朝事,且他於下又掌督府,麾下數千步騎,將來怕是會成為咱家的強敵!”


  宋閎同意宋方的判斷,說道:“莘幼著前時放督府獄囚還家團聚的事,你聽說了麽?”


  “沒有。”


  宋閎在都城的耳目眾多,大小官廨的任何風吹草動,他很快就能得知。


  當下,他把莘邇把囚徒歸家的那件事,細細地說給了宋方。


  宋方一眼看透了莘邇的用心,冷笑說道:“釋囚歸家團聚。好啊,好啊,莘阿瓜好一手的收買人心啊!”


  他尋思說道,“他這是罔顧國法,阿父,咱們能不能……”想要借此治罪莘邇,旋即自我否定,說道,“不成,不能這麽做。中宮信任他,這麽點小事,打不倒他。”又道,“不但打不倒他,咱們如上書彈劾,還勢會致使軍中的吏員們對咱們心生不滿,反叫他越加能得軍心了!”


  咀嚼品味此事,對莘邇,宋方愈發重視。


  明明幹了違反法律的事,可迫於時下的情勢,卻叫敵人沒辦法打擊。


  宋方從莘邇的此舉,聯想到了王都的軍權,沉思地說道:“阿父,現下王都的禁軍,主要掌控在莘邇、麴爽、曹斐三人手中。曹斐貪財無謀;麴爽將門之種,無尺寸之功,而不辭氾寬的奏請,接受朝廷封侯,不識進退,短視之輩,此兩人皆不足為慮。


  “於下觀之,莘邇非隻是得中宮信任,這個人亦小有心機權謀。阿父,需得早除!”


  莘邇極有可能會成為宋家以後的勁敵,對這一點,宋閎遠比宋方要發現得早,他蹙眉說道:“奈何如你所言,他現有寵眷,而我家今又遇難,勢不如昔,恐不易卒除。”


  宋方蔑視地說道:“今主,孺子也;中宮,婦人也。孺子婦人,懂得甚麽?隻要阿父有心,除一莘邇,有何難哉!”


  瞧宋方一副自信的模樣,宋閎問道:“你可是已有辦法了?”


  宋方多智,倏忽間確是已經想到了收拾莘邇的辦法,他說道:“自是已有。”


  宋閎問道:“你有何策?”


  宋方瞪著宋閎,看了好一會兒。


  “你看我作甚?”


  “阿父,你不是叫我不要生事麽?怎麽這會兒又衝我問起策來了?”


  宋閎紫脹了臉,怒道:“阿奴,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跟我置氣?”


  宋方哼了聲,心道:“罵人的時候叫我黃奴,用我的時候叫我阿奴!”


  “黃奴”是他的小名,“阿奴”是長輩對晚輩的昵稱。兩者含義不同。


  宋方腹誹兩句,說道:“莘邇滑不留手,建康郡人譽他清廉,舉人任事,亦不徇私,從公務上找他毛病,不好找。惟今之計,可從兩麵下手。”


  “哪兩麵?”


  “麴爽短視自傲,自以為是大王外家,我料他定然不悅見王都禁軍的兵權,被莘邇分占,可尋隙挑他與莘邇相鬥;張家深恨莘邇,張道將年少輕狂,亦可用之!

  “此外麵之策。”


  “內麵是何?”


  “內麵者,雖然不好從莘邇身上找錯處,但他府中、帳下的吏員眾多,其中定有能被我家收買的。咱們可以從這些人中,仔細擇選,挑出一二,充作眼線。我就不信莘邇表裏如一,假以時日,放足耐心,早晚能夠尋到他的把柄!此為內麵。”


  宋閎沉吟多時,說道:“黃奴,你這兩策都不錯。”


  “此事不用勞動阿父,由我來辦便是。”


  “不要急。且等一等。”


  “還等什麽?”


  “氾治中亦奏請朝中給莘邇封侯,且等看他如何回應,再行事不晚。”


  “阿父此話何意?”


  “他如不肯接受封侯,說明此人謹慎明智,你的此兩策就要緩行,以免打草驚蛇。他如與麴中尉一樣,接受了封侯,說明此人僅是有些下智,你的此兩策就可馬上著手。”


  宋方撇了撇嘴,口上應諾,心中想道:“阿父畏手畏腳,做事太不爽快!算了,為免他再訓我,我且答應,給他省些唾沫!不管莘阿瓜會否接受封侯,這兩策,我反正都是一定要行的!”


  宋閎訓他“空費口舌”,他回敬一個“省些唾沫”。


  叔侄兩人,也是有趣。


  當晚,宋方在宋閎就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門外來了一人,是氾寬家的子弟,呈上氾寬的手書一封。


  宋閎打開觀看,信中寫的是,氾寬邀請宋閎、宋方於明日到他家中清談,並提到張渾、張道將父子也會去,並有王都名士數人,高僧兩個。


  宋閎嘿然,心道:“邀我又邀張渾,老氾啊老氾,你是真想要做一做這個‘主人家’麽?”


  氾寬是要做“主人家”,還是想出頭團結閥族,“共應時艱”,那是他的心思,外人不知。宋閎都搞不清楚,莘邇當然也不會知。這日莘邇休沐,下午,他家門外也來了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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