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4章 入室操戈
荀諶心中一緊。「你見過他了?」
崔琰搖搖頭。「沒有,他不會來見我,除非先練三年劍。」
荀諶鬆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崔琰的口才未必勝過禰衡,但崔琰有一手不錯的劍術。按照長安的風氣,除非能和崔琰在劍術上一較高下,否則根本沒有辯論的資格。
忽然之間, 荀諶有些慶幸有這個原本極端鄙視的風氣。
沒等荀諶這口氣吐完,崔琰又嘆息道:「但他會寫文章。」
荀諶剛放下的心立刻又拎了起來,轉向孔融。「他的辯才無人可敵?能不能找幾個文章寫得好的,對他對陣?」
一直耷拉著腦袋的孔融苦笑。「友若,恕我直言,連我都不是他的對手, 遑論他人?此子天資聰穎, 不僅博通五經,更擅長析名理物,辯才極佳。兼有文采,出口成章。一旦印行,必是名篇。」
荀諶轉頭看向毛玠,想起了剛才看的文章。
聽孔融這意思,禰衡只怕對名家非常熟悉,說不定也看過這些西域哲人的文章,想在辯論上勝過他,幾乎不太可能。
否則孔融、崔琰也不會這麼緊張了。
「如果只是文章,倒也罷了。」孔融一聲嘆息。「據他說,漢陽百姓對山東反對度田殊為不解,更願意訴諸武力。一旦朝廷有徵召,只怕涼州精銳便會齊聚長安。」
他抬起頭,用無奈的眼神看著荀諶、毛玠。
「這可是真正的入室操戈啊。」
荀諶、毛玠無言苦笑。
這的確是真正的入室操戈。涼州人手裡拿的可不是筆, 真要是天子失去了耐心,不再想和他們講道理, 選擇用武力征服,絕不是他們願意看到的結果。
看崔琰的神情, 想必他也不願意走到那一步。
袁紹的經歷已經證明,在平定涼州的那一刻起,天子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甚至可以說,能和他們討論度田,已經是朝廷的莫大仁慈。只要天子願意,數萬急於立功的並涼精銳隨時可以踏平山東。
韓遂就是典型。
從這個角度來說,天子轉賈詡為太尉,可能就是一個失去耐心的徵兆。
「也許,我們應該重新考慮一下許文休的文章。」荀諶說道。
孔融歪著頭,眼神疑惑。「你說的是哪一篇?」
「第一篇。」
孔融恍然,「哦」了一聲,撫須頜首。
許靖的第一篇文章有一個重要的議題,就是度田只是解決兼并問題的手段之一,而非必然。
許靖的本意並不是支持度田,但他含糊的態度依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反對,覺得他不夠堅決,首鼠兩端。還有人寫文章和他辯論。如果不是許靖掌握著審稿的權力,只怕他自己就要被罵死了。
可是現在想想, 或許許靖的應對才是合理的。
兼并問題必須解決,如果能找到更好的辦法,也就沒必根度田了。
荀諶很自然地想到了石韜。
以許靖的那篇文章為引,荀諶轉述了石韜的觀點。朝廷想度田的根本原因是要解決吃飯問題,不想再出現流民。度田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不度田也能解決這個問題,朝廷並沒有堅持度田的動機。
事實上,河東就沒有度田,佔據著超額土地的大族並沒有受到什麼衝擊。
雖然天子對此很不滿,但也只是不滿而已,並沒有強令荀彧度田。
某種程度上,這可以看作天子履行了諾言,給了荀彧足夠的自由,讓他去探索實現王道的辦法。
當然,荀彧也因此承擔了極大的壓力。
如果能在農學上有所發現,大幅度地提高產量,在不度田的前提下也能解決百姓的溫飽,是否可以認為王道實現?
孔融、崔琰聽完,大感興趣,追問了一些詳細情況。
荀諶見過石韜之後,對農學就不太感興趣,所以也沒加以宣揚。孔融、崔琰也對石韜考農學堂不以為然,從來不屑於提及。此刻被逼無奈,病急亂投醫,意外發現這竟然是一個不錯的辦法。
至少有一定的可行性。
唯一的問題是,農學能不能在短時間內實現突破?
崔琰撫著鬍鬚,思索片刻。「可以申請試行,首先表明一下態度嘛。」
孔融也說道:「沒錯,就當是緩兵之計,也是好的。友若,潁川人傑地靈,文若又在河東推行新政,不如就由你來寫這篇文章吧。」
荀諶瞅了孔融一眼,有些不屑。但他沒有拒絕,答應了下來。
就在崔琰的房中,荀諶鋪紙研墨,寫了一篇文章,主張提倡農學,增加產量,以解決糧食不足的困境,緩解人地矛盾。
他提出了一個看起來比較有力的理由。
就算度田,也只能解決一時問題,不能治本。只有提高糧食的產量,才能真正解決問題。
如果天下不缺糧,糧價就能保持平穩。就算擁有再多的土地,獲利也有限,兼并的問題不解自決,豈不比強行度田更好?
文章寫完之後,孔融等人傳看,又提了一些意見。
孔融最後又說了一句:「友若,汝潁的年輕人最多,推崇屯田的也不少,不如就讓他們去研習農學吧。」
荀諶沒好氣的瞪了孔融一眼。「我荀氏子弟有從政的,也有從軍的,就連入宮為貴人的女子都到印坊里做事,難道還不夠?儒門值此生死存亡之機,你身為聖人之後,難道只會說人,自己就不肯做些事?」
孔融的老臉有些掛不住。「你希望我做些什麼?年近半百,是去學農,還是從軍?」
荀諶忍不住發作道:「你少年成名,讀了一輩子書,卻一事無成,還真是令人欣慰。天下讀書人若是都像你一般,儒門豈能不興。」
孔融面紅耳赤,勃然大怒,起身便欲爭論。
崔琰見狀,連忙攔住。
毛玠也勸阻荀諶。大家本是同道,不可自相攻擊。孔融老了,這輩子估計就這樣了,荀諶卻還年輕。若是孔融發生衝突,壞了名聲,得不償失。
荀諶自知失態,順坡下驢,拿起文稿告辭。
毛玠匆匆與崔琰打了個招呼,跟了出來。
夜色已深,月色清冷,荀諶發熱的腦子也漸漸冷靜下來。他與毛玠並肩而行,不由得一聲嘆息。
「孝先,當初聖人有教無類,門下賢人七十二,弟子三千。道德有顏淵,統兵有子路,行商有子貢,施政有子宰,皆是一時之遠,非徒有文學之輩。如今儒門獨尊三百年,怎麼只剩下這些無能之輩?百年之後,我等見聖人於地下,真能問心無愧嗎?」
毛玠看看荀諶,心中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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